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烏夜啼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南唐?李煜?烏夜啼

一 李迥

月光明朗的晚上,庭院裏夜露如霜,階下有苔的痕跡,夜風初起,天氣已經開始涼了,站在木槿樹下,緊一緊風衣,我發現自己困在了一個巨大的謎局裏。

月色鋪陳開來,一絲一線,織成致密的紋路,將整個王府網進銀色的牢籠,呼出來的每一口氣,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在瞬間凍結成銀。

銀波蕩漾,如巨大的漣漪,以足下寸土為心,一層一層暈開,眩目的亮,眩目的淨,方圓十裏,纖毫畢現。可是無論往哪個方向,隻要一步踏去,哪怕是極小極小的一步,都會落進這個謎局裏,窮一生的心力都走不出來。

所以我隻靜靜地站在木槿樹下,看葉子從容地飄落,一片,又一片……記憶是月光的顏色,而時光過去,等候裏有血滴落的聲音。

窒息隻是一種錯覺。

與其說我在等一個人,不如說,我在等一種宿命。

風從鼻尖掠過去,然後聽見熱血的溫度,從熱的顱腔裏噴薄而出,如霞光的顏色,亦如日落時候的風,有長的翅羽乘風滑過,在空氣裏割裂出尖銳的痕,冷的兵器,我知道是劍。

紅線的劍。

那月光便是劍的鋒芒,布下天羅地網——落進網裏的是誰?

黑的鞘,極短,極小,隻長三寸,寬一指,劍在鞘中,不見絲毫光華,鞘的側鋒有字湛瀘。

劍不出鞘,蕭繹的解釋是,聚氣成劍才能激湛瀘出鞘。

這時候清晨的春光從窗外照進來,極明媚的碧色,我含笑舉起劍鞘,當頭劈下,一片葉筆直地落下去,沿著葉片紛亂的脈絡,精確地落成一地碎屑,仍然是葉的形狀,蕭繹驚歎一聲:“好劍!”

好的劍,劍不出鞘,兵不刃血,也一樣鋒利無匹,比如紅線。

紅線沒有殺過人,但是在大唐的疆域內,沒有人不知道她的名字,紅線,薛紅線,就如同長箭破曉,又或者閃電劃破夜幕,銳氣激蕩,你回首時候,她已經沒了蹤跡。

江湖之上再沒有人見過她,於是有人推測她是回了終南山,和她的師父、師祖一樣,在那個霧氣彌漫的山穀裏孤獨以終老,其實並不是。

我知道不是,因為她在離開江湖的這幾年裏,與我朝夕相伴。

一個人遇上另外一個人需要緣分,但或者是孽緣。

我很多次在午夜夢醒,看見身邊的女子,皎潔如月光的麵容,紅如珊瑚的唇,潔白修長的頸,肌膚下淡青色的血管,柔軟和脆弱,我的手按住這裏,隻要一用力,稍稍一用力……

她睜了眼睛看我,深黑的眼睛裏深色的柔軟,她笑著問:“幾時了?要上朝了麽?”

天色沉沉地黑,寥無星子,便有許多墨色的寂寥奔湧而來,我笑吻她的眼睛:“還早。”

她便半闔了眼,偎在我懷中,輕輕地說:“錯了。”

“錯了?”

唇邊有笑,一點豔色浸染開來,她舉起手掌,五指並成薄刃狀,在頸上一比:“位置錯了,這樣……殺不死我。”

我柔聲道:“因為我並不想殺你,我隻想……留你在身邊。”

“我沒說過要走。”

我看著青灰色的帳頂,那上麵繪了許多江南的風光,山明水淨,我忽然想起,我是在江南遇見她。如果讓我再選一次,或者,我寧肯終身不過長江。

長江之水奔流,日夜不息,那深碧色的水流之下隱藏的東西,就如同我們的命運一樣不可知。

窗上開始出現灰白色的影子,天光將明,我撫她的長發,說:“母妃是熬不過這個夏天了。”

她的眼睛忽地睜開,有極鋒銳的光芒一閃,隨即沉下去,低垂的眼簾下墨色的靜,她說她知道。

我當然知道她知道,隻是……這是我們之間最後一層紙,總要一個人來說破,不是我便是她,我情願由我來擔任這個角色,至少她可以恨我,而我,一早就知道,除了流在身體裏的血液,我不能恨任何一個人。

我甚至不能怨恨我的出身。

大多數人都不會怨恨這樣出身,我父天子,祖天子,高祖天子,李氏百年天下,我生而為王,母妃寵冠後宮,進可君臨天下,退則富貴終身。

大哥笑我有這樣天真的想法,是因為我沒有經曆過亂世。那時候我還極小,抬頭看著大哥英挺的眉目,問:“亂世怎樣?”

大哥正色道:“在亂世當中,身為皇族後裔,進則肩負天下,退……我們並沒有退路,七郎,不知道——那是你的福氣。”

大學士韓翃踱步過來:“太子殿下,七殿下該做功課了。”他對大哥說話的口氣有和對別的皇親貴族不一樣的恭謹,在很多年以後我知道,那是從血與火中贏得的尊嚴。

自安史亂起,玄宗西行,烽火八年,大哥隨父親南征北戰,立下功勞無數,得欽賜丹書鐵券,官拜尚書令,圖上淩煙閣。

到後來兩京收複,重回長安,離開時候繁華似錦的京城隻剩滿目瘡痍,而父親登基前居住的廣平王府,更是被夷為平地。

“你知道麽,當一個人滿懷希望地回到故地,發現信念裏支撐他回來的人已經不在了,承載他記憶與歡喜的地方,成了一片焦土,那是很傷心的一件事啊。”母妃說:“所以你大哥才成了現在這個模樣。”

現在這個模樣……我長長吐出一口氣,起身換過衣物:我知道那不止是一種傷心,還是一種被愚弄和欺騙後的憤怒。

我努力想要想起在那之前大哥是什麽模樣的,可是怎麽都想不起來,隻反複記得他說:不知道,那是你的福氣。

——沒有人願意回想那樣兵荒馬亂的八年,也沒有人願意訴說那樣的八年在他們的記憶裏烙下怎樣的印記,我低頭細算,天寶十五年,大哥十五歲。

竟然……廿年過去了麽?

出府的時候天還沒有全亮,但是月亮已經沒有光了,怯怯地鑲在深藍的天色裏,重雲堆疊,暗的夜霧茫茫。

我上馬試行幾步,又勒住,馬不安地在原地遛蹄子,口鼻之間噴出一團一團的白氣,晨風凜冽,我同紅線說:“回去吧,別站風口裏,冷。”

紅線應了,轉身回走。

我回頭看她的背影,晨風吹得她鬢發散亂,軟紅衣衫包了滿袖的風,人裹在風裏,有極盈弱的豐姿,她舉手拂開額上長的發絲,我看得有些癡了,忽然耳後一涼,是風……風裏有微弱的銳氣。

也許是針,但很快知道不是。仰首,劍影如霜,堪堪從頂上擦過去,微寒,黑的發絲紛落。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從馬上滾落,才著地,就聽得駿馬低嘶,聲未出,一腔熱血全噴在了我的朝衣上,馬頭落地無聲,眼睛還圓睜著,沒能閉上。

好快的劍,好利落的手法!

我趕著去上早朝,身邊隻有蕭繹一個侍衛,對方既是有備而來,這會兒隻怕已經被纏住了,而我手無寸鐵……

一念至此,心中已經有了決斷,我轉身回奔。

他已經快我一步,咫尺之間布下劍影千重,他像是極高明的樂師,劍影是他的琴弦,在最意外的位置等著我引頸就戮,譜出瞬間噴薄而出的豔色……那是一種誘惑。

我被逼向我不得不走的方向,一步,兩步……第三步落下時候心中一凜,抬頭,那劍光正直奔紅線而去,這樣快的速度,我來不及想,亦來不及判斷,隻一旋身,出手,一步踏實,血染重衣,劍鋒插進骨縫——“哢嚓”,就仿佛整個天地都在這一聲中轟然倒塌。

紅線驚地回頭來,片刻之間長袖逆風鋪直,堅逾精鐵,袖出,袖裂,裂而出劍,劍沒有出鞘,長隻三寸,寬一指,卻將對方的劍影一寸一寸淩遲斬斷。

我早說過,好的劍,劍不出鞘,兵不刃血,也一樣鋒利無匹,比如紅線,比如紅線的劍,紅線的劍叫湛瀘。

我在她身後說:“留活口!”

到底沒能留下活口,這個世上有一類人叫死士,他們活著,隻是為死做準備,死得其所,就是他們的價值。

我包紮了傷口,傷在肋下,離要害極近,凶險至極,紅線皺一皺眉,我微笑:“隻是皮肉之傷。”

紅線低一低眉:“怎麽說,一月之內是不能出門了。”

“那怎麽可能?”我失笑:“紅線,你知我不能。”

她的眉線壓得更低一重,但是沒有說話。

她知我不能。

我在很多年後想起我為她擋的那一劍,並不是不知道那一劍傷不了她,但我仍是為她擋了那一劍。後來……我總在月光明朗的晚上問自己:你為什麽要這樣做?

我問我自己這句話的時候,月色如洗,身畔空無一人,我以為這樣的情況下我會對自己誠實。

我想也許是因為她的身份。

紅線是我的王妃,昭義節度史薛嵩的女兒,薛嵩是我極力要爭取的人,所以我當時第一反應理所當然是要保她的命。

——所以我用自己的命換她的命?

