正文_十九.布局

二月十三日上午,天氣清朗,因喜事將近,整個皇宮裏都透出一股喜氣來,翠湖居也不例外。容鬱雖然隱隱擔著心事,但也隻是一閃即過,到這一日,已經準備好了衣裳首飾,成了心到明天去看熱鬧。

那天下午容鬱抱著琅軒在亭子裏玩,因湖水開凍,不時有小魚遊上來冒個泡,十分有趣。忽然知棋氣喘籲籲地過來,說是太後遣人來抱小皇子過去,容鬱道:“我左右無事,親自抱了去吧。”

知棋笑道:“娘娘怎嗎就無事了呢,方才還看見真珠公主往這邊來,好像是要問娘娘一些事兒。”可能是緣分,真珠公主在皇宮裏最親近的人就是容鬱了。尤其這幾日,日日都纏著她問東問西。她生得美,人又天真,容鬱實在拉不下臉來說不見,隻好親一親琅軒的麵孔,說:“那好吧。”就要遞過去,忽然起疑道:“怎嗎不見絳綃姐姐?”跟在知棋身後的女官答道:“因上次含煙的事兒,太後以監管不力責罰了絳綃姐姐,又怕娘娘不喜再見她,所以叫我前來。”容鬱見她神態從容,答話有理有節,又持了太後手令,便也覺得是自己多心了,將琅軒遞過去,道:“那勞煩姐姐了。”

那女官行過禮,抱了琅軒,施施然去了。

容鬱在亭子裏呆了一盞茶的工夫,不見真珠公主前來,便想:莫不是被什麽事絆住了。便起身往長生殿方向去,才走幾步,忽然想起一事,臉色刷地白了,她死死捏住手巾,對自己道:“鎮定一點,不會有事。”然而手足發軟,眼前金星亂冒,竟是連站穩都不能。她伸手去撐在樹幹上,低喝一聲:“知棋!”

知棋應道:“娘娘有什麽吩咐?”

容鬱冷冷道:“你把琅軒帶到哪裏去了?”

知棋道:“娘娘這話從何說起,小皇子被慈寧宮的姐姐帶走了啊。”

容鬱反身來,刷地一記耳光,厲聲道:“別以為我就不敢殺你,琅軒要有個三長兩短,我……我……”她要說發狠的話,隻覺得腥氣一湧,竟是說不下去。

知棋嘴邊淌下血來,不怒反笑,說道:“怪不得平郡王總說娘娘是聰明人,娘娘要回小皇子,委實容易已極——請娘娘往平郡王府一行!”

容鬱道:“琅軒在哪裏,你先回答我琅軒在哪裏!”

知棋道:“娘娘大可以放心,小皇子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隻要娘娘一*郡王府這邊就立刻送小皇子去慈寧宮——說不準這時候太後已經在念叨小皇子了。”

容鬱冷笑道:“我憑什麽信你?”

知棋笑而答道:“娘娘大可不必信我。”

容鬱凝視她的麵孔,知棋有恃無恐讓她既悲哀又恐懼,終道:“我去平郡王府,你如何讓我知道琅軒已經到慈寧宮?”

知棋撲哧一笑,說道:“娘娘認為您如今還有討價還價的資本嗎,小皇子能不能安全到慈寧宮要看娘娘您的表現了。”她啪啪拍了兩下手,有護衛出來道:“知棋姑娘有什麽吩咐?”

知棋笑道:“娘娘要去平郡王府,你護送她去吧。”

容鬱盯住她看了很久,終咬牙道:“好!”轉身要走,知棋從袖中取出一物交與她道:“娘娘一路小心,這是出宮令牌。”

容鬱劈手奪過,不多一言。

從皇宮到平郡王府要半個時辰,容鬱像從未走過這麽長的路,她隻想快一點,更快一點,不去想平郡王府會發生什麽,她不敢去想,一想,便如有尖針紮過心口,尖銳的痛。

平郡王府門口有戎裝士兵,全身黑甲,他們見容鬱走近毫不意外,為首者上前一步,問道:“可是翠湖居容娘娘?”

