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十八.賭局

“什麽賭局?”容鬱一直閉著的眼睛終於睜開來,她敏銳地意識到這才是最關鍵的一點,到底二十年前發生了什麽事——讓朝中權勢熏天的柳氏在最後的皇儲之爭上敗下陣來。

黑袍人的手指輕輕擦過她的麵容,觸手處膠膩如魚皮,容鬱胸口一陣犯堵,想要吐出來,但終於咽了下去,她聽見黑袍人說:“你想要知道?”

容鬱心裏一緊,立刻想道:我知道二十年前的事有什麽好處?神誌一醒,脫口便道:“不想!”

黑袍人歎息道:“娘娘果然是聰明人啊。”

容鬱閉了眼睛不理他,她心中似有無數的螞蟻在爬,但是她咬緊牙,對自己說:你若是死了,你腹中孩兒未必能活到二十年後去。

黑袍人見她麵上神色,已經猜得七八分,他緩緩說道:“娘娘莫怕,就算知道了他也舍不得殺你,頂多不過——不要想出皇宮就是了。”

容鬱心道:照規矩,被皇帝臨幸過的女人都出宮無望,何況她這當朝第一寵妃?

黑袍人又道:“娘娘出宮這一趟,所見所聞必然不少,以他的手段,你以為你能瞞得過去嗎?該知道的你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你也知道大半了,還有什麽可怕的?”

容鬱睜圓了眼睛,想從他的眼睛裏看出什麽來,但是終究隻有茫茫的黑,並沒有半分表情。她忽然想道:這人知道琳琅與皇帝這麽多的秘密,皇帝竟然沒有殺他,是不是——不舍得?自皇後柳微死後,偌大的皇宮,再無一人能與他分享二十年前的回憶,會是這個原因嗎?她想笑自己多疑,但是這個念頭便如烏雲一樣壓在心口,揮之不去,她終於忍不住再度開口,說道:“你究竟是什麽人?”

黑袍人不意她竟然在這時候問出這個問題來,一愕,忽然大笑道:“我是什麽人……你猜不出來嗎?”

容鬱道:“琳琅是檸王死士,你自稱是她師兄,又稱幽州出現的那人是十一弟,那麽恕我魯莽,我猜你也是皇帝秘養的死士之一,這個猜想,算不算正確?”

黑袍人握住鐵牌,道:“我說過娘娘是聰明人。”

容鬱又道:“皇帝對你如此信任,連私人秘事都不瞞你,那麽在這群死士中,你應該是他的心腹了。”

黑袍人微點了一下頭,容鬱換了語氣,厲聲道:“他如此信任於你,你卻為一己之私將他最不願意讓人知道的事情說與我聽,你這算不算是包藏禍心!”

黑袍人見她雙目圓睜,顏色甚怒,倒是怔了一下,道:“你當真這樣想?”

容鬱道:“我確實很想知道二十年前發生過什麽,什麽事讓他這樣抑鬱不樂,我想知道,我很想知道,所以我做過一些錯事,因為我想保住性命,因為我不想去關雎宮,因為我希望我的孩子不至於這麽早就失去母親,但是我後悔了,我後悔了……我愛著他,就應該信他,哪怕是信錯他……如果他騙我,那麽我寧肯被騙一輩子。”她的聲音越來越低,眼睛也緩緩閉上,到後來幾不可聞,黑袍人隻看到她眼角慢慢滑下一顆淚來,不由喃喃道:“原來你也愛上他……”他伸手替她拭去眼淚,然後幽幽長歎一聲,腳步便漸行漸遠,漸漸沒了聲息。

容鬱靜躺了很久,四下無聲,她忽又睜開眼來,詭秘地笑一聲,夜間寂靜,很快將那聲笑吞了進去,沒有人看到,沒有人聽到。

秋風吹了兩個月,天氣轉涼,宮裏生了火爐,眼看著冬天就到了。

翠湖居很平靜,因為有忻禹吩咐,所以甚少有人前來打擾,更沒有人敢提起她失蹤之事。太後倒是來看過她幾次,很是慈祥,言語中提到含煙,隻說已經沒了,容鬱想了很久才想起自己失蹤那晚當值的侍女叫含煙,因被皇帝臨幸過,所以過了年齡也沒有出宮。容鬱想起那夜的情形,確實詭異,不知道當真是含煙搞鬼還是別有原因,但太後既然這麽說,她也就不好再行追究。