極荒謬的一個推斷,但是我信了。

有時候人的信仰根本就建立在謊言之上,然謊言如鴆酒。

處理完傷口,重整衣袍,還是去上了朝,

朝議並無大事,退朝之後,父皇囑我去探望母妃,其實不用他發話,我也一樣會去。

母妃居住在鳳儀殿。鳳是百鳥之王,居住在鳳儀殿的一向都是六宮之主,但是我的母妃隻是貴妃,並不是皇後。

皇後的位置上隻有一個名號,沒有人。

我總是在揣測,每年祭祀時候父皇看到身邊的牌位是怎樣的心情,悵然又或者追念,還是其他?

沈皇後在八年的動亂中失蹤,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有時候我會想也許她一直在王朝的某個角落裏,遠遠看著她的夫君和孩子,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原因,不肯現身;但更現實的推測應該是,她早就死了,否則父皇和大哥傾全天下之力,沒可能找不到她。

這是一個人所盡知卻一直都得不到確認的事實——有人不肯。也許他認為,隻要他不承認,那麽她就還有可能生還。

恐懼的不可言說在於,一旦出口,所有自欺欺人的借口都歸於虛無,希望節節成灰。

六宮之內,父皇分明專寵我母妃一人,可是皇後這個名分,他一直給她留著,於是儲君這個位置,大哥一直坐得很穩,穩到無須花太多的心思便能得到群臣的死忠。

他英明果斷的時候,他們死忠於他,他昏庸無道的時候,他們同樣死忠於他。

大哥曾指著太極殿那個位置同我說:“那裏坐的是誰,其實不要緊,要緊的是,得有一個名正言順的人坐在那裏。”

這句話傳到父皇耳中,大哥被叫去狠狠批了一頓。大哥垂手不語,母妃坐在父皇身側,輕描淡寫地勸他息怒,她說:“孩子還小,總有些想法,教教就好了。”父皇古怪地看了母妃一眼,招手叫我過去,訓道:“七郎,莫學你大哥的樣。”

……幾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母妃還年輕,有極鮮亮的顏色,在父皇身畔蓬勃如春天裏的花。

春天的花,到秋天就謝了。

母妃躺在榻上,雙目深陷,膚色蒼白,她緊緊攥住我的手,急切地看著我,像是有很多的話要說,偏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並不是不知道她要什麽。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執念,但是絕大多數的人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因為人總是貪心的。

母妃複姓獨孤。

北周明帝的皇後獨孤氏,隋文帝的皇後獨孤氏,我大唐高祖的母親也姓獨孤,三女同胞,血脈相承,你完全可以想象那是怎樣顯赫和尊貴的一個姓氏,我的母妃大可以從容地嫁一個貴族,從容過完這一生。

但是她意外地進了宮,意外地得到父皇地寵愛,一步,又一步……終有一日,她要這天下最尊貴的名分。

奈何父皇不肯給。

於是執念成結,執念成劫。

我坐在太液池中心的亭子裏,四下裏都是風,太液池上芙蓉如麵,多年前這裏曾住了一個美豔傾倒天下的女子,在她之前,傾國隻是一個傳說,在她之後,馬嵬結束了這個傳說。

天意從來高難問,最是君王恩情薄。

“今兒早上遇刺了?”我回頭去,看見大哥站在身後,素金長衫,係玉色軟帶,歲月在他身上並沒有留下太多的痕跡,三十好幾的人,看上去仍如少年英挺。隻從這張臉上,你永遠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不明白為什麽明明他有明察秋毫的本事,卻寧肯糊塗終日,輕信小人。

也許果如母妃所言,沈皇後的失蹤和不肯歸來,一直是他心上的傷,父皇尚有政事可托,有母妃相伴,對他而言,那一次失去,是永遠失去了。

——但是這世上,誰能陪誰到永遠?

“喏,”我應道:“怎麽不問我有沒有受傷?”

大哥瞧著我的麵色轟然大笑:“你說呢?”

我也笑,笑聲愈大,傷痛愈烈,傷口掙開,血殷殷染紅了一片。

“貴妃……怎樣了?”

我垂袖掩住衣上的血:“還是那個樣子,就這個夏天的事了……”

“要不,讓華陽去?”

我搖頭:“這又是什麽好事了?別讓她摻和進來。”

大哥怔一怔,隻無可奈何地說:“那你自己打算,貴妃這輩子……也不容易。”

我喉中一腥,到底沒忍得住,彎身去,咯了大口的血。大哥搶上來扶我,驚問:“怎麽傷這麽重?”

我推開他,踉蹌著走出亭去,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原來我並不是不恨他。

出了宮門,精神稍稍振作,沿著朱雀大街過去,下馬信步前行,轉個彎,這條街叫章台街,漢時為煙花柳巷。

有宣帝時候典故,說京兆尹張敞精敏果幹,譽滿京城,然無威儀,時罷朝會,走馬過章台街,時人莫之許也。

張敞另外一個為人所詬病的事情是,據傳他常在閨房之內為夫人畫眉,眉甚嫵。

史官們一致認為,一個為天下所倚重的男子,不該如此情長,因為與兒女情長相隨的,總是英雄氣短。

我從來不認為我的老師韓翃是一個英雄氣短的男子。韓翃幼時有神童之譽,弱冠及第,落筆成詩,文皆錦繡,安史亂時一家老小俱在長安,為安賊所脅迫,不屈,隻身以奔王師,親族盡沒。父皇對他十分看重,但因性情剛直,他屢次為人所譏,若非我設法回護,幾度性命之憂。

然終不能轉性。

但就是這樣一個男子,蕭繹從街頭尋了他的詩文給我聽,詩中說: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

——章台柳下,是否有他多年前眷戀的女子?我止了腳步,想道:這真是漫長的一天啊。

我生命裏最漫長的一天是大曆十年五月二十七,母妃在病榻之上已經捱了很長的時間,我不知道她還能捱多久,問太醫,太醫謹慎地答我,說:不食新。

新麥六月出。

太醫說得那麽隱晦,無非是怕人頭落地……我並不是不明白,母親是熬不過這個夏天了,她最後的心願是要冊封為後,父皇的態度依然不明朗,大哥的儲位穩固如昔。

一個結接一個結……我站在章台街上,柳樹有長而柔韌的枝條,明豔的碧色中我恍然仰起頭,繁茂的枝葉間有金光閃爍,背後是明淨如洗的天空,定一定神,問:“薛嵩進京了麽?”

蕭繹恭恭敬敬地回答我說:“今夜子時。”

子時,又稱冬至,陰極而陽始至。我默默想了一會兒,覺得這真是一個絕妙的時辰。

二 紅線

早上的傷,到中午回府的時候已經凝結成痂,脫去外麵的紗衣才發現中衣已經被血糊住,我皺眉,又知他不願被外人知曉,隻好打了清水過來,同他說:“忍一忍,很快就好。”

嘶拉一聲,傷口綻裂,血立刻奔湧出來,我手上一緊,他猛地別過臉去,再轉過來,仍然是淺笑的容顏,這樣笑的容顏……我恍然記起,第一次我們見麵時候,他也是這般模樣。

獨孤貴妃以美豔知名於天下,作為她唯一的兒子,我的夫君韓王迥,也長了十分魅惑的一張麵孔。

低頭去,手指擦過他心口的位置,溫熱的觸感。這樣一個人,也是有心的麽?我想起清晨時候的風,風聲裏突如其來的一劍,劍光如雪漫開,他替我擋去的劍光,以及我忽然之間勃發的劍氣。

我已經多年沒有出過劍。

我的記憶,始於一個夏季的晚上。

銀的月光鋪在地麵上,就好象霜雪,那時候我還極小,隻覺得月光好看,從榻上下來,嬉笑著踩那月光前行,不知不覺到東廂房門口,仿佛若有光,近去,聽見一女子的聲音,極猶豫的語氣,問道:“……你就不怕留下千古罵名?”

“怕,怎麽不怕?隻是有些事,怕也是要人去做的,做,總比不做好。” 父親正襟危坐,身影映在窗紙上,別樣的凝重,

女子伏身去向父親拜倒,父親忙托住她:“是我有求於你,怎當得你這一拜?”

女子道:“我不是為自己,是替這一方百姓謝你。”言語時候已經拜完三拜,又道:“紅線……你放心罷。”

父親道:“紅線這孩子,我並沒有別的要求,隻希望她不被我牽累,能安穩地過完這一生。”

女子鄭重地應諾:“我明白。”

那時候我還極小,並不能明白這一言一答之間意味著什麽,隻覺無味,夜深人靜,沉沉就睡過去了,到醒來的時候,已經離家千裏萬裏之遙。在我懵懂地問師父身在何處的時候,潞州州府的城門正轟然打開,史思明的軍隊如潮水湧進來。

投降是那樣懦弱和恥辱的一個詞,需要多大的勇氣,千百年來都沒有人正視。

多年以後我想起那樣一個夜晚,背負先祖戰無不勝的名聲,世代簪纓的父親那一日身著白衣在城頭豎起降旗的時候,是怎樣的表情,屈辱還是悲憤,又或者,什麽都沒有、隻是空白?