容鬱道:“正是。”那士兵抬手射出信箭,不過片刻工夫,皇宮那邊升起一朵煙花,耀眼生輝,然後化作一大朵的雲,緩緩散去。容鬱知道那是通知宮內的人她人已經到了平郡王府,卻不知是否會依約放過琅軒,她不知道,她隻是別無選擇。容鬱踉蹌了一下,那士兵問道:“娘娘不要緊嗎?”

容鬱偏頭看一看他,說道:“皇上……在裏麵嗎?”

士兵道:“娘娘恕罪,小的不知道。”

容鬱垂下眼簾,深吸了一口氣,低聲道:“好……讓我進去。”那士兵見她顏色凜然,不由大生敬意。

如果不算從慈寧宮地道誤入的那一次,容鬱這是第一次到平郡王府。平郡王府布置格局與違命侯府酷似,隻是有一點不一樣,那就是,平郡王府種了很多的木槿,裏三層外三層,在風起的時候落下一地的花。

木槿是種奇怪的花,朝開暮落,卻永遠神采奕奕,許是生與死隔了太近的距離,來不及留住什麽,也來不及厭倦。

她第一次看到忻禹是在木槿林中,她最後一次看到忻禹,大概也會是在木槿林中,他們的緣分始於此,也終於此,老大一個輪回,到最後才發現自己兩手空空,一無所得。

一無所得。

她拚命想要忍住些什麽,可是眼中分明沒有淚,四周飄零的花,像是無邊無際的月光,讓她每一步都踩在驚濤駭浪上,隨時都可能被摔得粉碎。

平郡王府的下人將她引進一幽僻小院,院中有大樹,樹下石桌石凳,坐了一人,正是忻禹,平郡王與他相對而坐,他身邊站了兩人,分別是秦禰和餘年。石桌上有謄寫禦旨用的黃卷,不著一字,旁有墨硯,筆架上的狼毫似是被擱得久了,墨汁已經幹涸。

四周並無他人,可是在容鬱看來,卻不知道潛伏了多少高手。

忻禹見進來的人是容鬱,微微一怔,繼而道:“是你。”他說話的語氣十分平常,像是早知道來人會是她,可是眼中那神色裏,分明有三分傷心,四分失望。

能得他傷心失望……也算是值得了吧。容鬱輕輕笑一聲,盈盈下拜,“見過陛下。”

忻禹屈指敲一敲石桌,向平郡王道:“我不肯寫詔書,難道容妃過來我就會寫了嗎?”

柳洛道:“陛下難道沒有聽說過兩心知?”

忻禹的臉色微微一變,轉向容鬱看去,柔聲道:“容兒,你在我身上下了毒?”他像是極希望得到否定的回答,但是容鬱輕輕點了一點頭。

柳洛道:“原來陛下真的不知道,兩心知可不是毒,兩心知又叫麒麟蠱,至毒至陰。天下皆知陛下這皇位得來不易,平日起居飲食無不謹慎小心,若是下毒,怎能瞞得過宮中高手,即便僥幸得手,禦醫中擅長解毒者不知有多少,倒教容娘娘枉送性命。”

忻禹似是恍然有悟,道:“桂香濃鬱,原來還有這等用處。”要知道蠱是蟲屍磨粉練就,腥氣最重,若非容鬱巧手煮粥,必然蓋不過去。

柳洛道:“陛下明鑒,應該歸功於容娘娘好心思。”

容鬱這時候已經起身,款步前行,到忻禹麵前道:“陛下……事已至此,陛下就照他們的意思寫了吧……平郡王答應過臣妾絕不傷害陛下性命。”

忻禹五指倏地收攏,握成拳,他冷冷看她一眼,道:“有什麽是他能給你,而朕不能的?”

容鬱默了片刻,垂頭答道:“臣妾、臣妾……不想去關雎宮。”

忻禹聞言一愣,麵色稍見慘然,良久方道:“朕是不會寫的。”

柳洛輕笑兩聲,道:“陛下為什麽不問一問我,兩心知到底有什麽妙用?”