忻禹來翠湖居來得勤,下人自然不敢怠慢,容鬱日子過得逍遙,卻日比一日懶,到入冬以後連無心亭也去得少了。忻禹政事忙碌,見她長日無聊,便發話請了兩名命婦進宮,一個是秦夫人,一個是勤王妃。秦夫人博覽群書,胸襟開闊,說話行事爽朗不讓須眉,極有見地;勤王妃出身豪門,見多識廣,雖然言語之際不免拘泥,但也是極好的伴當。兩人一到,翠湖居果然熱鬧許多,容鬱雖然行動不便,但看得有趣,興致大增,連飯食也比平常來得多,忻禹聞之甚為歡喜,對身邊人道:“勤王和秦相真是我的肱骨之臣啊。”對兩人賞賜甚多,榮寵有加。

勤王妃對此甚為不安,私下裏同容鬱道:“我家王爺所受禮遇本來就大大勝過其他幾個親王,眼下皇上又這般榮寵有加,隻怕會被言官所譏。”容鬱安慰她道:“王妃多慮了,勤王爺原本就是今上的親兄弟,都是先帝血脈,同氣連枝,無論皇上如何加封賞賜都絕不過分。”見她委實不安,便轉告忻禹,忻禹親自召見,同她說道:“六哥在外多年,勤勉有加,聲譽卓絕,為天下士人所推重,我這做弟弟的,怎嗎能一點表示都沒有呢。王嫂不必多心。”勤王妃這才放下心去。

倒是秦夫人受之泰然,旁人問其緣故,秦夫人道:“朝廷上的事自然有朝廷上的人去解決,我隻管做分內之事,其餘諸事,既憂不得這麽多,也管不到這麽多。”容鬱聽說了,心中道:到底秦夫人知書達理更勝一籌。忽又想到那日西林塔倒,秦禰不知道尚有命在否,一時又想:秦夫人這樣大氣的女子,配秦相卻是可惜了。

有人賠笑照料,日子到底過得快些,不知不覺又過去一月,屈指算來,容鬱腹中胎兒已有九月足,翠湖居如臨大敵,唯秦夫人說笑自如,道:“瓜熟蒂落是再自然不過的事,連月都有禦醫把脈說諸事皆好,娘娘放心便是。”她言笑宴宴,細心處卻又周到縝密,處處維護,容鬱心中感激,見身邊無人,便握她手道:“我能得識夫人,實乃生平大幸。”

秦夫人垂首道:“娘娘若當真覺得妾身尚有可交之處,妾身倒有一事相求。”

容鬱平日裏見她風光霽月,略無心事繞懷,如今卻這等模樣,心中甚奇,稍稍一沉吟,便道:“夫人先說來聽聽,若容鬱力所能及,必然應允。”

秦夫人道:“娘娘垂手之勞而已,妾身先行謝過。其實也無他事,隻求娘娘賜我義絕。”

按照大宇王朝的律法,除七出和三不去之外,夫妻的離散方式還有和離和義絕兩種,和離是夫妻雙方不相安諧而自請分手,義絕則是強製離散。

容鬱見秦夫人無故提此要求,心中更奇,卻聽秦夫人又道:“娘娘不必即時下旨,妾身隻求一紙手令。”

容鬱道:“俗話說,寧拆千座廟,不毀一門婚,都傳夫人與秦相恩愛彌篤,這手令教我如何寫得出來?”

秦夫人麵色悲涼,屈身跪倒,道:“不瞞娘娘,秦謝氏這般請求,隻為保住秦氏血脈不絕,縱是背上罵名也在所不惜。”

容鬱道:“夫人這話從何說起?”

秦夫人道:“娘娘是明眼人,自然知道皇上召我與勤王妃進宮所為何事,我家相公雖小有才氣,實則為人糊塗,迷途難返,妾身也無可奈何,可是秦氏一族,實不應因他一人而血脈斷絕,我膝下一兒二女,已經救不得了,小月已有身孕,若娘娘準我義絕,小月是我家婢女,自然隨我。妾身自入宮以來頗得娘娘照看,小月也說娘娘是個善心人,還請娘娘成全,若僥幸能保住秦氏不滅,妾身必然立下家規,世代不許出仕。”

她將話說得這樣明白,容鬱也不好再同她裝糊塗,隻好雙手扶起她,道:“夫人直言,我也不和你打誑語,這等事,當先問過皇上,夫人莫怕,皇上念及我腹中胎兒,必會廣積善德。”