父親從來沒有跟我說過這些事,沒有說過他當初為什麽決定投降叛軍,為什麽會在戰亂中發展自己的勢力,為什麽又在朝廷收複失地的時候幹脆利落地高舉降旗,我聽到過一些很難聽的論斷,但是師父告訴我說,一個人有一個人的信念。

父親的信念是他管轄之地的百姓的性命,而不是他的清譽。

師父說這句話的時候隻有我陪她在終南山上,清醇的風吹得長發紛亂,她說:你可以下山了。

她將我送至潞州薛府,臨別時候叮囑:紅線,你命中妨劍,所以你要記著,不是萬不得已,不要用劍,不到萬不得已的萬不得已,不要出劍。

我應諾,說:好。

但是李迥與我見麵之初,贈與我的,就是劍。

劍名湛瀘。

知了在窗外的柳樹上拉長調子嘶鳴,一聲接一聲,驕陽下火光四濺,他閉眼躺在榻上,濃密的睫,麵上有疏落的影,我脫口說道:“大曆七年秋……”

他睜眼來,似笑非笑地瞧我一眼,附和著重複:“大曆七年秋……”

大曆七年秋,有船自京城南下,一路上黃的紅的葉子大片大片落得滿江都是,風朗朗掠過去,有錦衣少年站在船頭,意興揚揚。

十分平常的一個夜晚,月光明朗,涼的秋風從庭院裏吹過去,湖上微瀾,我越過田府的回廊朱欄,點倒值夜侍衛,看見熟睡的人床頭有金盒,心下一喜,正要伸手去,忽然腦後生異,一回頭,看見極俊美的一張麵容,嘴角噙笑,負手而視,就仿佛閑庭信步。

我一呆,猛地躥出去老遠,再回頭,他仍在身後,月光在他身上撒下銀輝,玉麵朱顏,魅惑如妖。

我不敢多話,發力急奔十餘裏,再回頭時,身後終於沒了身影,不由長長出一口氣,心跳仍然很急,空蕩蕩的胸腔裏隱隱有回聲……也許是錯覺。

次日不死心,再去,手已經觸到金盒,微涼的風擦過耳際,驚地奔出,連頭都沒敢回。

並不是他功夫比我更好,隻是那樣一張麵孔,眸色妖豔,唇如啖血,我害怕聽到自己那樣劇烈的心跳。

但是思來想去,如果東西不到手,總是一場禍害。於是第三夜裏仍是去了,子夜時分,萬籟俱靜,我取了金盒就走,不回頭,也不去聽身畔聲響,如果有,通通都當它是風聲。

一口氣走了半個多時辰,這才停下來歇一歇,抬頭時候見道邊樹後長的陰影,有人慢悠悠走出來,悠悠然笑道:“姑娘何事如此匆匆?”

夜靜無聲,那聲音裏有十分戲謔的意味,我驚住,問:“你……是人麽?”

他笑,容豔如妖:“莫非我長得像鬼?”

“……你是田府的人,為什麽不出手?”

“誰說我是田府的人?”他摸摸麵孔,詫異地道:“難道我臉上有田氏兩個字?”

“你不是田府的人,又追我作甚?”

他笑著走近,說:“我在和自己打一個賭。”

“賭什麽?”

“我賭——姑娘姓薛。”

我退了半步,轉身疾奔,他並沒有跟上來,隻在我身後,掛一個淺笑的表情,淺笑……如煙花。

到天微明才趕回家中,換過夜行衣,有物事鋃鐺落地,拾起看時,是短且狹的一支劍,劍在鞘中,怎麽都抽不出來。

翻過來,鞘上有十分剛勁的小字,字曰:湛瀘。我恍惚想起劍的來曆,不留神時竟被劍鞘割破手指,鮮血漫開,融入黑的鞘中,半點痕跡也無。

我將金盒交給父親,父親遣人送回田府,魏博節度使田承嗣驚且駭,自知我能取他床頭金盒,亦能取他項上人頭,從此不敢再打潞州的主意。

我以為事情到此為止,但是半個月後,忽有聖旨下,獨孤貴妃召我入宮,入宮不過幾日,聖旨再下,將我賜婚韓王迥。

“韓王李迥是皇上的第七子,也是獨孤貴妃唯一的兒子。”父親道:“紅線,你若是不願意,我上表替你請辭。”

我惘然想起月夜下的那張麵孔,湛瀘在袖中低鳴,我說:“父親,不必。”

父親訝然看住我,忽道:“你已經見過他麽?”

我搖頭說沒有,韓王從來沒有在宮裏出現過。

父親歎息:“皇家的許多事,不是你能夠明白的。後位空置已久,獨孤貴妃掌管後宮多年,不立後則罷了,一旦皇上有立後的意思,韓王必然會卷入儲君之爭,到時候……紅線,到時候你當如何自處?”

“如果……他不爭呢?”

“他在那個位置……就由不得他選擇。”

“那麽……請父親放心。”

那時候我並不明白父親這番話的意思,不明白父親歎息裏的擔憂,到明白的時候已經太遲。

“那一晚……”我漫不經心地彈一彈指甲:“那一晚,你怎麽知道我姓薛?”

榻上人笑一笑:“你的衣裳……”

我恍然而悟——父親鍾愛於我,常有禦賜之物送給我把玩,我那日穿的衣裳就是上用的繡品,當時隻道尋常。

卻聽他又道:“也不全是這個緣故,你父親是大哥的人,我總多少會注意著點。”

“你明知道父親是太子的人,又何必求父皇賜婚?”

他柔聲道:“我說過很多次了,我隻是想留你在身邊。”

這句話他的確說過很多次了,那樣柔軟的聲調,如果不是他的眼睛一如既往地出賣了他,也許我會相信……有時候我亦恨自己不能相信他,信他,也許可以不那麽難過。

他瞧著我的神色,要開口說話,忽然一陣腳步由遠而近,門外有人惶惶然跪倒,道:“殿下,皇上急召!”

李迥霍然站起,問:“還召了誰?”

“還召了……華陽公主。”

“華陽公主”四字才落音,他身子一僵,臉色刷地慘白,背抵在牆上,仍是不能止住身體的顫栗。

我忽然明白過來:皇帝子女雖多,卻隻有華陽公主與他同是獨孤貴妃所生,這道召令下來,別無他事,必然是,貴妃過世了。

生與死之間,隻隔了一扇門的距離。門外人催促道:“車已備好,請殿下上車。”

他麵孔暗沉,再無半分血色,低應一聲:“好。”卻是邁不開步來,

我搶上前去,握住他的手,說:“我與你同去。”

他默然,沒有回我。

一路都靜默,隻聽見車輪轆轆的聲音,到公主府接了華陽公主,華陽公主偎在兄長身側,垂首時候有淚水悄悄地落下來,又悄悄拭去,紅的眼,已經瞞不了人。

車行至鳳儀殿外,示了手令,那侍衛卻橫槍而立,並不讓開:“皇上另有口諭,任何人不得進出鳳儀殿!”

“任何人?!”他冷靜地問出這句話,連我都能聽出那唇齒之間迸發的恨意,侍衛戰戰兢兢地回答:“任何人。皇上是這麽吩咐的,殿下莫要為難我們。”

鳳儀殿的侍衛都跪下來,齊道:“殿下莫要為難我們。”

他的身子在抖,然而最終隻按住掙紮著要衝出去的華陽公主,沉聲道:“我們回去。”

沿著來時的路回走,車輪轆轆的聲音都刺在心上,有無數的事都湧上來,貴妃死後,局勢將是怎樣的走向?是人走茶涼還是峰回路轉?如果他執意要繼續儲位之爭,我是不是……該離開?

念頭一起,我忽然想起早上他說過的話,我從沒有說過我要走,他又是如何猜到?

正雜念紛呈,一隻手伸過來握住我,寒涼如冰,他在耳邊說:“別走。”那樣疲憊和惶恐的聲調,我忽然悲從中來,緊緊抱住他說:“我不走。”

我不知道這算是允諾還是詛咒。

暑氣仍然未消,明萱送了冰鎮酸梅湯上來,秘色青瓷碗薄如紙、明如鏡,映著淺紅色湯水,如美人薄怒,明豔異常。

觸手冰涼,試過銀針,無恙。

我覷著他的神色,大概是沒什麽胃口,便擱在玉盤裏,仍拿冰鎮著,那冰慢慢化去,冰水滴答,落在玉盤中一顆一顆都如晨露。

他出神地看著我做這一切,眼睛裏沒有溫度,也沒有表情,黑得就仿佛茫茫深夜,我不敢去看,哪怕看一眼……也還怕深陷不能自己。

“安史為亂的時候,江山淪陷,母親跟隨父親轉戰大江南北,時,人手短缺,母親常執刃守於父親帳外,日夜不休。”他眼睛依然沒有神,掠過去多年前的光影,帶了歲月的塵埃:

“……那時候月亮總是很好,中秋之夜母親抱著我看月亮,她和我說,紅線是月老的信物,天涯海角的兩個人,隻要係了它,便是身負不共戴天之仇,也最終會相愛相守,終身不渝。我見你的第一麵,想到的就是這個傳說——紅線,你會陪我到老嗎?”

他怔怔地看我,怔怔地問,眼中隱約的惶恐,我想要出聲應他,偏生心裏一酸,半個字也出不了口,隻重重點頭:驚濤駭浪之前,我們隻有這一刻的光陰,這樣從容和寧靜,他眼中隻有我,我眼中亦隻有他。

當真正的風浪到來之時,我卻不知道,我與他是否還能守同一葉扁舟,相依為命。

也許相依為命的就隻有這一刻。

一刻……多麽短暫。我心裏忽然難過起來:你我這樣漫長的過去,竟然隻有這一刻的光陰能夠相知相守、沒有半分算計麽?我忽然想起晨風裏突如其來的劍光。

他眼中忽然生出的暖意,隻一瞬,又重歸黯然:“當時父皇曾應允,若能重回長安,必立我母親為後。後來果然收複了河山,重歸西京,父皇卻再也沒有提起。紅線,你知道麽,我的母親,至死……都希望能以皇後的身份站在父皇的身邊,但是至死……也都不能。”

他的聲音低下去,越來越低,越來越飄渺,就仿佛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每一字每一句的背後都是那個女子執著和絕望的眼睛,一聲聲追問“為什麽”,而命運沉默,沒有回答。

所有歲月的回音都湮沒,就如同所有發過的誓,許下的諾,動過的心。

那個下午他一直都緊扣我的手,和我說話,或說母妃過去種種,戰亂時候如何舍了命地庇護於他,病榻上怎樣依依看著他,他是她唯一的指望;或說起我們初見時候,他說我站在月華裏,青絲如緞,長袖翩然,若飛,讓他想起長安城春日裏的三千桃花,灼灼,滿目生輝。

他說我是他年少時候的夢想,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他說他愛我那時的自在與飛揚。

他說他求了母妃許久,才磨得母妃同意召見於我,又磨得母妃求父皇賜婚,他輕輕地笑,也許是笑他年少荒唐,我於是問他:“你後悔了麽?”