忻禹凝視他的麵孔,那樣一雙眉,那樣一雙眼睛……他知道他恨著他,一直都知道,可是到底沒下得了手來殺他——因為多年前,他曾經答應過那個女子保全他的性命。

這麽多年,他沒有遵守的誓言不知道有多少,可是獨獨這一次他認了真,獨獨這一次他心軟,所以活該他被困於此。他不知道柳洛如何發現琳琅房中的秘道,更不知道柳洛如何算計出他會在這個時辰,這種情況下出現,然後將他囚禁平郡王府,逼他寫退位詔書——因為他不知道他到底算計了他多久。

卻聽柳洛繼續道:“兩心知是很奇怪的一種蠱,它原是苗女用來保證情人不敢變心的東西,如今試在陛下和娘娘身上,也算是求仁得仁。中蠱的人終身為蠱母所製,同生共死,而最關鍵的一點莫過於,這種蠱,是不可以解的。”說到這裏,他從袖中取出一物,寒光閃閃,忻禹看得真切,真是寒冰刃,他將寒冰刃遞到容鬱麵前,道:“容娘娘不妨求陛下一道聖旨,也讓陛下親眼見識兩心知的神奇之處。”

這種蠱……是不可以解的。容鬱慘然道:“平郡王並沒有告訴我……它沒有解。”

柳洛道:“容娘娘如今後悔了嗎?”

容鬱定睛看了他一會兒,如果她說後悔,他會怎嗎樣?會不會殺了她?不會,但是絕對也不會放過她和她的孩子,她如果不與他柳洛站在同一條船上,就與忻禹同一命運。她歎一口氣道:“平郡王早就知道容鬱沒有退路,又何必再說這等話?”當下再不遲疑,接過寒冰刃,在手腕上劃下一刀。

刹那間忻禹隻覺得血光直撲過來,恍惚中仿佛有人在耳邊念:“賜皇子琅軒免死金牌,免三次不赦之罪,欽此。”他仿佛在雲霧中穿行,手足都不由自己,他試圖想要抬起手或者止住腳,卻發現自己是被牽扯的木偶,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手腳在動作,*在說話,卻完全沒有辦法知道做了些什麽,也完全沒有辦法停下來,他背後的線每被扯動一次,關節處就滲出殷殷的血來,最後交匯成汪洋,到處都是血,看不清前路,也記不得後世,四下都是茫茫。

“多謝陛下。”忻禹麵上盡是茫然之色,而筆下禦旨卻是一氣嗬成,容鬱跪下來謝恩。餘年取了冷水往皇帝麵上潑去,忻禹覺得渾身一冷,醒了過來,而落在絹帛上的禦旨字字清楚,分明是自己的手筆。

原來這就是兩心知……“臨別殷勤重寄詞,詞中有誓兩心知”,好一個……兩心知。

他看了半晌,忽而笑道:“如果我方才不寫,會是怎樣的下場呢?”

柳洛回道:“關節寸裂,痛不欲生。”

忻禹道:“我倒想試試。”他先前沒有防備,血光一現就不由自主,然而他不相信自己的定力竟勝不過小小蟲豸。

柳洛道:“既然陛下有心,娘娘何不成全?”

容鬱跪求道:“陛下不可……”

忻禹再度冷冷看她一眼,那樣冷的目光,仿佛她並不是曾與他耳鬢廝磨的枕邊人……她忽然想起皇後歸天的那個早上,心下一狠,舉刀再度劃下去。血光乍現……忻禹的額上滾下汗珠來,麵色逼得慘白,先前還不見怎樣,到後來眼中逼出血來,竟是慘綠的顏色,容鬱捂住傷口,哭道:“陛下……”

忻禹一個激靈醒過來,他看到石桌上滴落的血,血中似有蟲豸在掙紮,不由大感惡心,再向容鬱看去,她眼中似是隱有淚光,他默然良久,終是歎一聲氣,提筆在新鋪上的絹帛上寫了幾行字,忽又問:“洛兒叫朕寫退位詔書,有道是國不可一日無君,不知道新任君主的名字,是寫你柳洛,還是朕的六哥?”

