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未央
點滴芭蕉心欲碎,聲聲催憶當初。欲眠還展舊時書。鴛鴦小字,猶記手生疏。
倦眼乍低緗帙亂,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燈孤。料應情盡,還道有情無?
——清?納蘭性德?臨江仙
上篇:霍成君
那一日我跪在父親麵前,我說我要他做我的良人。
很多年以後我想起那樣一個夜晚,月色淡薄,暮雲青青。那一年我十五歲,我不知道我這句話將顛覆一個王朝的繁榮,葬送兩帝三後的性命,也將轟轟烈烈的將相門庭從大漢的曆史上永遠抹去。那一日我隻是謙卑地跪在父親麵前,用一種固執的口氣請求:父親,我要他做我的良人。
這時候我一個人坐在冷寂的深宮,銅鏡裏映出我的麵容,黑衣,長發,唇色如紙,形容枯槁,一個終於絕望的側影。我已經再難拚出二十年前那個清麗脫俗的白衣少女,灼熱堅定的眼神,雙頰飛霞,應聲琅琅,清越如金石。我以為是一個天長地久的諾言,從此長相廝守,執手以老。
然而冥冥皓月冷千山。
父親的手抖了一下,白璧落地,悄無聲息地碎裂開來,他說,君兒,非他不可嗎?
我說是,非他不可。
父親於是長歎,說,好。一字,力透千鈞。
我低眉,心裏歡喜得像要炸裂開來。要很多年以後回頭望,才忽然想起,如果我當時抬頭,會不會看到父親眼中慘淡的血光?
我在那一日見到他,在同一日決定我的終身,和他的命運。
那一日我及笄,把長的黑發盤起來,穿上成年樣式的白紗衣,上麵有精美的繡花和深色流蘇,戴一隻玉鐲,青青如水。我進宮去見上官。上官是姐姐的女兒,論年紀反比我大,六歲就入宮,前幾年封了皇後。她常常召見於我,所以這宮裏我原是極熟的,隻那一日,許是前世結下的因果,竟然走岔了道,然後遇見他。
那時候太陽剛剛升起來,青衣少年就站在一樹火紅的木棉下,陽光落在他臉上,劍眉星目浮現一層蒼白的金色。他揚眉輕笑,佻脫,飛揚,帶一種叫誘惑的危險,讓我在忽然之間目眩神迷。
他問我是不是迷路了,我說不是。他眼中露出迷惑的神情:那你為什麽會來這裏呢?這是掖庭啊。
竟然是掖庭麽?我自然知道,掖庭是皇室的監獄,居住一些沒落王孫國戚。
怎麽會來這裏呢,是上天的旨意吧,我抬頭吸一口氣,把手伸給他:你帶我出去好嗎?
他帶我出了宮,然後帶我去了市集。市集上人很多,他緊緊攥住我的手,有時候回頭看一看,青澀地笑。江湖藝人帶著伶俐的猴子在街道上鞠躬作揖,小販的吆喝此起彼伏,木架子上插滿了紅彤彤的糖葫蘆,有人拉住我說他賣的胭脂能讓我美若天仙,他笑起來,反問那人:天仙有我媳婦美麽?小販訕訕,而我紅了臉。
他拉我去一個極熱鬧的地方,門上寫了鬥雞坊三個字,我踮腳看去,紅了眼的家禽在空地上凶猛地撲打掙紮,散了滿地的羽。我驚恐地看住他,他大笑,用手臂護住我,將我與嘈雜的聲音和激動的人群隔離開來,他將我帶到隔壁的綢緞店,叫我乖乖等他,他一會就出來。我眼見著他擠入人群,無聊地翻看綢緞,對麵起鑼,我好奇地跟了過去看,不過是耍雜技,既不精彩也不有趣,我失望地回頭。才走幾步就遇見他,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急切地問我去了哪裏。我看見他黑色的瞳仁裏焦急的神色,裏麵小小的我頑皮地笑,明眸皓齒,轉瞬生輝,我心裏覺得歡欣,麵上隻裝作惱怒:誰叫你把我一個人丟下?