他搖頭,又點頭:“我一直都對自己說,不後悔,但是現在——我後悔了。”

他說他後悔了。

他竟然說……他後悔了。

這四個字在我耳邊轟鳴,我眼中忽然酸澀,我明白這四個字的意思,他後悔的不是遇見我,而是,早知道無緣廝守,當初就不該將我卷入到這個擇人而噬的旋渦。

不,我不後悔——然而我有資格說不後悔麽?這些年……這些年的爾虞我詐,這些年的互不信任、互相算計,該說後悔的,或者是我。

他鬆開我的手,取了酸梅湯,淺啜一口,安然笑道:“你我能有這一刻的坦誠相對,紅線,我已經……”笑痕一僵,他的臉色忽然慘白,慘白如月光的顏色,而唇邊一點殷紅,正慢慢滲出。

那樣慘豔的紅,就如同鮮血。

他再度抓住我的手,已經說不出話來,而我能夠在他的唇齒間看到他未說出口的那幾個字:此生無憾。

我聽見自己尖叫,我從來沒有這樣失態地尖叫過,可是這一刻,我甚至不敢去看自己的麵容。

人很快來了,禦醫也很快趕到,道是:王爺中的毒,喚作“留人醉”,再遲得片刻,便是大羅金仙,也救不回他的命。

“那現在呢?”唇齒中有血腥的味道,蔓延,一寸一寸,漸漸黑去的天空。

禦醫搖頭道:“臣盡力,娘娘請先出去吧。”

我要留守在他身邊,蕭繹為難地看著我,最終跪下,鄭重地道:“娘娘莫教屬下為難。”他的手按在腰間劍上,如我說個“不”字,也許長劍會出鞘,我絲毫不懷疑他的忠心,我隻是舍不得放手,我怕我一轉身,就再不得相見。

不得相見……這個念頭令我心中一酸,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蕭繹跟進一步,低聲道:“王爺中毒之時,身邊隻有娘娘一人,娘娘若要洗去嫌疑,還是先退一步的好。”

心裏冰涼,卻也知他所言方是正理,然而……我又怎麽會對他下手?

我又怎麽會……對他下手?我仰頭去,想起多年前初見,月光下含笑的麵容,他說,我隻想留你在身邊,他說,別走,他說,你會陪我到老嗎?

這些心心念念記在心裏的,刻在心裏的,烙在心裏的……我怎麽會對他下手?

然而當此之時,在他身邊替他試毒的,確實是我,且隻我一人,無可推脫。心裏一緊,下毒的不是我,那——是誰?

還能是誰?

獨孤貴妃死,皇上未必就不念這許多年的情分,未必就不肯遂了獨孤貴妃的心願,未必……就不肯廢太子而他立。

手足之情,血脈之親,在皇位麵前,在君臨天下的誘惑麵前,都毫無分量,父親口中英明仁義可以托付天下的太子,也不過是這樣一個人,我幾乎想要去問父親:你所堅持的,就隻是這樣一個結果麽?

然而我並沒有這個機會。

我被軟禁在韓王府。

那是我記憶裏最長的一段時光,太陽慢悠悠地升起,又慢悠悠地移動,到它慢悠悠落下去的時候心也隨之落下,生死不明的是他,度日如年的是我,人世間所有的苦痛,細細想來,都不如此刻煎熬。

我開始懊悔我們浪費了多少時間,我開始怨恨為什麽父親總是教導我將天下的安定放在第一位……當他命懸一線的時候,我對天起誓,如果他能醒來,便是顛覆這大唐天下,我也在所不惜!

上天最終也沒有聽到我的誓言,這一日將盡的時候蕭繹來見我,他帶來韓王的旨意,說是:薛氏女稟性乖戾,迥與義絕。韓王令,薛氏女有生之年,不得再入長安半步。

我的目光凝望於“義絕”兩個字,這兩個字,是斷了我們多年的情分了——從今以後,我再不是他的結發妻子,從今以後,我與他便毫無關係,如同路人。

一念及此,心痛如絞。

“我要見他!”脫口而出的這句話,然後我看到他目中悲憫,他說:“娘娘,沒有機會了。”

“什麽!”

他的目光移開去,我隻能看到他的側容,睫毛壓得很低:“這是王爺之前就擬好的手書,王爺吩咐我,若他有個萬一,便送娘娘出城。”

蕭繹避而不談他的傷勢,難道是……雙手一握,指節發白。

——他早就料到今日是不是,他一早就打算好了要逼我走對不對?

——他縝密籌劃的時候,他寫下這張手書的時候,他的手……會不會抖?

又聽蕭繹道:“已經查明是明萱下毒,明萱是娘娘的人,合府上下沒有不知的,眼下這長安城裏不知有多少人要娘娘的命。娘娘聽我一句,走吧,這也是王爺的意思。”

我知。

我握緊袖中的劍,長笑一聲,說:“好,我走。”

話音落,麵上冰涼。

三 李迥

我記得我是在一個午夜醒來,微涼的手指撫過我的麵容,和月光一樣涼。

我沒有睜眼,因為我知道是誰。

她的呼吸拂開我額上的亂發,她的眼淚落在我的心口,讓我感覺到溫熱的疼痛,然後她走了。

這一次,她沒有穿紅衣。

所以這一次,她讓我想起的不是長安城郊灼灼的三千桃花,而是月色織就的網,一絲一線,將我手足盡縛,我動彈不得,卻總還奢望從這個巨大的謎宮裏走出去。

其實這一次,我是真的希望她不要再回頭,我希望她如我寫下那張手書時候所想的那樣,遠遠遠遠地離開長安,遠離這個充滿殺戮和悲哀的地方,永世都不要回望。

但是我知道,她會如我所料,如我所料地……回來。

於是我隻好等在這裏,困在多年前的月色裏,等她來……見我最後一麵。

破風之聲逼近,我下意識抬頭,看見蕭繹的麵容,他跪在我的麵前,嘶聲道:“殿下!”

我看到他身上的血跡,我能猜到他要說什麽,可是我隻擺手說:“你下去吧。”

他低應一聲“是”,人並沒有動,垂首,月光裏落下大片的陰影,深色的血在月光鋪陳的地麵上蔓延開來。

我動容,彎身去叩聽他的脈門,傷勢很重,但是,並不致命,因為紅線從來都不愛殺人。

但是也許,她會殺了我,或者斬斷這月光的經緯,將我解救出來,也許。我輕輕笑一聲,如煙花,瞬時綻放,又瞬時凋零,我隱約想起,其實這是紅線跟我說過的話,她說,那是她第一次看到我的笑容。

我有時候會憎恨自己記性太好,因為有些事,不需要記這麽清楚,因為有的人,每次想起都是一場情殤。

劍光在這時候劃破天際,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湛瀘出鞘,如驚鴻一現,如春蕾突綻,如煙花舒展,一劍的光芒,滿天的星子都失了顏色,夜風凜凜,吹得她的衣裳獵獵作響,青絲如夢。

寒意侵膚,劍氣直衝上來,指向我的心口。她說:“你騙我。”

十分十分冷靜的三個字,就仿佛鮮血漫過劍身,她的麵容她的眼眸距我如此之近,我看見她眼中我的影子,那樣小的一個人,唇邊含笑,如妖,如魅,但是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我在等她接下來的三個字,但是等了很久,久到星月凋零,也沒有聽到,她隻仰麵狂笑一聲,淒厲如負傷的獸。

原來人最傷心的時候,連哭都不能。

夜的庭院再一次靜下去,劍落在我的腳邊,沒有聲響,那寒光逼入我的眼睛,她忽然就不見了,直到最後,她也沒有問我為什麽,也許是不屑。

我忽然想起,上古的傳說中,湛瀘排名第七,是天下名劍中的仁慈之劍,仁慈的或者隻是劍,我低頭笑一笑,心口劇痛,一點殷紅泅染開來。

清晨的風吹過我的麵容,是沉灰的顏色,而我,仍浸在昨夜的月色裏,我知我此生,已經走不出來了。

是我騙她,是我欺她,是我。

我並不後悔,後悔這個詞我已經說過一次,不會說第二次。

預料之中應有的風浪並沒有掀起,朝堂之上我沒有看見父皇,也沒有聽見任何人說起昨夜變故,無論是太子遇刺還是韓王遇刺。

空氣裏有不同尋常的氣息,是暴風雨來臨之前的靜謐。大哥以“貴妃病重”為由開解了我的一些職務,囑朝夕進宮看顧母妃,以盡孝道。名正言順,無懈可擊。下朝之後求見母妃,內中人語:貴妃病重,不見外人。

求見父皇,得到的回複是:貴妃病重,皇上哀牢毀損,以太子監國,一應諸事,悉由太子決斷。

我在殿外站了許久,守門侍衛欲言又止,我自袖中取美玉一雙,道是聊表謝意,他於是歎氣道:“先前皇上急召殿下時候,貴妃已經……皇上不肯相信,這會兒還守在殿裏呢,殿下您瞧,又有禦醫來了——”

果然有禦醫匆匆過去。

我知道,母妃的的確確已經過世,不肯承認的隻是父皇——先前他不肯承認沈皇後的失蹤,而今他不肯承認的是母妃的離去。他終於意識到這三十年是誰陪他同甘共苦了麽,他終於意識到自己的情意了麽?到一切塵埃落定,母妃再不能睜眼看他,再不能聽到他的聲音的時候,他再多的深情,麵對的,也隻是一具冰冷的……軀殼。

人來人往,沒有誰多看我一眼。我隻是迷惘地想:我到底,算是贏了還是輸了呢?