柳洛見他下筆,原以為大功告成,想不到這當口皇帝會突然提起勤王,他心中警惕,說道:“陛下不必想要挑撥離間,此事與勤王無關。”

忻禹道:“即便眼下和勤王無關,退位詔書一下,就和勤王有關了,洛兒你要想清楚……這些年你是自恃朕不會殺你,才為所欲為,眾臣也正是知道朕不會殺你,才唯恐你手上的東西泄露,人要皮樹要臉,他們無非就是丟不起這張臉,所以懼怕,比懼怕更甚的是怨恨……朕問你,朕退位之後,朝中最有勢的人是誰,朝中人認可的皇帝,是姓段還是姓柳?隻要六哥應承天下,一旦他繼位,所有以前的事,既往不咎,將你手中的東西一把火燒掉,誰也看不成,如此……洛兒你認為,他們會跟你,還是投靠六哥?哪怕是瑞王爺……他憑什麽幫你而不是幫自家親兄弟?”

他說的這些問題,柳洛並不是沒想過,但是他自恃與瑞王有盟約在先,又得荊國國主親口應諾,所以有恃無恐,反倒笑道:“陛下深謀遠慮,既然都替臣想到了,不妨連禪讓詔書一並寫了。”

忻禹道:“既然洛兒這麽說,朕就遂了你的心願吧。”言畢當真提筆就要落下,忽兩聲急道:

“不可!”

“且慢!”

忻禹抬頭看去,一人是秦禰,而另一人正從屋中慢慢踱出來,紫金玉帶,華貴逼人,不是勤王卻是哪個。他原本想問:“六哥何以在此處?”卻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六哥,父皇最得意的兒子,生就風流倜儻,雍容華貴,偏生還平易近人,擇才而用,不拘一格,便是今日朝堂之上,也有眾多士人出自他的門下——不是他不肯棄用,實在是不忍棄用。二十年的光陰,窮鄉僻壤的掙紮,他已經不是當初的六皇子,他麵色陰沉,眼中怨毒,為著什麽,是當初父皇的一紙詔書還是二十年的積怨?

他幾乎已經想不起來當初派了怎樣的罪名到六哥頭上,或者也算不得罪名,隻是他書房中有王朝邊界的兵力分配圖,那麽巧,被平懿王看見,那麽巧,平懿王猜忌最重。

勤王被流放出京的時候他與十一弟長亭相送,秋風瑟瑟,他們飲盡最後一壺酒,六哥甚至還拍著他的肩說:“我走之後,七弟自己保重。”擔憂之意,溢於言表——六哥在什麽時候發現這一切都是他的陰謀?他不知道。大概會非常非常失望,然而這時候他已經登上皇位,君臨天下,一切以不可挽回的速度向前發展。所以他才忍,當初意氣風發的六皇子一忍就是二十年,這二十年中他結交了多少外臣,朝堂上有多少人為他說話,後宮中有多少他的耳目,簡直觸目驚心——但是這樣能忍的六哥終於還是沒能沉住氣,他也知道,隻要他禦筆一落,要回天,又要多費上多少工夫——他等了二十年,已經等不下去了。

忻禹在心裏輕歎一聲:如果他再等一等,輸的或者就是自己,或者。

柳洛怒道:“勤王爺!”

他身後,餘年按一按他的肩,秦禰道:“平郡王少安毋躁。”

柳洛之覺得肩上一麻,說不出話來。他在院子裏外都安排了自己的人手,奈何相隔甚遠,這時候被製卻是意想不到。

勤王卻不理他,他原本就隻是借柳洛之力引皇帝上鉤,對這個生在京城,長在京城的公子哥們根本就沒放在心上。所以直接對忻禹道:“既然陛下這麽著急想要退位逍遙,又這麽著急想要為我大宇王朝新找一任明君,那麽愚兄不才,就勉強受了陛下的美意吧。”

忻禹道:“還是六哥深謀遠慮,洛兒到底年輕,不是六哥的對手。”

勤王麵上有得意之色,道:“陛下過譽,平郡王若有陛下當年一半的心計,今日站在這裏的就不是六哥我了。”

忻禹提筆在硯上舔一舔墨,道:“那麽朕寫了。”

當真眉也不皺,揮毫便寫了數字,忽又道:“不知道六哥登基後準備賞賜哪些人呢?秦相奔勞忙碌,居功至偉,應該比戶部那些人賞賜更多一點吧,可惜秦相官至一品,再要寸進隻能封王了,我大宇王朝總共不過封了三任外姓王,竟有兩任逼宮,六哥怕是再沒有封王的心思了,那秦相豈不是白費一番工夫?”