他在忽然之間漲紅了臉,黑嗔嗔的眼睛幽深,他用力咬牙,然後轉身,一直握緊的左手鬆開,落下一件閃亮物事。我不知道前一秒還欣喜若狂的他為什麽忽然冷淡和決絕,我揀起落在地上的東西,那是一隻銀釵,質地雜劣,做工粗陋,廉價,帶著他的體溫。我怔住,然後明白過來,他是去賭錢給我買釵子。身為輔政大將軍的女兒,什麽貴重珍奇沒見過,然而我在那一刻忽然落下淚來。
我拉住他的手說:“你替我簪上好不好?”
他說他叫劉詢,字病已。劉是天子的姓氏。
時間過去兩年,我沒有他的消息,隻在日暮黃昏裏想著他的麵容和眼睛,一筆一劃地刻寫那五個字:劉詢,字病已。
我知道父親不會食言。隻是我霍家的女兒,不能嫁白丁,而父親會安排好這一切。
始元十三年,昭帝身亡,據說是因為勞累過度。公侯力舉昌邑王劉賀為帝,劉賀在位27天,因荒淫被廢。
這時候光祿大夫邴吉向父親遞交奏章,聲稱劉氏王侯雖多,皆無可立,惟武帝長孫之子劉詢,乃嫡係血親,雖生於民間,然龍章鳳姿,不因草木而掩光華,可作天子之選。
父親把奏章拿給我看,再一次問我:你確定是他?
我說是。
父親說:皇宮裏三宮六院,佳麗無數,君兒,我不忍見你受苦。
我低眉,想起那日的陽光,青衣少年立在木棉樹下,看見我的那一刻眼中煥發的光彩。我重複說是,非他不可。
父親不再言語,過得幾日召見病已,封陽武侯。同日,父親捧出帝璽綬帶,他轉身,君臨天下。
天下不可一日無君,後宮亦不可長期無主。病已登基後第一件大事,自然是立後。這時候我在家裏親手縫製嫁衣,細細長長的絲線,五色繽紛。我會在某一針某一線的時候忽然想起他的麵容,英氣的眉,明亮的眸,倏忽狡黠的笑容。母親憐寵地看著我說:我家君兒就要做皇後了呢。
那一日父親下朝,我第一個迎上去,東拉西扯,說今天天氣如何好,廚子做了如何美味的點心,千色坊送來最新的繡品如何精致水靈。然而父親的臉色一徑地沉下去,我終於覺察到不對。
父親撫我的發說:皇上下書,以求故劍。
我驚愕地看著他。父親解釋給我聽:病已在民間已有發妻,名作許平君,育有一子——那是去年的事了,許平君才貌平常,身份低賤,父親自然不將她放在心上,滿心打算病已一登基就將選後之事提上議程,放眼天下,自然無人敢與霍大將軍的女兒爭此殊榮。可是此書一下卻叫滿朝文武都噤了聲:皇上對一貧寒時用的劍尚且如此念念不忘,而況發妻?
我隻覺得腦中轟地一聲,滿目漆黑,金星亂冒,我靠在牆上支持自己站立,可終是沒能忍住,我低頭,哇地吐血來,腥紅:不過兩年,兩年,你竟然忘了我麽?霎那的時光,隻覺一天一地都作灰。
我一日一日沉睡,米水不進,幾日光景就瘦得不成人形,母親看著我垂淚,父親握我的手最後一次問我:“君兒,仍是非他不可麽?”
我悲哀地說是,非他不可。
父親再一次歎氣,他說君兒,總有一些事,是我們不能控製的。我冷靜地答他:是的父親,總有一些事我們無法控製,哪怕無上尊榮,權傾天下,父親,我無法控製我的心。父親看我一眼,黯然轉身。
很多年以後我才明白,父親那一眼神色裏的絕望。
母親用力抱緊我,她哭泣著說君兒你放心,我會讓他立你為後。母親說這話的時候咬牙,破釜沉舟的堅定。
我原以為我會就此死去,但是並沒有,在國手的調理下我的身體竟然日日好轉,鏡中形容雖然憔悴,眉眼卻都還仿佛當年。我對自己說我還不能死,我要再見他一麵,問他有沒有愛過我,為什麽這麽容易就忘記?