秦夫人知她必然為自己說情,當下再度跪倒,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容鬱攔不住,隻好生受了,心中卻想:誰說勤王妃機靈了,和秦夫人一比,簡直和初識字的小孩差不多。

翌日便將秦夫人的話轉達忻禹,忻禹也大感驚奇,單獨召見了秦夫人,說些什麽,容鬱竟也不知道了。

如此又過得半月,容鬱即將臨盆,翠湖居上下比三軍臨陣還要緊張上十倍,容鬱稍有個不適便鬧得雞飛狗跳,禦醫來看,隻道:“母胎平安,娘娘勿要多慮。”如此反複幾次,容鬱反而靜下心來,閑時也去翠湖邊上走走,看霜滿翠湖,露濕荷衣。

有一日走到無心亭,忽感疲倦,便命下人取來被褥,準備在亭中稍事歇息,不想方坐下不久便覺得困意上腦,竟然在亭中打起盹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迷糊中忽聽一人道:“雲韶府這幾日載歌載舞,忙得緊,不知道是什麽緣故?”另一人答道:“聽說是平郡王和秦相自荊國出使歸來,估計著皇上會賞,所以預先做排演吧。”

容鬱陡然聽到“平郡王”三字,隻覺得腹中一陣劇痛,不由大聲道:“來人哪!”

那是翠湖居建成以來最為慌亂的一日,大宇王朝的皇帝守在門外,隻聽見裏麵一聲接一聲的慘叫,像是將人生生剖開一般,苦痛難言。

而在容鬱的記憶中是無終止的痛,不知道要痛多久,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是盡頭,她已經被撕裂了,可是那種痛還在繼續,她已經沒有力氣叫出來,沒有力氣哭喊,她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她恍惚地看見很多人從身邊走過去,她的父親、母親、弟弟,他們對她招手,向她微笑,仿佛在叫她過去,她不由想道:我已經死了嗎?

忽然眼前飄來一人,青衣長劍,肅然而立,又一人行來,嫋嫋娉婷,身後跟了一隻翠色鸞鳥,繼而又有女子前來,宮妝高髻,姿態嫵媚,她身後是一紫衣女子,麵目與前幾人仿佛,卻獨獨沒了眼睛,伸手向她道:“我的心呢?”……她正在驚恐當中,忽然一陣風吹來,一眾女子都被風吹散,又有女前來,氣度高華,定睛看去,竟是皇後,皇後厲聲喝道:“賤婢!竟然敢背叛我!”手執金釵,迎麵刺來,她大叫一聲往後仰去,忽然疼痛盡去,耳邊傳來眾人歡呼,又有嬰兒哭聲,有人在耳邊道:“恭賀娘娘喜得麟兒!”

她全身虛軟,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忻禹膝下久虛,朝臣也很為儲位空置擔憂,如今天降麟兒,自是喜不自禁,舉朝歡慶。

眾人都以為翠湖居容妃將入主蘭陵宮母儀天下,但是過了幾日有旨意出來,擢升容妃為皇貴妃,不由都覺意外。容鬱原本就是宸妃,升作貴妃也不過與齊妃品次相當,實在看不出有什麽恩寵有加。於是便有人私下裏說:“怕還是應了翠湖居的惡咒。”這等流言蜚語容鬱聽得自也不少,但她心意已決,竟是毫不在意。每日裏隻盡了心去看繈褓中的孩子,忻禹給他起名為“琅軒”,如玉樹靈芝,讓她每每想起,都忍不住微笑。而孩子隻轉著烏溜溜的眼睛看她,有時候咧嘴一笑,有時候號啕大哭,渾然不知母親心裏翻過多少事。

時近臘月,天氣猶冷,一連幾天都是陰雲密布,一口氣吹出去,茫茫然都是白霧,容鬱抱了孩子在爐邊歇著,孩子睡著了,睫毛長長地落下來,肌膚柔嫩,毛發疏淡,但那五官卻是極像忻禹,俊秀,溫潤,容鬱伸手點一點他的酒渦,他在夢裏咯咯笑出聲來,容鬱正逗弄得起勁,忽見知棋進來,嘴角噙笑,隨口問道:“什麽事這麽高興?”