秦禰臉色稍變,退一步道:“王爺明鑒,下官願跟隨王爺絕不為區區封王。”

勤王尚未開口,忻禹筆下一停,道:“秦相連王爵都不在眼中,莫非也是想要乾安殿的位置?這可教朕為難了,詔書上新任帝君的名字填哪個才好。”

他擺明了挑撥離間,但是字字都在理,勤王臉上青氣一盛,想道:柳洛這小子太嫩,遲點收拾也不要緊,可是秦禰人老成精,擁戴之功確實至高無賞,留下來遲早都是個禍患,總要找機會解決。

秦禰又何嚐不知忻禹所言必然是勤王心中隱憂,奈何他的江湖出身與唐門恩怨實在不足對外人說,又想:一旦得到寶藏,管他誰當皇帝,他都可以逍遙去做陶朱公。這時候卻說不得,一旦讓勤王知道寶藏事還不疑心更重,當下隻好道:“王爺莫要聽他胡言,此事一了,下官必然掛冠而去。”

他不這樣說還好,這話一出勤王疑心更盛,麵上打一個哈哈道:“秦相多慮了,我這七弟狡黠成性,二十年前我就已經領教過,如何還會上當,秦相隻管放心與本王共治天下,便是封個王爵又有何不可?”又轉身對容鬱道:“陛下這般多話,還請容娘娘相助一臂之力,娘娘放心,本王必然保證娘娘與皇子安危。”

容鬱低聲應道:“還請王爺放皇上生路。”

勤王道:“自然,本王與皇帝是親兄弟,難道還能加害於他不成?”

秦禰聽了這話,隻覺得徹心冰寒,想道:勤王爺口蜜腹劍,連這等明明白白的胡話都拿來糊弄容妃,難保不同樣糊弄我,陛下說得不錯,我功至高而無賞,豈不和當初柳氏一樣?當初柳氏勢大皇帝才不敢動他,忍了二十餘年,我論財論勢哪點能和當初平懿王相比……說來我確實已經位極人臣,為那虛無縹緲的寶藏而跟著趟這趟渾水,又何苦來著。他心中隱隱已有悔意,又想到柳洛這一路拉攏,便向一旁餘年打了個眼色,餘年雖然不解,卻也還是動手解了平郡王的穴道。

因動作至微,勤王的心思又都在忻禹與容鬱身上,竟然讓他疏忽過去。柳洛心中自是大喜,表麵仍裝作被製模樣,手底下悄悄放出一線香,這香也奇怪,既不見半點火星,也沒有任何氣味,卻以極快的速度四下蔓延。

這時候皇帝正按著容妃所言筆走蛇龍寫道:“嘉祐二十二年二月十三日,內閣奉上諭……”容鬱念到“讓位與”柳洛忽然出口道:“勤王爺,這樣不好吧。”

勤王想不到這時候他尚有開口之能,不由向秦禰與餘年看去,心裏早將他們全家抄斬了十七八遍,隻恨這當口發作不得。秦禰裝作沒看見他的目光,心裏卻是七上八下,不知今日到底鹿死誰手。

容鬱聞言停下來,忻禹也茫然地睜著眼睛看住他,柳洛慢悠悠地道:“勤王財雄勢大,柳洛也有耳聞,所以柳洛雖然托大,卻也不敢在勤王麵前擺譜。勤王若是不信,不妨召幾個人來問問,看誰如今還能拿得起刀,舞得動劍。”

他話音方落,隻聽見圍牆那邊“咚、咚”,人倒地的聲音不絕於耳,勤王隻覺得自己的身子也越來越沉,越來越沉,竟是控製不住地軟下去,再看四周,秦禰與餘年固然沒能幸免,容鬱也癱倒在地,連正握筆疾書的皇帝也慢慢軟下去,筆落在石桌上,將絹帛汙了老大一塊墨跡,不由心中想道:平郡王竟是不分敵我通通都迷倒了,那麽安插在平郡王府的人手也一時不能作為……這小子年紀輕輕,行事倒狠。

忻禹原本神誌不清,被此毒一衝反倒醒了過來,雖然不能動彈,言語卻是無礙,他喃喃道:“竟然是……飛花嗎?”