我這麽想的時候粉紅黛綠的流年從指縫中悄然而去。
本始三年六月十七,皇後許平君難產過世,舉國哀悼。
是夜,病已在清寧宮守靈,我換了孝衣前去。清寧宮裏並沒有其他人,連侍衛宮女都沒有,他一個人守在靈前,孤燈隻影,孑然。
我的腳步驚醒他,他抬頭看見我的麵容,失聲驚道:“是你?”
“是我。”我凝視他麵孔,還是五年前的那張臉,時光並沒有讓他蒼老,反是成熟和內斂——依然是我魂牽夢繞的那個人啊。我伸手去想要撫他的眉,指尖觸到他的肌膚,頓住。我悲哀地想:竟然五年了麽?
他抓住我的手:君兒,你到底是人還是鬼?為什麽我找遍整個長安都找不到你,卻在這個時候出現?
“你找過我?”話出口,我忽然明白過來:他找遍整個長安都沒有找到我,而許皇後家住掖庭,閨名裏也有一個“君”字,於是陰差陽錯……我扭頭看見牌位上的畫像,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也是最後一次,許平君是一個麵目清秀的女子,天然溫柔的風韻,她一定待他溫柔體貼,所以他對她情深義重,不離不棄。
我說:病已,你在成親之前沒有見過她是不是?
“是,我以為是你……平君是個好妻子,我們成親的時候我一無所有,她願意跟著我吃苦,君兒,她不是你,可是我找不到你……”
我聽見他斷斷續續地說,用一些簡單的句式訴說一段貧賤夫妻的相濡以沫。我以為我會哭泣,然而沒有,我一直冷靜地聽,我想和他說願意陪他吃苦的不止許平君一個,我霍成君也願意,是的我願意,不要這榮華富貴,不要這至高無上,不要這權勢無雙,我願意與他褐衣相對,貧賤相守……可是我說不出話來,我們已經失去回頭的機會,我錯過他,他也錯過我。
他說君兒你不要走,我已經失去平君,不能再失去你。
我看著這個君臨天下的男子,慢慢地說:“皇上,你還沒有問過我的名字?”
他驚訝於我忽然改口稱他皇上,卻仍是說:“君兒,你也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你的大名?”
我說:“我姓霍,霍成君。”
我看見他忽然灰敗的臉。
他站起來,抬手,重重,落在我臉上,他的眼中冒出火來,厲聲道:“是你?竟然是……是你麽?!”先是憤怒,到後來竟是無限傷心。
是,是我,病已,你的妻子因我而死。
那個晚上沒有月光,燭火照在他臉上,冷冷,慘白。
我在轉身的瞬間淚流滿麵。
許平君下葬,追諡恭哀皇後。半年以後我入宮,次年封後。這已經是我和病已無法逃脫的宿命,他一定要娶我,一定要立我為後,因為霍家無雙的權勢。
而不是因為我霍成君。
成親那日自然熱鬧非常,錦繡鋪到十裏開外,滿城轟動。我大早就起來,點唇,描眉,上妝,用了多少胭脂鏡中女子臉色仍是太過蒼白。侍女給我穿上嫁衣,戴上鳳冠,蓋上霞帔。嫁衣仍是舊年的那件,紫繡流蘇,由我親手縫製,大紅的顏色以喜慶的名義掩蓋所有真相,隻我一個人知道它染了多少血。
繁縟禮節行了整整一日,我到晚上才再次見到他,隻半年不見,他的麵容竟然風霜和疲倦。他喝得大醉,臉色蒼白得可怕,他掀開喜帕,撫我的麵容,然後抱住我落淚,他說君兒,我對不起平君。
我說是,病已,我們罪孽深重,然而我們別無選擇。