“你自然是贏了。”這是許多年以後大哥來府上看我,給我做的論斷:“求仁得仁,七郎,我們不能夠奢求更多。”

這許多年當中,母親的遺體一直安放在鳳遺殿,大哥戰戰兢兢地做了三年監國太子,三年之後,他囑華陽上書請封,追封母妃為貞懿皇後,時有詩雲:禮遜生前貴,恩追歿後榮。

又問:東望長如在,誰雲向玉京?

傳入我耳中,隻慘淡一笑,早知身後如此,不如生前多給一個笑容。

當年五月,父皇薨於紫宸內殿,我常常隻想,那一刻他想起的,是沈皇後,還是我的母親?

大哥說:“那不重要。”

是,那已經不重要,所有牽連的人,父皇,沈皇後,母親,都已經過世,這世上還苦苦糾纏一個對錯的,無非是我,也許是因為不甘心——不甘心這許多年的謀劃與堅持,原來隻是一場誤會。

誤會母妃始終堅持想要的名分,誤會父皇始終不曾給過的溫情,這一切在大曆十年的那個酷暑結束,證明我所為之算計和籌劃的,隻是一個笑話。

我和父皇一樣,高估了他對沈皇後的義,而低估了他對母後的情,他最終醒悟,已經太遲,而我比他更遲。

這一切看得分明的,隻有大哥,他知道得那麽清楚,對母親的地位,和我的威脅,所以寧肯韜光養晦,盡斂鋒芒。可笑我以為大哥昏庸,可笑我偏要為母親爭個高低,而我為之付出的,是我這一生中僅有的一段情。

大哥說:“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快的劍,如果不是薛嵩及時出手,怕是那一晚,我已經不能幸免。七郎,我知你必然已經算到這一步,我隻是不明白,為什麽你會讓薛王妃出手?”

是,我早已經算明白,那日有嶽父大人在座,紅線便是再桀驁些,也不會當真殺了大哥——我本來就不想要大哥死,我隻想要太極殿那個位置,更進一步,我隻想要母妃死得瞑目——紅線既然殺不了大哥,必然會聽父親解釋,必然會知道之前的中毒與手書都隻是我自編自導的苦肉計,她一旦知道是我騙她,必然會回來找我,手中三尺青鋒,也必然再一次出鞘,卻不能落。

我算計好這一切,而今大哥替她問我一句為什麽,我輕聲笑:“大哥,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真話如何,假話又如何?”

“假話就是,她最合適。她最合適擔任這個角色,她自太子宴上返回,以劍指我,天下人都會疑到大哥身上去,薛嵩又是大哥的人,大哥百口莫辯。”

大哥撫掌道:“七弟好心機,那麽真話呢?”

“真話麽?”我右手摸到心口那個位置:“真話就是我愛她。”

大哥一掀濃眉,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是……我布置這一切,因我愛她。

“皇兄是聰明人,應該可以想到,如果當初我贏了,我要找回她,是否易如反掌?我若輸了,總還替她找一條後路。皇兄捫心自問,若我身死,能留她否?又或者說,七郎自知手段始終不及皇兄。”

我改口稱皇兄,大哥於是長歎一口氣,最後問我:“你會不會恨我?”

“不會,我願賭服輸。”

大哥很滿意我這樣的回答,他起身要走,我說我還有一件事不明白。

“朕允許你問。”今時今刻,他可以把“朕”這個次說得這樣流利,我忽然相信,他這許多年的韜光養晦,其實是不甘心的。

他能夠得償所願,甚好。

我沉一沉心思,問道:“大曆十年,母後方死之時,父皇不忍拂逆母後遺願,曾令韓翃下詔書廢太子,韓翃抗旨不從,道是:‘太子無過,廢之不祥。’我不明白,韓翃……為什麽會臨陣倒戈?”

大哥淡淡地道:“韓尚書在未發跡之前,曾在吳興沈家做過幕僚。”

沈皇後祖籍吳興。

“原來章台柳……”——原來章台柳寫的,竟然是沈皇後麽?脫口而出,隻半句又生生打住。我以為他會震怒,但是並沒有,他隻笑一笑,也許這許多年,他早已接受這個事實,那是他所不能改變的。

他說:“七郎,其實朕這次來,還有一個消息要帶給你。”

“皇上請說。”

他俯在我耳邊,輕輕說了幾個字,那是我這些年再沒有聽到過的一個名字,他抽身就走,我要拉住他,但是沒能拉得住。

他的背影漸行漸遠。

我彎身去,捂住心口,這許多年來同一個地方的疼痛,我幾乎已經麻木,可是這一次,疼痛如撕裂,喉中腥甜,吐出來,是鮮紅色的血,她藏在我心口的那個地方,熱了這麽多年,終於要冷了。

我已經看到自己的結局,在茫茫大雪之中。

尾聲: 雲深

寶應元年冬。

這一年的冬天來得格外遲,也來得格外冷,整整一個月的風雪,把全長安都蓋了,遠遠看去,灰沉沉的天幕下是灰沉沉的雲,灰沉沉的雲下是白茫茫的雪,護城河結了冰,就好象一個長的驚歎號嘎然而止,碧流長空,失了全部的生機,繁華喧囂的長安忽然就成了一座空城。

蘭陵裏,鹹宜觀。

這座注定會在若幹年後因為魚玄機一句“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而青史留名的道觀現在還是極素淨的一個地方,隻住了為數不多的幾個道姑,因為冷,都沒能熬過這個冬天,唯一存留的就隻有十餘歲的道姑雲深。

雲深穿了灰青色的道袍在道觀裏走來走去。

從最東端到最西端是二十步,從最南端到最北端是二十五步,隻要稍停,寒氣就嗖嗖地上身來,所以雲深走到第九個來回才看到窗戶外麵恍惚有個人影,心撲撲跳了一下,想道:莫要出人命才好。

哆嗦著去拉門,手冷,拉門也不利索,拉了三兩回,門一開,風就卷了進來,雲深狠狠抖了一下,麻著膽子走過去。

是一個穿紅衣裳的女子,那樣豔的紅色,被雪覆蓋著,仍然如燃燒的火焰,或者盛放的紅梅,有凜凜英姿。

她被封在冰裏麵了,蒼白的麵孔,因那蒼白,眉眼越發地漆黑。

雲深心中惻惻:人凍到這種地步,基本上也就沒有活著的可能了。她搖一搖頭,艱難地轉了身,忽然後麵傳來一個聲音,幽幽地問:“道長,能給個安歇的地方麽?”

雲深嚇了一跳,那封在冰裏的人竟然已經轉到自己麵前來。

薄冰化為雪水,順著額蜿蜒而下,極幽深的一雙眼睛,那眉目中的英氣十分之清晰,長發上的霜雪也漸漸化開來,就仿佛那眨眼錯過的瞬間有春風吹過去,冰雪解凍,可是雲深卻是半點暖意也感覺不到。

她泠泠打了個顫,寒意上衝,連忙往屋裏讓,關了門,這才有暇問道:“施主怎麽趕在這麽冷的天出門呢?”

女子倚牆而坐,淡然回答道:“我與人有約。”

“唔……”雲深虛應了一聲,心裏越發奇怪,想道:這麽冷的天,難道還有人會來赴約?這麽想,口中卻隻道:“去長安城的路封了半個多月了呢,一時半會也通不了。”

女子隻偏一偏頭,不說話

天眼看著就黑了下去,先前沉沉的陰灰沉澱成徹底的黑,雪還沒有止——像是永遠都止不住的樣子。

“天黑成這樣,雪又不見停,施主莫要再等啦。”雲深忍不住開口勸道。話才落了音,忽然“吱呀”一聲門開了,進來的是一個錦衣男子,已經不年輕了,可是當雪的微光照到他的麵容,雲深隻覺心險險一跳,口中低念幾聲“急急如律令”就往後挪,好在這人的目光隻一掃就略過她去,停在那紅衣女子麵上,微微一笑,道:“你在等我?”