知棋道:“回娘娘的話,是平郡王和秦大人回京了。”

容鬱瞥見秦夫人神色一動,便笑道:“秦夫人與秦相分別日久,必是想念得緊,皇上若有開宴,不妨前去看看。”

知棋道:“正為此事而來,皇上有旨,命夫人和王妃陪同娘娘前去賞鑒,據說是平郡王帶了個極美麗的公主回來,等著皇上賜婚呢。”

容鬱等人一聽,都大起興趣,不多時候就換了裝,往宸英殿去。

還未走近就聽見裏麵傳來絲竹之聲,與以往所聞不一樣,中原樂曲素來推崇清雅,而此曲奔放處如怒海狂沙,切切又如深林雛鳥,急如飛瀑,緩若流雲,教人心中乍喜乍悲,不能自己。容鬱還未怎樣,勤王妃已經脫口驚呼道:“朱姬鳴翠!”

容鬱方一怔,秦夫人在耳側輕聲道:“都說朱姬鳴翠是荊國第一等的樂師,有國寶之稱,想不到平郡王這等本事。”容鬱知她是將“朱姬鳴翠”四字講解給自己聽,不由大生感激,道:“夫人果然博學——我們進去吧。”

自有人來領她們三人進去,忻禹旁邊空著一張位置,顯然是留給容鬱的,勤王妃在右首坐了,然後才是秦夫人。太後沒有出席,席中親貴並不算多,不過便是再多的人,平郡王在中間也是能一眼看到。他出使荊國像是很經曆了一番風沙,人略黑了些,瘦了些,倒還精神,尤其一雙眼睛熠熠發光,英氣逼人。

容鬱心道:他麵貌本就過於清秀,這樣倒更好些,隻是那神情……也更像他的母親了。

他身邊坐了一個女子,膚色極白,眼睛極大,眼珠略略帶一點淡藍色,極淡極淡,轉動的時候有說不出的天真,看來就是那名“極美麗的公主”了。柳洛與她低語幾句,她便舉了杯對容鬱道:“恭喜娘娘!”她手臂舉起,晃動一長串的銀鐲子,絲連藕繞,又叮當如鈴,滿座都被她吸引了過去,容鬱不由笑道:“多謝公主,公主長得真美。”

公主麵有喜色,柳洛在她耳邊低聲又說了一句什麽,她立刻就紅了臉,因膚色極白,那層羞色便如白玉上淺淺一層胭脂,明豔喜人。

容鬱看得有趣,笑道:“平郡王有多少私心話兒要講,從荊國到京城千裏迢迢還講不完。”

忻禹聞言亦笑,道:“洛兒能得公主看重,實在是萬千之喜。”

柳洛也不見尷尬,道:“說來還要謝陛下大媒。”公主不明白他的意思,隻轉過臉盯住他笑,她原本就長得美,這一笑之間顧盼流光,簡直如珍珠一樣奪目。

這時候樂曲稍歇,各色奇珍異果依次上席來,容鬱聽他們隨口說起荊國風光,又提到公主身份,原來她是金珠公主的妹妹,名作真珠。容鬱心道:他荊國起名怎嗎左右不離珠啊寶啊的。忽又想到金珠公主好像是配給了瑞王爺,這樣一來,卻不知平郡王與瑞王爺如何稱呼。她偷偷瞟了忻禹一眼,他麵上並無煩憂的神色。

忻禹覺察到她的目光,轉臉來對她笑一笑,從一旁侍立的徐公公手上取過一畫冊遞給她,道:“洛兒有心,將一路見聞都納入此冊,頗為有趣,你不妨看看。”

容鬱接過畫冊,畫中果然多有珍奇,柳洛筆下了得,勾勒之間很見神韻,容鬱看得入神,就一頁頁翻過去,中見一頁,畫麵上竟然是一隻螞蟻,不由笑道:“平郡王敢情是養尊處優慣了,這等物事也覺稀罕嗎?”

忻禹聞言,轉過來看了一眼,也不由失笑,柳洛卻不慌不忙答道:“娘娘仔細看它觸角,可是常見的螞蟻?”