他的神色更見慘痛,他說終有一日我不得不負你。
我說我願意的,所有罪孽,請讓我一力承擔。
這時候月亮就快要下去了,散淡的清輝,我在恍惚中看到及笄那日的自己,隔了千山萬水,我再回不到他身邊去。而以後漫長的歲月,這個荒涼的皇宮,隻得我與他從此相依為命。
我終於成了他的妻,隻是遲了整整五年。
太遲。
下篇:劉詢
我在午夜醒來,枕畔空空,張美人,李婕妤,劉貴妃,還有王皇後……都不在身邊。大片的月光鋪在明黃的織錦上,華麗,空落。
王皇後。我輕輕念出這個詞,覺得異常的荒謬:皇後姓王,是天下人始料未及的結局,她原本可能姓張,姓李,姓劉,但最終姓了王,沉寂的後宮裏名不經傳的一名婕妤,顏色平常,膝下無出,外無靠山,內無力援,然而這樣一個女子,作了母儀天下的皇後。從此,她將以皇後的尊榮與我劉詢並立於史書之中。
沒有人逼我。立她為後,是我心甘情願。我並不愛她,李婕妤比她媚,張美人比她嬌,劉貴妃有更高貴的儀態,可是隻有她,讓我放心地把太子交給她。她是個溫柔敦厚的女子,以後我不在的許多年,有她陪著,我的孩子也不會太過孤單。
我知道我會比她更早死去,就像我知道我的孩子會孤老終身。
做皇帝是件孤單的事。我已經逐漸開始明白廿年前我的曾祖父為什麽質疑逼死我的曾祖母和祖父,在那時的他看來,這一定是非做不可的事,因為他不隻是一個父親。
就像我,不隻是一個丈夫。無論對王皇後還是成君,甚至是多年前與我相濡以沫的妻子,她叫許平君。
這個名字穿過我的記憶,就像風衝過巨大的洞穴般傳來悠長的聲音,從胸口一直到頭顱,嫋嫋不散,讓我感覺灼熱和悲哀。我披了衣服起身,張恒跟上來,壓低了聲道:“皇上——”我擺手讓他下去。
我仿佛在月光上行走,穿過關睢宮,清寧宮,轉過未央宮,再走幾步,便是昭台宮。
月光隻映到牆上,再往裏走,便是漆黑。昭台宮像座巨大的墳墓,所有流光溢彩的東西,青春美貌,權勢榮耀,一入得此處,都節節成灰,摸不到半點影子。
昭台宮是冷宮,曾經住過景帝時候的粟妃,武帝時候的阿嬌公主,而今住在裏麵的,是我的第二任皇後,成君,霍成君。
如果她不姓霍,又或者我不是皇帝,也許我們可以恩愛一生。
如果。
昭台宮沒有上鎖,也沒有士兵把守,我以這樣一個姿態告訴成君,如果她想,隨時可以離開。可是她沒有,我知道她不會,。新婚那個晚上,我聽見她對著月亮起誓:所有罪孽,請讓我一力承擔。她以為我沉醉,其實我沒有。
成君的母親為著她能登上皇後之位,在平君產子的時候下藥,平君失血而亡。她流了那麽多的血,燦爛如桃花的顏色,麵容卻蒼白如紙,她說:“皇上,你可不可以回答我,你夢中叫的君兒是不是我?”我看著她的眼睛說:“起初不是,後來是。”她於是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永遠睡過去。
其實我還是騙了她。
我和成君一樣,滿身血汙,滿身罪孽,所以她在對月起誓的時候我以一個帝王的尊貴應諾:如果你入地獄,我與你同在。——這塵世中,這一世,我們已經無法相愛,可是以後生生世世,我一定陪在你身邊,許一個天長地久不離不棄。