紅衣女子起身走到他麵前,低聲應道:“是,我在等你。”

兩人攜手以出,出門而沒。

次日,冰融雪消,雲深入城。見一隊人馬帶孝抬棺,棺上肖像是十分俊美的一張麵孔,看來仿佛眼熟,向身邊人打聽,都說是韓王李迥過世,已經好幾日了,因冰雪封城,棺不得出,所以留至今日。

雲深納悶地想:真有好幾日了麽,可是昨夜裏明明還看見這人了呢。

越明年,追封李迥為昭靖太子,聖旨下,皇帝遙遙看著東方,想:他們倆,應該是見了最後一麵的吧。

而餘生裏的寂寞,誰會在意那一劍光華之下瞬間的動心?不在意也好。他長長出一口氣,永寧寺的鍾聲響起,已經三更了。

附錄:李迥,唐代宗李豫與獨孤貴妃之子,封韓王,寶應二年去世。

【情俠篇】

江湖舊事?隱娘

文/青語

【一】求師

這時候春天才剛剛到,山裏的霧氣都染了輕碧色,藤蔓枝連,陽光透不進來,隻有零星的碎片綴在墨綠苔痕上。鳥兒開始叫了,春天裏的鳥叫聲總是格外明翠,隱娘的腳步也輕快起來,山路崎嶇,走慣了,便如平地,但是真的到了平地,茅屋在望,腳步反而緩了。

他還跪在那裏。

那是一個年輕的男子,穿葛布麻衣,草鞋,腰間係草繩,如山野村夫,但是發髻梳得十分清爽,眉目看起來有一種硬朗的風度。

其實他很少抬頭。隻有一次隱娘出門打水歸來,經過他身旁,忽然聽見一個低沉的聲音:“姑娘,能給口水喝麽?”他的麵容映在水裏,月亮碎了半個影子,隱娘略怔了一怔。

這張臉是極容易被記住的。

上山來求見師父的人雖然不多,但也不是一個兩個,隻是那些人求之不得,就認命下了山,惟有這個男子,一直在那裏。

他來的時候還是冬天,深的雪一直沒到膝上來,他就跪在屋外的小平地上,渴了喝雪水,餓了用一支舊彈弓打鳥,準頭很不好,麻雀笨,也就算了,其他鳥卻是三五次也難得打下一隻,驚飛的倒多。隱娘看得好笑,隻礙於師父有令,對前來求見之人不得援手,也不好幫他,隻上山時候順手趕些鳥雀下來。一個冬天過去,他還是漸漸消瘦了,垂頭跪在那裏,薄的唇抿出倔強的神氣。

隱娘放慢腳步,擦身而過時候問:“你到底,有什麽要求師父?”聲音極輕,隻他們兩個可以聽到。

男子維係先前的姿勢,動也不動,卻低聲答了她:“一麵鏡子。”

鏡子?

隱娘極力思索。她跟隨神尼這些年來,並不記得有什麽鏡子,晨起梳洗都是到溪邊,借水中倒影,有時候梳得不好,但深山老林,老虎狐狸倒見得比人多,所以也不十分在意。時間過去得太久,鏡子是什麽樣子,她要想好久才想得起來。

——在山下當然是見過的,隻是那時候年紀小,後來被師父帶上山,很多東西漸漸忘掉了。

回屋,放下柴禾,神尼踱過來檢查,雖然沒有嘉許,麵上表情還是十分和藹的。

隱娘擔負打柴這項工作的時日不算短。先一二年,以鋼斧伐木,柴禾粗細不一,長短不一,後三四年,以長刀伐木,柴禾長短漸勻,粗細漸近,到五六年頭上,長短粗細皆均勻如一,刀斧也漸漸沒了用武之地,手足到處,百年老樹應聲而倒,再沒有什麽為難的了。

神尼吩咐說:“昨兒的麂子還留了些,你自己烤了吃吧。”神尼不沾染葷腥,長年裏隻以果蔬裹腹,但是並不製止她宰殺獵物取食。

隱娘應了一聲,人卻還站在那裏,沒有走的意思。

神尼看出端倪,問:“還有別的事?”

“我想,”隱娘垂頭道:“師父近日要下山吧?”神尼每一兩月會下山一趟,算算日子,也就在這兩天了。

果然,神尼答道:“是啊,前些月天寒地凍,已經有很久沒下過山了呢。”

隱娘說:“如果師父下山,能不能幫我帶一把梳頭發的篦子回來?”

神尼看了一眼她散落在腰間的長發,問道:“你的篦子呢?”

“今晨梳洗時候,失手掉進了溪裏。”

神尼於是責備道:“不能撿起來麽?你上山也有些年月了,怎麽手還如此不穩,連篦子都握不住?”

“頭發太密,梳不透,卡在發梢上,一掙,就掉下去了。”隱娘分辯道:“我伸手去撿,但是立刻有一條大魚冒出來,吞了我的篦子。”

“大魚麽?”神尼哼了一聲:“你的劍呢?”

隱娘笑道:“我和師父想的一樣,立刻拔劍刺魚,但是這時候忽然一道兒黑影撲了下來,一口就將魚叼走,飛起老高,我抬頭一看,原來是一隻鷹。”

“連隻鷹都打不下來,你也不用回來見我了。”

“怎麽會打不下來呢?”隱娘答道:“我連發了三顆金丸,都打在鷹腹上,老鷹一頭栽落,我翻了三個山頭才撿到屍體……可是,在屍體中找到篦子,已經不能用了。”

“這樣啊。”神尼麵色稍霽:“我幫你帶一把回來就是。”

“可是……我還缺一樣東西。”

“什麽東西?”

“為了避免再發生這樣的事,我想請師父給我帶一麵鏡子。”

神尼似是十分驚訝,她仔細端詳隱娘的麵容,許久才道:“鏡子可不是尋常的東西啊,它能留住你的影象,就能吸收你的靈魂,讓你迷失不記得來路——隱娘,是誰讓你問我要這個東西的?”

隱娘忙道:“是我自己要的。”

“果真是你自己要的麽?”神尼冷笑一聲:“我試試你的定力,如果你能經受得住,倒也無妨。”

她的口氣轉為淡然,麵如枯井,闔目打坐。

隱娘忐忑在原地站了許久,終於走到灶台邊上去,生起火,麂子烤出油來,饞嘴的狐狸遠遠瞧著,口水把胸前的毛都打濕了。

門外男子挺直了背脊,端跪如石雕。

【二】考驗

隱娘並不如何害怕師父的考驗。

自她上山以來,每過一段時日師父就會考驗她,有時候是輕功,有時候是眼力,也有時候,是她抽劍的速度。初時惶恐,多了也就麻木了。但是這一次,進出時候路過長跪的男子身側,會不自覺地停一停。

她沒有看他,他也沒有看她,隻有那麽一刻,仿佛心口齊齊跳了一下,隱娘有些慌張地想要按住,但是由不得她。

到夜裏月亮出來,躺在床上,看屋頂橫七豎八的梁,輾轉不能入睡,忽然聽見有人在外間喊她的名字:“隱娘、隱娘!”那聲音初極遠,而後漸近,一聲接一聲,仿佛是深藏於她記憶裏的人,也許是她的父親,又或者是母親,呢喃細語,關切如斯。

……

要一躍而起,卻摸到袖中短劍,森森一冷。

那聲音久叫不應,又是一變,變作神尼聲氣:“隱娘,你給我出來!”

自是不能應。

那聲音又軟硬皆施,終於煩躁起來,大聲道:“你再不出來,我就放火燒屋了!”隱娘握住冰涼的劍鞘,隻冷冷地笑。

但是火真的燃了起來,先是篳撥篳撥地響,然後夜色裏開出大朵大朵眩麗的花,藍色焰火直撲到麵上來,發絲裏的焦味。

隱娘退了一步,周身是一道冷的劍牆,將火舌摒棄在外。

那聲音越發張狂,時吼時鳴,仿佛有老虎奔來,與獅子同獵,而她的眼睛被禿鷲啄過,痛得什麽都看不清。

到底過去多久,她自己也不知道,連這一套風魔劍法使了多少個來回,她也全無記憶,隻到那一招“風雨如晦”再一次使畢,隱約聽到火裏有個低沉的聲音:“救我、隱娘救我!”

並沒有聲嘶力竭,甚至沒有提高聲調,卻在耳邊,正正擊在心上,劍光一抖,便有火舌乘虛而入,衣服著了火,肌膚滋滋滋燒起來了……生死一念之間,忽然遠遠一聲雞鳴,所有的聲音頓時消失,隱娘癱軟在地,手腕上一道燒傷的痕。

如那雞鳴再遲得一刻、半刻,她就完了。

沒有完,就仍然照常功課,上山砍柴,回來看見屋外平地上空空如也,不知道為什麽,心裏“噔”地響了一下,就仿佛一腳踏空,猝不及防看見底下萬丈懸崖。

他走了麽?

好不容易到這一步,他竟然走了麽?

這個念頭轉在心上,手腕竟然劇烈地疼痛起來,一鬆,柴禾散落一地,茅屋裏出來一個人,對她微微笑了一下,低聲道一聲“多謝”,將柴禾盡數撿起,抱進屋去,片刻就有煙嫋嫋升起。

隱娘仍有些怔忪,神尼道:“你通過考驗,我也就成全你的意思。”

——原來師父早就知道。

——一點都不奇怪,這山上,大到天晴下雨,小到螞蟻搬家,有什麽能瞞過師父呢?

便也隻摸摸發熱的麵頰,低眉道:“是,師父。”

楚尋——對,那個男子叫楚尋,是雲州人氏。隱娘頭一次聽到他的名字,不由吃驚地想:楚——尋,他要尋找什麽呢?

年輕男子微微笑著,黑的眼眸裏看不到底的深。

楚尋次日就在茅屋邊上搭建了一間草房,比隱娘的茅屋更簡陋,連窗都沒有,隻一處草榻,當中卻放了十分醒目的一張木台,雖不精致,但是看得出,是費了功夫的。

問作何用,答曰:磨鏡。

磨鏡又作什麽用呢?

楚尋隻是笑,眼睛裏亮晶晶的,但是並沒有回答她。他不是多話的人,隱娘認真計算過,認識了這許多時日,總共說的話,也沒有超過五十句,惟有那句“多謝”,聲音格外的低,笑容格外的軟,讓她知道他其實是心存感激的。

但是日子並沒有什麽不一樣。照常早起,照常做功課,照常上山打柴,隻是背了柴禾回來有人已經做好飯。附近的鳥雀又多了起來,時不時怪叫幾句,大煞風景,隱娘金針出手,茅屋前頭又躺倒一地烏鴉。

閑時卻有了去處。楚尋總在他的磨鏡堂裏打磨他的鏡子——那簡直不能夠被稱為鏡子,而是一塊銅板,銅麵混沌,一點光華都無,隱娘試圖在銅麵上找到自己的影子,三五次努力之後,終於作罷。

隻默默看著楚尋用小刀一點一點地磨,那刀極鈍,隱娘覺得師父完全就是折磨他,就和當初帶她上山折磨她一樣——莫非師父是有意多收一個弟子?那她應該喚他師兄還是師弟?