容鬱仔細看去,見那觸角閃閃泛著銀光,便道:“果然不同,平郡王好眼力。”

柳洛道:“這是幽州特產的一種螞蟻,當地稱之為銀蟻,因為喜光而聚,飲食習慣也與一般螞蟻大不相同,雖不說是罕見,在京城卻也難尋。”

忻禹道:“洛兒於這等旁門左道之事上倒是有心。”

柳洛回道:“陛下教訓得是。”便不再多說。容鬱卻是一呆,想道:原來違命侯府中唐敏的遺書就是這樣留下來的啊。

她低頭少少吃了一點東西,目不斜視,因為她的目光隻要稍稍一偏就會看到秦禰,他仍然是初見時候清俊的模樣,風度翩翩,他身邊站了一人,雖然褪去了凶狠的氣質,可是容鬱認得,那是餘年。

她不知道他們倆怎嗎還活著,柳洛又怎嗎會與他們一道同行。

她努力對自己說:我不去想。她覺得她可以一直這樣躲下去,不去想,不去看,就不會知道真相。

席間換了歌舞,賓主共歡。

秦相回朝以後,忻禹空閑很多,常常滯留翠湖居中,他很喜歡琅軒,但是看到他笑的時候會偶爾輕輕歎一聲,總有一日,這個孩子也會認識到權力與陰謀,然後沾滿手的血腥躑躅前行,像他一樣。

這樣天真的笑容,也不過就這幾年罷了。

過完年就是開春,平郡王柳洛的婚事提上議程,因忻禹有旨,不吝花費,所以銀子流水一樣花出去,各方麵都務求盡善盡美,容鬱抱著琅軒陪公主看新趕製出來的衣裳,親一親琅軒說:“以後也要和柳家哥哥一樣娶個漂亮媳婦。”琅軒被她蹭得癢,小手小腳亂舞,咯咯笑倒一片。

真珠公主羞紅了臉。

容鬱私下裏問公主如何遇見柳洛,公主說:“我哥哥久聞中原文化博大精深,又聽說使者中有秦相,就召集了一群學者在顯德殿,說是要試試秦相的才華是否真如傳聞。我一時好奇,聞訊而去,因不敢進殿,就殿外尋了個地方偷聽,開始時候聽他們引經論典,很是無趣,本來已經想要走了,忽然聽他們說要做詩,就留下來。裏麵人拈字,我聽哥哥說:‘人日二字,可大是不易了。’原來秦相拈到的韻腳是人、日兩個字,我聽師父教過做詩的規矩,那可真是為難得很,我正在想秦相會怎嗎賦詩,忽然聽見身後有人笑一聲……”

容鬱心想:必然是柳洛了,這小子不學無術,難道還能說出什麽好話來,這小姑娘天真,倒是好騙。

卻又聽她說道:“我回過頭去,看見一個年輕的男子站在身後,我可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俊秀的男子,我就想:原來中原來的人竟然長得這樣文秀,比女孩子還好看呢。他看見我轉身看他,也就笑一笑,說:‘你們荊國太瞧不起人啦,這樣簡單的詩何必要秦相,就是我,也能做出來啊。’我原本有點害羞,聽他這樣一說,不由睜圓了眼睛,愣愣地說:‘那你做來聽聽啊。’他還是很隨便地笑,眼睛彎彎的,像初一的月亮。他開口念了兩句:‘入春才七日,離家已兩年。’我心想:這樣的話也能算是詩嗎,不免真有些瞧他不起,覺得他口氣大,人又沒本事。”

容鬱聽了這兩句詩,也忍不住撲哧一下笑出聲來,想道:這姑娘倒也不是全無腦筋,平郡王可栽了老大一個跟鬥啦。

真珠公主見容鬱發笑,便道:“娘娘也覺得好笑是不是,他見我那樣子,就說:‘小姑娘太瞧不起人啦,我還沒念完呢。’那我就說:‘那你接著念完啊。’他接著就把下兩句念出來:‘人歸落日後,思發在花前。’”

容鬱聽她念完,不由一驚,想道:這兩句可精巧得很哪,柳洛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作出這等工巧的詩來,可見胸中自有翰墨。這樣的文才,能讓舉朝上下都覺得他不學無術,足可見心機之深。

真珠公主道:“我也覺得這兩句真是很好,但是偏不服氣,就笑話他說:從郢都走到我們荊國最北邊也用不了兩年啊。他就笑著回答我說:‘我們朝中有個工部侍郎姓崔,有次做詩說‘舍弟江南歿,家兄塞北亡’,大家都很同情他,說,看不出你家世這樣悲慘。崔侍郎回答說:‘實無此事,隻圖對仗工整耳。’我也是……實無此事,唯求對仗工整耳。’”

容鬱聽到此處,不免一笑,“平郡王好會胡謅。”