我日日都去未央宮,人人都以為我們恩愛,我甚至在一貫嚴厲的霍大將軍眼神裏看到慈父的影子。
然而事實上成君隻能目睹我寵幸不同的女子,廣封妃嬪,她寥落地立於窗前,或是長久站在木棉樹下,燃燒的花點亮她的眼睛,也映出她麵色蒼白,我知道她在懷念些什麽,也知道我們已經回不到過去。
她不知道的隻是,那些貌美如花的女子都與她有那樣神似的片段,或者隻是一個側影,或者隻是一個微笑,一雙眼,一對眉,一個姿態。
本始五年初,有日下朝,我忽然想起來問身邊諸人:怎麽不見貞妃?貞妃是我寵愛的妃子,她有酷似君兒的眉眼,笑的時候就仿佛我們初識的當年。身邊人畏怯不能言,我怒,終於有人跪下答我:“貞妃被皇後召見,已經去未央宮了。”我沒敢遲疑,轉身去未央宮,可是我趕到的時候,見到的隻是一具屍體,冰冷,蒼白。
我彎身下去替她合上眼睛,拭去唇邊的血,讓她的臉看起來不那麽猙獰,上一次我見到她的時候還是活色生香的可人兒,隻一個轉身,她已經再不能笑不能說話。我用一種極端克製的語氣問成君:為什麽殺她?
成君默然,許久才答我:“你認定是我的錯,那我說什麽,還重要嗎?”
我抬起頭,她就站在我的麵前,鎮定和從容,倔強的眉宇間有濃鬱的悲。貞妃死在未央宮,因為她的召見而中毒身亡,難道我還能有別的猜測嗎,比如說貞妃是死於意外?我沒有多看她一眼,抱起逐漸僵硬的貞妃拂袖而去——成君,你還要我如何待你?平君死了,現在是貞妃,還有下一個嗎?
我吩咐下人不許皇後出未央宮,也不許旁人探望。
成君沒有分辯,也沒有反抗,甚至霍家也並不知曉她的禁足——否則霍大將軍受命去巡邊的時候態度不會這樣從容。
大多數的真相並不像表麵看上去那樣,我在一個月以後知道這個事實。我去東宮看太子,太子的乳母無意中露了口風,說自皇後召見貞妃以後東宮是食物供給果然安全了許多,她也不必再提心吊膽。我怔住:原來貞妃竟然有對東宮圖謀不軌嗎?我問成君為什麽不給我解釋,她淡漠地看著我:“皇上肯聽我解釋嗎?”
她說得對,我沒有給她解釋的機會,平君的死一直是我心上的刺,我不許太子來未央宮,太子的食物要有宮人先行嚐過,我害怕再有人步平君的後塵。
“我若當真要害貞妃,我會將她召至未央宮落人口實嗎?以我霍家權勢,區區一個貞妃的命,要我親自下手嗎?皇上先入為主,我無話可說。”
“宮裏人自然都知道皇後失寵於君,可是廢後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除非有確鑿的罪名,比如說謀害太子……許皇後已死,這皇宮裏唯一對我有威脅的無非太子,如果太子有事,我便是有千張嘴也洗不清冤屈,所以貞妃……你不許太子來未央宮,怕他和許皇後一樣……他不是我的孩子,卻也是你的孩子,我又怎麽會害他?”
“……卻也是你的孩子,我又怎麽會害他?”我在很多年以後想起這句話,君兒,我們有那麽多的機會從頭開始,可是我們錯過,一再錯過。
同年九月,秋風乍起,天高氣爽,我去西山打獵,旌旗獵獵,千騎平岡。我得了許多的獵物,正在興高采烈,有信使前來,成君手書:宮中有變。
我連夜趕回京城,城裏呈對峙局麵,成君的哥哥霍山迎我入京,滿目焦急:“皇上總算回來了,太子被昌邑王劫持,生死不明。”
昌邑王?