胡思亂想,抬頭看見楚尋溫和清俊的眉目,波瀾不驚,有時候笑一笑,但是隱娘又恍惚覺得,這時候他的笑容,是沒有溫度的。

縹緲如山間的風,分明這樣近,分明這樣遠,伸手去,隻落一手的空。

但或者都隻是錯覺。

日子飛快過去,神尼下了山,又回了山,風平浪靜春天過完,夏雨瓢潑。

【三】殺人

一年過去,楚尋的鏡子才磨了一小半,鏡光閃閃,讓隱娘想起冬天裏山頂的月亮,照著滿地積雪,這樣冷,這樣靜。

楚尋倒不冷,他是很溫和的人,舉止斯文得像一個書生——如他是書生,誰來做故事裏癡心的狐女?隱娘嗤嗤地笑,時隔一年,她幾乎要想不起,初見時候他怎樣跪在雪地裏,倔強的眉眼,倔強的背脊,整整一個冬天,竟然沒有被凍死。

仍然不愛說話,絕口不提山下的事,也從來沒有說過,他為什麽這樣執著地要求一麵鏡子。

鏡子——師父說那是迷惑人心的東西啊。

春天再一次毫無征兆地來臨,隱娘被師父召去,神尼讓她記下秦某人的名字資料與生平,然後吩咐:“你下山去,殺了他。”

下山?殺人?

隱娘默默地坐在門檻上,起先有星光,到半夜裏下起雨,雨下得很大,把她的衣裳淋濕了,頭發答答滴著水,那涼意讓她覺得痛快,但是雨忽然又停了,抬頭看見夜一樣漆黑的眼睛。

楚尋撐的是一把黑色油紙傘,不知道從哪裏變出來的,看上去厚實可靠。隱娘看了半晌,忽道:“師父讓我下山。”

她已經很多年沒有下過山。最初也哭過鬧過,師父屢次不準,就是逃到山腳,也會被抓回來,逐漸死了心,生命裏就隻剩下四時山景,雁去雁來,深山裏寂寞,年華也寂寞,久了,也就忘記了最初上山時候牽掛過的人,惦記過的紅塵繁華。

而這時候師父忽然又叫她下山,下山殺人。

隱娘深歎了一口氣,她知道遲早有這一日——師父教她輕功,教她劍術,教她射殺飛禽走獸,並不是為著教出一個獵人,她是要她修成劍仙的。

殺人隻是修成劍仙的必經之事——不經曆,如何看破?

“你相信這世上有劍仙麽?”隱娘抬頭看向楚尋,楚尋點頭,道:“去吧,不會有事的。”他的聲音仿佛有一種神奇的力量,讓她覺得心安——也許殺人,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吧。

下山前經過磨鏡堂,門沒有開,也許還在沉睡,也好,不知道誰說過的,相見時難別亦難。

大同府距山千裏,隱娘記著師父畫的路線,疾行了三五日,進城摸到秦府大門,秦府防備甚密,門窗無隙,隱娘伏在橫梁上,等著天黑。她行獵日久,自然耐心極好,眼看著日頭偏西,一直到天黑如墨,時機將近,隱娘的手悄悄一縮,就摸到袖中短劍,全部心神繃緊,如箭在弦,一觸即發。

忽然肩上一重,隱娘一驚,幾乎是魂飛魄散去,頭也不敢回,短劍出袖,斷然就要斬去,卻聽得背後那人低聲道:“是我。”

聲音略低,聽得真切,正是楚尋。

隱娘一怔,來不及想他如何竟能這樣無聲無息潛伏到自己身後,心已經咚咚跳得像鼓,幾乎要從胸腔裏跳出來,卻還拚命按住,用眼神問:你怎麽來了?

楚尋微微一笑,正要作答,秦某人已經推開門,眼看著隱娘的目光轉過去,五指收緊,忙忙在她背上寫了兩個字:別動。

隱娘手上一僵,半出鞘的劍竟然再抽不出來。

秦某人施施然走到窗邊,下人點起燈,光影頓亮的瞬間隱娘隻覺得眼前一花,楚尋像是忽然變成另外一個人,他的眼冷得像冰,眉沉得像水,默如山麓,而長劍出手,忽然就生出堅忍果決的氣度。

秦某人身子一晃,鮮血噴湧出來,要回頭看是誰,已經不能了。

耳邊隻聽得楚尋低喝:“走!”

長身而起,雙雙,就如同影子,在明明暗暗中穿行,亂成一團的秦府,自然誰也看不到,一口氣行了百餘裏,方才停下來,在路邊茶鋪裏喝一盞茶。

茶色明翠如玉,沉沉浮浮的茶葉,據說是叫青山綠水,青山常在,綠水長流,相逢的人,何處不相逢?

隱娘時不時看向楚尋,她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怎麽會下山來,他如何找到她,他為什麽替她出手,又如何竟有這樣高強的功夫?忽又想起在山上的那個雨夜,他撫她的長發說:“去吧,不會有事的。”

如同一夢。

楚尋在她灼灼的目光裏勉強喝了半盞茶,到底沒忍住,對她笑一笑:“我隻是不想看你殺人。”

“為什麽?”

“因為殺人……是很難受的一件事。”說話時候他低著頭,沒有看她,燈色昏暗,隱娘也看不清楚他的表情,隻覺他眼睛極黑,極深,那些歲月的光影,一重一重,渺渺茫茫,像風。

是……這樣麽?

——他不願意她難受,所以代她完成?

滿心的歡喜,就如同風漲滿了帆,就仿佛山上開滿了花,就如同茫茫白雪……茫茫白雪也不能令她的心,冷卻半分。

話忽然多了起來,楚尋指點給她看,什麽是胭脂,什麽是額黃,又給她買了小的銀鈴,圈在腳踝上,行動時候泠泠細響,就仿佛那些小的喜悅,綻放於指間的焰火,隱娘偏頭看他,是十分十分清俊的麵容呢。

【四】懲罰

行至山腳,楚尋先走一步。

兩日後隱娘回山,神尼驗過人頭,又要了她的劍來看,隻過一眼,長眉一掀,冷冷問道:“果然是你親手斬殺麽?”

隱娘心裏一慌,卻還嘴硬道:“是。”

“如果是你親手斬殺,緣何劍上殺氣不泄?”輕輕巧巧一問,隱娘如墮冰窖。但是等了許久,神尼隻淡然吩咐她下去,並沒有追究。隱娘滿以為過關,暗叫僥幸。

但是這世上,又怎麽會有這樣僥幸的事?

次日晨起,開門看見楚尋。

他跪在她的門前,衣裳已經被血浸透,神尼鞭如雨下,鞭下的人隻低垂著頭,沒有叫痛,也沒有呼救,連呻吟都沒有,靜得像一個死人。

隱娘隻覺天旋地轉,扶住門框才勉強站立。她問師父:“他到底犯了什麽錯,要接受這樣的懲罰?”

神尼用她自大同府帶回來的人頭回答了她。

到此方知,這世上原來沒有瞞天過海這回事,誰做的事,誰犯的錯,總要有人付出代價。

到楚尋奄奄一息,神尼終於罷手,丟下鞭子揚長而去。隱娘扶他進屋,給他上藥,看到全身皮肉竟是無一處完好。她自幼長於山野,原本不是軟弱愛哭的女子,這時候卻不由眼圈發紅,喉中哽咽,她強作鎮定,可是大滴大滴的眼淚還是不受控製地掉了出來。

微溫的淚水落在楚尋身上,楚尋勉強笑一笑,柔聲道:“其實也不是很疼的。”

隻是那笑容牽動傷口,他的眉心不自覺皺了一皺,隱娘心中愈苦,脫口道:“你這又何苦,讓我殺了那人不是挺好的嗎?”

“我不想看你殺人。”仍然是這句話,隻是這一次,他才說完就昏了過去,昏迷中仍緊皺的眉,隱娘伸手慢慢替他撫平,忽然想道:他心裏藏了多少事,所以笑的時候,那樣雲淡風清,但總是很遙遠?

上山之前,他究竟有過怎樣的經曆?

此念一起,竟縈繞不能去,反反複複想起,想要下山,想要去看看他走過的路,去過的地方,見過的人,做過的事。

他是謎一樣的人,隻是隱娘喜歡他,便不作計較,更何況來日方長。

人在年少的時候,總相信來日方長,過了今天,還有明天,看盡春光,還有秋月,花也好,景也好,楚尋對她笑的時候,萬般皆好。

但到底趁楚尋傷未好的時候下山,遵照師父的意思,斬了人頭回來,鮮血噴薄的時候,彌漫在唇齒之間的腥,她隱約明白,為什麽楚尋這樣堅持,不許她動手殺人。

隻是這是她修煉劍仙的必經之路,逃得過這一次,躲不開那一日。

楚尋傷好,仍在草堂磨鏡,鏡麵漸漸生出光華,恍如月色。隱娘問他,到底為著緣故,要磨這樣一麵鏡子。楚尋像是頭一次聽她問起,怔然許久,方才緩緩道:“據說如果一個人愛上另外一個人,他的眼睛裏,會留下她最美時候的影子。”

隱娘凝視他的麵容,眨了一下眼:“然後呢?”