真珠公主也賠笑了一陣,繼續道:“……剛巧裏麵傳出來秦相的詩,我一聽,竟是比他的要差出很遠,那殿裏的人還都紛紛說好。我就忍不住對他說:‘你的詩做得比秦大人很好,你是做什麽的呀?’他說:‘我是文書,幫平郡王做些抄抄寫寫的事。’我說:‘你這麽厲害,那可真是大、大……小用了。’他聽我這麽說,笑嘻嘻地說:‘是大材小用,你真是個不用心念書的小姑娘。’他笑的時候可真好看,我一時呆住,就忘了要反駁他。”

容鬱心道:以柳洛的眼力,必然一眼就看穿真珠公主的身份,可笑這公主天真,一心隻覺得他好看。

真珠公主又道:“其實我們也隻見了這一麵,不知道為什麽,我回去以後就老想著他,想著他笑的時候眉這樣彎,嘴這樣往上翹,總是像在笑話我一樣。無論是吃飯,睡覺,還是走路,都覺得他的影子在我麵前晃,晃過來又晃過去,趕都趕不走,討嫌得很。後來哥哥說,中原來的使節要回去了,我忽然就想:糟糕,我再也看不到他了。娘娘,我這樣……是不是很傻?”

容鬱搖搖頭,又見她麵上稚氣未除,忍不住想道:這公主可比她姐姐天真多了。這樣的天真,又怎嗎是平郡王的對手?要是平郡王一心一意待她也就罷了,若隻是借用她背後的勢力或者日後有什麽變故……不過到時候恐怕真珠公主也不是今日的真珠了吧。她握住公主的手說:“不,公主你很好,很聰明,喜歡一個人就是這樣子。”

公主大為歡喜,說道:“娘娘你真好,怪不得皇帝喜歡你,柳洛也說你是宮裏第一等的人物。我那時候想不出法子,又很著急,離他們走的日子可是越來越近了,我一急之下就病倒了,哥哥很擔心,過來問我怎嗎樣了,我扯住哥哥的袖子說:‘我要見平郡王身邊的文書。’哥哥很奇怪,就問我原委,我把事情跟哥哥說了,哥哥很生氣,罵我說:‘你的身份尊貴,怎嗎可以和一個低等文書牽扯不清?’哥哥要走,我知道不能讓他走,他一走我就沒希望再見到他了。後來哥哥拗不過我,就和我約定,隻能與他見上一麵,以後不可以再動心思。過了一天,果然有人來見我,竟然是一個中年儒生,我叫人把他趕出去,說哥哥騙我,哥哥被我攪得沒有辦法,隻好讓我扮成男裝去認人……我可一眼就認出來了,這個大騙子。”

這番話她笑吟吟地說來,麵上有得意之色。

容鬱緊緊抱住琅軒,心中想道:真是個幸運的公主啊,荊國國主得知妹妹看中的是平郡王,自然就允了他們的親事。倒教平郡王憑空撿一個大便宜,有荊國做他的靠山,又和瑞王爺拉上關係,還騙得如花似玉的一個美人,可謂是一石三鳥。口中附和道:“原來是平郡王被公主招安了去,怪不得這趟出使去了這麽久。”

真珠公主道:“娘娘這可冤枉我了,是經過幽州的時候柳洛和秦大人去拜祭平懿王,所以在違命侯府中住了半個月,餘侍衛也是在違命侯府中與他們會合的,餘侍衛長得有點凶,我不喜歡他。”

容鬱聽到這番話,想道:如此說來,柳洛和秦禰應該是暫時合作,秦禰必也是多疑之人,所以那晚才沒有上西林塔,保住一條性命,卻不知道經過揚州的時候又如何逃過一劫。於是裝作隨意地問:“你們一路走來,有沒有經過揚州?我聽說揚州是江南最富庶的地方,有很多可玩的可看的。”

真珠公主笑道:“我也聽說過揚州啊,但是柳洛不肯在揚州過夜,所以就沒有進城,倒是有幾個侍衛留下來采辦東西,不過後來趕上來的隻剩了餘侍衛一個。”

容鬱到此方了然,估計又是秦禰疑心發作,救了他的命。餘年能從箭底逃生,身手也算了得。

真珠公主在宮裏住了半月有餘,事事俱全,隻等選了吉日便可以過門。

無幾,太後發下話來,日子定在二月十四日,酉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