我原以為是霍氏虛張聲勢,畢竟現在天下能威脅到君位的,隻此一家。我放下心來,著人傳書入東宮,要求與昌邑王麵談。
昌邑王是一個麵黃肌瘦,雙目無神的年輕人,論輩他是我的叔父。我向他行家族大禮,他顯然吃了一驚。我侃侃而言:“叔父有什麽要求何不當麵與病已說,如此,豈非叫天下笑我劉氏無人?”
他緊緊盯住我,用了一柱香的時間,我始終從容淡定,可是我心裏知道,太子是平君唯一的血脈,我不能不顧他的安危。
昌邑王的氣勢弱下去,他說:“我原本是來要回皇位的,可是現在我知道已經不可能,我隻有一個要求,放我回封地昌邑。”這隻是很小的一個要求,我完全可以答應他,如果他沒有說前麵半句話的話。我打定主意,麵上隻是微笑:“叔父太客氣了,思鄉原是人之常情,叔父回邑病已當以千騎相送。”
他笑道:“那倒不必,怕隻怕,皇上許了,霍將軍仍是不許。”
我心中惱怒,原來霍氏之名,仍淩駕於我皇權之上麽?我側臉去看成君,她就站在我的身邊,麵色如霜。她前進半步,答道:“太子尚小,昌邑王莫要驚了太子。若是信得過我霍成君,不妨以我為質。”她重重說了“霍成君”三個字,對方果然露出信服的神色,道:“有皇後保駕,有何慮之有?”
我拉一拉她的衣袖,輕聲道:“小心!”
成君沒有作聲,緩步上前,到隻剩三步的時候住了腳步,說道:“我已經在昌邑王的勢力範圍之內,王叔何不先放了太子以示誠意?”昌邑王應諾,果然放了太子,成君再前進一步,我的心忽然又提起來:再一步,她就會落入昌邑王手中,生死難料。我忽然覺得後悔,不該讓她如此冒險。
她仿佛也感受到我的憂慮,回頭對我笑了一下,我來不及驚訝,突變就在這時候發生,弓箭如飛蝗齊下。我的額上即時冒出汗來,我想要大聲說不要,可是仿佛被扼住喉嚨,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我向她衝過去,被侍從死死拉住,他們在說“危險,皇上不能去”,可是我滿心滿眼轉現的隻是君兒最後那一個微笑,她是在和我道別,她是想和我說,我欠你一命,現在終於還你,你不要再恨我——可是我還沒有機會告訴她,我從來不恨她,因為所有所有,都是我的罪孽!
場麵並沒有失控,所有人都在有條不紊地執行命令,隻我一個人失魂落魄地站在那裏,不敢靠近,我怕看見君兒浴血倒下去,怕看到她如平君一樣閉上眼睛永遠醒不過來——我原以為作為一個君主我已經再無可怕之事,可是那一刻我看到死神的麵孔,恐懼從心裏生出來,紮根長葉,片刻就蔥蘢繁盛,我猝不及防。
有人上來稟報,首罪伏誅,皇後隻受了輕傷,無礙。就有人扶成君過來,她的麵色微微蒼白,精神尚好,我失態地抱住她,說:“君兒你不要離開我!”