“他將影子存在鏡子上,等年華老去,紅顏凋零,她可以用鏡中的影子,換下蒼老的容顏。”

隱娘輕輕“啊”了一聲,那仿佛是極美的一個傳說,紅顏不老,容色不衰。又想,也許現在,她的眼睛裏,就已經留下了他最好看時候的樣子,到他長出白發,眼角皺紋叢生,笑的時候再看不出半點年輕時候的清俊,她就可以用她眼中的影象,換下他彼時麵目?

那麽他的眼中……又存了誰的影子呢?

隱娘出神地想,出神地笑,她想象他們都老去,再也動彈不得,不能夠上山打獵,也不能夠離開彼此,就坐在茅屋門口,曬著太陽,說年輕時候種種,動過的心,生出的歡喜,笑的容顏。

她這樣想的時候,竟然忘了,她這一生,是要修成劍仙的,而不是與這世間一個平常的男子廝混終身。

隱娘成日裏在磨鏡堂,神尼是知道的,也不阻攔她,隻問:“你喜歡他嗎?”

隱娘垂頭不敢答,神尼便隻冷笑,說:“這世間的情,都是傷人的。”

隻是隱娘又哪裏聽得進去,左耳聽了,右耳出去,守著磨鏡堂中的人,等他做完功夫,一同上山,天高雲遠,等一朵花開,看一朵雲散,便是什麽都不做,什麽都不說,心裏也是歡喜的,歡喜,如同生命裏所有亮過的煙花。

煙花那樣美,開不過一刻的容光。

【五】試練

到秋風漸涼,楚尋的鏡子終於磨好,他要下山,隱娘也要跟去,但是神尼攔住她,她說:“你不妨問問,他是否願意你跟去。”

而楚尋隻溫柔地看住她,溫柔地說:“你在山上等我,我去去就回。”

她便全然忘了要反駁。隻等在山上,看大雁一行一行飛過去,葉子一片一片落下來,過了一天,又過一天,山上的狐狸呆頭呆腦地守在茅屋外,它已經很久沒有聞到烤麂子的香味了。

又到天黑,睡得正香,夢裏楚尋還在山上,磨那塊永遠都磨不光的銅鏡,忽然枕下袖劍低鳴,一驚而醒,看見師父站在床前,說:“跟我來。”

果真就跟她去了,半夢半醒之間,不知道過了多少山頭,多少城池,到終於停下來,隱娘抬頭,看見城門上遒勁的字:“大同府。”

她來過這裏,楚尋為了她,在這裏殺過一個人。

隱娘詫異地想,師父帶她來這裏做什麽呢?

神尼腳步不停,一直到一座庭院外,那是很常見的民宅,許是許久沒有居住,很有些凋敝,門上扯起蛛絲,裏麵仿若有人聲,隱娘方要出言相詢,師父做了噤聲的手勢。

從牆頭看下去,破敗的庭院中有一口井,井邊站了兩個人,佝僂著身子的老婦人,另一個身形頎長,背脊挺直,竟是楚尋。

隱娘幾乎要驚呼出聲,但是師父製止了她。

老婦人放木桶下去打水,似是十分吃力,才提到井口,手一鬆,又落了下去,濺起水花無數。

楚尋忙上前去,抓住井繩,一用力,提上來滿滿一桶水,老婦人頭也不抬,隻一推,連桶帶水又跌回井中,連井繩也落了下去。楚尋一怔,忽然縱身入井,將木桶拾上來,但是老婦人仍是不看他,隻隨手將桶掀翻。

兩個人都不說話,楚尋一次次將井水打上來,老婦人一次次將木桶掀翻,院落裏靜得詭異。

不知道重複了多少次,眼看天色將明,楚尋終於出聲道:“阿連,你何苦這樣?”

老婦人猛地抬頭來,那是一張爬滿皺紋的麵孔,她狠狠盯住楚尋,恨恨地道:“你回來做什麽!你還回來做什麽!”

“阿連,”楚尋的聲音越發柔軟,“我曾說過,所有我虧欠你的,我都會還你,所以我回來……還你舊時容顏。”

他不說尚好,話一出口,阿連放聲大笑,笑聲淒惶,夜梟都被驚起,慘叫連連,振翅而去,阿連退了一步,大聲道:“你還我,你還得清我麽?!”

楚尋招架不住,低頭去,說:“阿連,你聽我解釋。”

“我聽。”阿連麵上掛著笑,隻是那笑容如此驚怖,隱娘簡直不忍直視,而師父轉頭來,輕快地笑了一聲。

庭院裏靜了一會兒,楚尋緩緩道:“阿連,並不是我要背叛義父,你心裏很明白,我隻是不想再打仗,那時候箭在弦上,不容不發,義父的死,你傷心,難道我就不傷心?阿連……”他伸手去,似要輕撫那老婦人的麵孔,那老婦人卻一偏頭,冷冷笑道:“那麽你藏在山上的那個小姑娘呢,也是不得已麽?”

隱娘心裏一驚,想道:山上的小姑娘,莫不是——說我?

楚尋在晨曦的風裏微微一笑:“隱娘是要修成劍仙的,人世間的情感,隻是她修煉的一部分,阿連,我不過就是奉師父之意做修仙道上的的試煉石,我因此得到這麵鏡子……阿連,你抬頭來……”

隱娘退了一步,她忽然想起楚尋在山上時的樣子,那溫柔隻是假象麽?

她是一個修仙者,他是她的試煉石,是師父讓她經曆的世間情感,經曆,而不沉湎,所以遲早有一日師父會要求她忘記他,到那時候,他就會名正言順地回到他愛的人身邊——他愛的那個人,是阿連吧。

便縱是她失去容貌失去青春,他都還深沉地愛著她,切切記著她最好時候的容顏,他在師父麵前忍辱負重,對她強顏歡笑,都不過是為了將阿連的麵容還給她,將她失去的一切還給她,那樣他們就可以回到從前,回到他們不曾決裂的從前。

鏡光閃閃之中,阿連的麵容忽然就變了,她眉如春山,她目含秋水,她容顏如畫,而隱娘黑如烏木的長發裏,卻忽然生出了銀絲。

神尼搖頭道:“隱娘,我是為你好。”

為她好,所以將她從父母身邊帶走;為她好,所以讓她經受身體上的磨練;為她好,所以讓她下山殺人,知道人命原來如草芥;為她好,所以找人來試練她,讓她動心,讓她嚐到情的熾烈,然後讓她知道,這世上的一切,都不過是謊言。

真相是淋漓的鮮血,所有付出歡喜和黯然傷神,都是一場笑話。

荒謬的笑話。

隱娘笑了,她說:“師父,我為什麽一定要修煉成劍仙?”

神尼一怔,立刻就有了答案:“因為你有仙骨,有仙緣,隱娘,你是百年難得一見的根基,修煉成劍仙,那是你的宿命。”

“宿命,我的宿命就是修煉麽?那麽如果、如果我不要這宿命呢?”她用很輕很柔的聲音問出這一句:“如果我不要這宿命呢,如果我不要這根骨呢,如果我不要這仙緣呢?”

神尼吃驚地看著她:“你說什麽?”

“師父,我自幼得您教誨,要修成劍仙,可是,修成劍仙能讓我這樣歡喜麽,能讓我這樣留戀麽,能讓我這樣刻骨銘心,而永不後悔麽?”

她說得極慢極慢,像是每一個字都用了全身的力氣才能夠說出來:“我情願做一個平常人,可以嚐試這世上真實的感情,真實的傷,真實的痛,真實的愛與恨,也不要做一個高高在上的劍仙,俯視芸芸眾生的歡喜和悲哀,卻再也動不了情,您說我有仙骨、有仙緣,所以一定要修成劍仙,那麽您看好了,這些東西,我都不稀罕!”

她的短劍突兀地出了鞘,寒光森森,那鮮血立刻就噴了出來,和著晨曦的光,仿佛是最熱烈的火,最鮮豔的霞,百年滄桑裏最燦爛的煙花。

“啊——”隱娘大叫一聲,忽然就醒了過來,短劍落在腳邊,神尼搖頭道:“隱娘,你的定力還是不行,連這樣簡單的考驗都通不過,怎麽禁得起鏡子的迷惑……不要再胡思亂想了,去歇著吧。”

隻是……一場考驗麽?

所有這一切,夢中的火,磨鏡堂中的鏡,下山殺人的人,還有那月夜裏對峙的男女,都隻是南柯一夢麽?那麽方才、方才是誰在幻景中這樣慷慨陳詞,寧肯去掉仙緣仙骨,也要一份真實的情感呢?

隱娘怔怔地抬起自己的手腕,看見灼傷的痕跡宛然。

她躑躅著走出茅屋,年輕俊秀的男子仍然挺直了背脊跪在那裏,見她出來,忽然抬頭,看了他一眼。隱娘呆了半晌,忽然奔回屋去,大聲道:“師父,我要下山。”

——無論是不是南柯一夢,無論他是不是愛過她,是不是騙過她,她都願意,以仙骨仙緣,換這一眼之中的真實與暖意。

尾聲:磨鏡少年

那是很多很多年以後的事了,隱娘下了山,回到父母身邊,她聽說了楚尋的名字,他原本是大同府知府楚某的義子,安史亂時,楚某有心投賊,事不遂,乃亡,其女楚連一夜白發,老如耄耋,但是忽又恢複了容貌。

楚尋不知所終,據說他去尋找他愛的那個女子了,據說他曾在一場劍仙的試煉中動心。

大曆七年一個春日下午,隱娘在庭院裏等候一朵花落,忽然下人來報,說門口有一個磨鏡少年,隱娘於是出門去,拉著他的手走到父親麵前,說:“這是我的丈夫。”

那仿佛是極美滿的一段傳說,沒有人知道傳說背後,她曾經曆了怎樣的煎熬,削骨削肉的苦楚,再也不能得道的一身仙骨與仙緣。

但或者,都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