無邊絲雨,自在飛花,原本是唐門極出名的兩樣毒,也是琳琅最愛用的毒。自琳琅死後世上已經再無一人能夠配製,柳洛所用,隻怕還是多年前琳琅封存的舊物,想不到今日自己不但是栽在琳琅的兒子手中,而且還栽在她親手所製的毒藥中,這……算不算是報應?他苦笑一聲。

柳洛取了解藥喂過容鬱,卻不給忻禹服用,而是道:“娘娘繼續。”原來中了兩心知的人完全由蠱母操縱,忻禹雖中了飛花之毒,但在容鬱的操縱下便可以行動無礙。

容鬱果然聽話,繼續道:“讓位與皇子琅軒……”

柳洛怒喝道:“娘娘什麽意思?”

容鬱一停,轉臉來回道:“平郡王明鑒,皇上無子之時傳位與平郡王尚且說得過去,如今皇上有親身骨肉在,又怎嗎會傳位於一個外人,平郡王即便能叫容鬱改口,又怎嗎堵得上天下悠悠眾口?”

勤王聞言笑道:“容娘娘果然好見識!”

柳洛道:“天下人是天下人,諭旨是諭旨,娘娘這時候若想反悔,怕是遲了些。這時候……皇上那邊娘娘是沒有退路了,勤王爺嗎,娘娘莫看他說得好聽,要是他得了詔書不殺皇上,我柳洛是無論如何都不相信的,至於其他王爺大臣,娘娘自問,又有誰敢和娘娘合作,還能答應娘娘的條件,保證皇上不死,保證小皇子不死?”

容鬱麵色如常,道:“容鬱並沒有後悔,容鬱隻是替平郡王著想——難道平郡王不覺得先做攝政王比較能教天下人信服嗎?琅軒隻是個才滿月的孩子,平郡王要他往東他不敢往西,平郡王何慮之有?”

柳洛心道:她說的話也不錯,自己長期困守京城,要收服外官還需要一段時間。如果先任攝政王,將人心收攏,能用的用,不能用的就除去,假以時日,天下臣服,這時候再廢掉琅軒稱帝也不遲,反正容妃一介婦人,即便城府比一般女人深些,沒有外戚權臣可以依靠,又能翻出什麽波浪來,皇帝的廢立都不過在自己一念之間罷了。

他正要讓容鬱繼續念下去,忽然頸上一涼,目光到處,隻見一道人手持利劍逼住自己,寒光凜凜,教人不敢逼視。

這一下突變各方人馬都始料不及,柳洛還在思索這道人的來頭,勤王已然笑道:“嶽父大人果然來得及時。”

容鬱一見那道人模樣,又聽勤王稱他“嶽父”,心裏涼了一截,原來那道人竟是在幽州遇見的天下第一劍客沈平,想不到竟是勤王妃的父親,更想不到竟然會在這時候出現。

沈平道:“娘娘這麽好見識,那麽就請陛下先封了勤王做攝政王吧。”見柳洛瞬也不瞬地盯住自己,又道:“平郡王不用再等了,區區飛花還奈何不了我。”

容鬱見他目光凶狠,哪裏還是那日仙風道骨的模樣,想到他武功之高,不由心裏一悲,想道:這……可如何才是好。她平日裏就沒有急智,何況這個時候,忻禹被製,琅軒被挾持,選哪一條路都逃不過一個死字,半點轉圜餘地都沒有。一時間心裏轉過無數的事,終於道:“沈大俠不必再相逼,這等諭旨皇上寫不出來,容鬱也念不出來,若是沈大俠覺得不滿意,不妨一劍將我倆都結果了吧。”

她費盡心思仍救不得忻禹,還被逼到這等地步,一時心灰意冷,把話說完,反而覺得心裏一輕,罷了,這禍國殃民的罪過,生與死的決策,他們愛怎嗎做就怎嗎做吧,我賭不起,我……放手。

沈平不怒反笑,道:“陛下的意思呢?”

忻禹道:“二十年不見,沈大俠風采依舊,實在可喜可賀。如果六哥覺得等朕的退位詔書還不如血洗天下改朝換代,那朕也無話可說。”

沈平道:“你就是說,你不肯寫詔書了?”