她把頭靠在我肩上,她說:“如果不是你拉住我說小心,你就真的就看不到我了。”
我聽見自己哽咽著說是,我不能忍受再一次生離死別。
昌邑王事件之後我與成君的感情迅速複蘇,我想起所有的事,包括我們在長安街頭如何如一對平民夫妻嬉笑玩樂,那是我們一生中最快樂和無憂的日子。春天的時候我們在泛舟湖上,我替她剝青色的蓮子,在月色玲瓏的時候給她畫眉,湖水映著月色,許多往事到心頭,想起來恍如隔世,成君戲謔昌邑王功不可沒。
地節二年春,霍大將軍去世。成君哭得幾番吐血,我守在她身邊,握她的手說:父親去了,我總還在這裏。她靠我肩頭睡去,淚盈於睫,但是夢中慢慢露出微笑。
葬禮自然是風光的,追封霍光宣成侯,曆數霍氏功績,配享太廟,永存青史。
那是我和成君最親近的時光,我在乾清殿夜批奏折,成君抱衣而來,坐在我身邊,燈火搖曳,讓我常常錯覺,我們隻是塵世中一對平凡的夫妻,共患難,也共富貴。我想我們會一直這樣下去,幸福相守,到天荒地老。
然而命運並不這麽安排。
我悵悵歎一口氣,推門而入,昭台宮裏沒有光,成君坐在窗前,黑衣,長發,形容枯槁。她以這樣一個姿勢度過漫漫長夜,已經整整十二年,從霍氏滿門抄斬開始。
我記得那一日整個長安都沉浸在血色裏,飛鳥以驚惶的姿勢遠遠逃進天空,滿世界的沉默,然後下很大的雨,嘩啦嘩啦,滿城的雨水都是胭脂顏色。我下朝回宮,未央宮裏空無一人,鳳冠霞帔留在原處,蕭瑟,落寞。
她沒有問過我為什麽,也許她認為我仍是為著平君懲罰霍氏。我沒有解釋,因為在鋪天蓋地的血色麵前所有解釋都多餘。我殺了霍氏滿門,成君姓霍,我殺的那些人是她的母親,兄弟,親人,這是無可回避的事實,而更無從躲避的真相是,我能將霍氏連根拔起,因為我得到一份名單,名單裏詳細列出霍氏派係所有權臣。這份名單是霍光送給女兒保命之用,成君一直放在胭脂盒裏,我知道,她也知道。
我親手扼殺了上天給我和成君幸福的最後一次機會。
曆史會知道我別無選擇,我說過我不隻是一個丈夫或者一個父親,霍氏鋒芒太露,是一個君主所不能容。
“成君,你仍是不肯回頭麽?”我站在她身後,溫言詢問。自她來昭台宮,每晚我都這樣問她,每晚。無論我是留宿哪一個妃嬪的後宮,到午夜醒來,就如同夢魘,我無法控製自己一次再次來到這裏,我想看一眼她的容顏,聽她說一句話,可是看到的永遠都隻是背影,聽到的也永遠都隻是沉默。
她終於對我絕望。
我把手放在她肩上,消瘦的骨嶙峋地突出來,硌得我手心生痛。昭台宮看不到日光,也看不到月色,從窗口看出去,沉沉的隻是無邊無際的黑夜,如同我們的宿命。
我在成君身後站了一會兒,在梳妝台上放下胭脂盒。我退出去的時候在門口頓一頓,說:“如果可以從頭開始,君兒,我會等你。”
成君的身子一震,沒有回頭。
我合上門,張恒在門外等我,燭火將我的身影拉得孤單地頎長。我忽然覺得一陣暈眩,天旋地轉。是時候到了麽,我鎮定地想,我已經看不清楚麵前的景物,可是我聽見成君在我耳邊喊我的名,她說病已,不要走。
我想告訴她我不會走,我會一直在這裏陪她。可是我已經說不出話來。
胭脂盒裏放的是入口封喉的毒藥,成君,我時日無多,我不想一個人在下麵等你幾十年,我想要你與我同去,你願意麽?
這時候我忽然看到廿年前的自己,站在熙熙攘攘的長安街頭焦急地尋找那個清麗的白衣少女,懷中揣著剛剛贏來的銀釵,那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東西,我不知道她會不會喜歡。
她流著淚和我說她喜歡,她從來沒有收到過這麽珍貴的禮物。
分手的時候她抬頭看我的眼睛說:我叫君兒,我一定會嫁給你,你願意等我嗎?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想再和她說一次,我願意。
史實:
漢宣帝劉詢(前91年-前49年),本名劉病已,漢武帝與衛子夫曾孫,廢太子劉據的孫子。出生五個月因巫蠱之禍全家被誅,僅以身免,入獄,五歲時候得以出獄,由祖母娘家撫養成人。漢昭帝死後,由光祿大夫邴吉上書,霍光大力支持,劉詢登基,時19歲,在位期間吏稱其職,民安其業,史稱中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