忻禹笑道:“寫了詔書朕還有活路嗎,容妃一心想和朕做一對生死鴛鴦,朕還當真不能負了她。”

“好一個生死鴛鴦……”沈平仰天狂笑幾聲,笑聲中盡是譏諷之意,不但忻禹覺得古怪,連勤王都摸不著頭腦。笑聲方歇,卻聽沈平道:“陛下知不知道我為什麽來這麽遲?”

忻禹心裏一動,道:“願聞其詳。”

沈平道:“事實上我比勤王還早一步抵達平郡王府,卻教我知道一件奇事。陛下還記得二十年前那個姓朱的小丫頭嗎,陛下若是不記得,容我提醒一下,就是平留王妃身邊的那個小丫頭。”

柳洛的臉色已經變了,衝口就道:“朱姨怎嗎了?”

沈平手上一緊,柳洛咽喉被卡住,說不出話來。忻禹微微頷首道:“你說的可是朱櫻?”

沈平道:“世人都說陛下對平留王妃一往情深,看來是假不了了。我潛入平留王府的時候,這麽巧正看見姓朱的小丫頭在翻箱倒櫃地找東西,她已經不認得我了,我可還一直都記著她,嘿嘿。”他頓一頓,麵色異常古怪,道:“我耐心地等她找出那樣東西來,陛下你倒猜猜,那東西是什麽?”

忻禹想道:朱櫻翻箱倒櫃找的東西無非就是琳琅遺物——莫非又是什麽奇毒?當下皺眉道:“平郡王府的東西,朕怎嗎知道?”

沈平道:“陛下這可說錯了,別的東西陛下可以不知道,這件東西陛下卻是非知道不可。”

他這樣一說,不但忻禹心中大奇,連容鬱,勤王,柳洛……在場諸人無不心生好奇之念。沈平見諸人臉色,微微一笑道:“所以今日沈平鬥膽,要陛下以一紙詔書換這小子的性命!”說話間手上用力,柳洛頸上被割破,即時流下血來,他的臉色極不好看,更不好看的是忻禹的臉色。

忻禹冷笑道:“朕確實答應過平留王妃保住平郡王的性命,不過天下絕沒有這樣的道理,他要殺朕,朕還要用江山換他性命——古人一諾千金,不過沈大俠可以認為朕不是君子。”

沈平又是一陣大笑,他提了柳洛前來,用極低的聲音在忻禹耳邊說了一句話,忻禹臉色驟變,斷然道:“不可能!”

沈平道:“陛下大可以否認,反正平留王妃死了,平留王死了,姓朱的那丫頭也死了,死無對證,陛下大可以不信我的話,不過我要提醒陛下一句,我原本是要逼那姓朱的丫頭出來佐證,她寧死不肯,還說是平留王妃有遺訓,不許陛下知道,不許平郡王知道,還有一點,就是,絕對不能讓平郡王登基為帝。這話可不是我胡謅——當然陛下還是可以不相信,反正這小子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還不如我一劍結果了他。”

忻禹冷冷道:“我養這小子二十年,他不但沒有半分感激之心,反而一心圖謀皇位,你殺了他,也算是替朕出一口氣。你——動手吧。”

他應得這麽痛快,沈平反而一怔,想不到自己費盡心機得來的東西在他看來竟是一錢不值,當下稍稍一猶豫,忽然眼前劍光一閃,仿佛有萬千點金星直打過來,速度之快,範圍之廣,來勢之猛,縱是他武功極高,卻也不得不揮劍格擋。

他手中的劍剛一離開柳洛頸邊,便有絞魂索疾出,鉤住柳洛腰間玉帶往前一帶,柳洛一個踉蹌撲過來,同時一支信號彈衝天而起。

“你沒有中毒!”沈平驚道。

勤王更驚,喃喃道:“皇帝竟然會武!”

皇室子弟會些普通拳腳工夫並不出奇,但是忻禹自幼體弱多病,從二十年前檸王到今日皇帝,人人都知他文弱,休說是習武,便是普通拳腳射箭也都是門外漢,想不到竟有這等身手。容鬱不由想道:莫非他不是皇帝本人?

而不過一遲疑的工夫門外竟湧進數百兵士,鎧甲分明,竟是禦林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