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音塵絕
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
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
樂遊原上清秋節,鹹陽古道音塵絕。
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 唐?李白?憶秦娥
一 朱衣巷
洛陽城裏有九街十八巷,俱以細紫石鋪砌,勻整,細潔,氣派還在其次,難得是那種韻味,到過兩京的人都說:洛陽秀色如好女,長安豪似遊俠兒。
真的,洛陽多繡戶朱閣,庭院深深,連水榭亭台都比別處典雅些。
說來還是隋煬帝的功勞,當初煬帝有心建洛陽為都,強遷了數千富戶至此,一時洛陽城裏盡朱紫,多少年過去,仍有遺跡風流,比如朱衣巷,聽名字就知道,有多少達官貴人曾在此居住。
“不過安史亂後,都已經破敗了。”寒鴉振翅而起,風忽然就涼了,老人慢悠悠地說:“公子是來找人的吧?”
長衫的中年男子眼神一斂,默默地不說一個字。老人歎口氣,說:“往前走,去到巷子盡頭,求朱姑娘指點吧。”
男子會意,並沒有追問“朱姑娘”是什麽人,隻低道一聲謝,背影溶進暮色裏,開始還能看到一個輪廓,後來連輪廓都看不分明,隻覺得蕭索……無窮盡的蕭索。
老人搖搖頭,低聲問道:“當真要見他麽?”
仿佛有人輕輕地“嗯”一聲,像是回答,又像是歎息,繾綣,便如同歲月。
朱衣巷盡頭是一家小小的店麵,原木色門虛掩,輕輕一推,門“吱呀”一聲開了。淡青的煙嫋嫋升上去,青絲委地,有女子默坐,雙眸中似有寶光流動。
滿室馨香。煙並不十分濃,但是恰恰就讓人看不清女子的麵容。
十分蒼白的一雙手,自青煙中伸出來,她說:“你要找誰?”
“難道你不知道我要找誰?”
“你……要找一個女人?”女子睜大眼,像是在青煙中看到了一些東西,語調放柔,但仍然沙啞:“她長得很美……她、她手中握了一把草。”
“什麽草?”
“徒然草。”
男子呆住,他像是從沒有想過這個答案,她是不是在暗示他,這麽多年的尋找,不甘心,不放手,其實都是徒然?
或者說,人這一生的功名富貴,恩怨情仇,所有執念、不舍,到頭來,都不過是徒然?
男子輕輕地問:“徒然草長了什麽模樣?”
他並不是真的想要知道徒然草長什麽模樣,他見過徒然草,在很多年前。他仰頭去,想起那個繁盛一時的王朝,像是做了極漫長的一個噩夢,夢醒的時候他在這裏,寂寂,身邊空無一人。
原本是應該有一個人的,她有極清麗的一張臉,眼眸沉沉,如多年沒有陽光照過的深井,溫柔綺麗。
她是他的妻,姓沈,名珍珠,吳興女子,世代望族。
多年以後李豫在深夜裏描摹那個女子的容顏,漸漸化成一個“沈”字,一枕黃粱的枕,去掉木旁,添上三點淚——他恍惚記起,他走的時候珍珠並沒有掉淚,她仿佛是在笑著的,隻那笑容裏有三分淒惻,兩分黯然。
他義無返顧地離開,於是他與她變成俗世裏的一枕黃粱,夢醒的時候她不在他身邊,他也不在她身邊,隔著歲月與傳說,所有凝望都隻是一個淒涼的手勢,如輕煙,嫋嫋就化了去。
所有所有,都是他始料不及。
二徒然草
那年他十七歲。
正是年少春衫薄,常穿了一身白衣,在長安城裏翩翩而過。他父親是太子,落地就封了廣寧王,與弟弟建寧王李倓感情最好,一起飲酒行獵,在樂遊原上呼嘯來去。
有日應邀去建寧王府。李倓新得了皇帝賞賜,是一班清吟小唱,歌舞盡好。他多喝了幾杯,到晚霞滿天的時候才踉蹌著往回走,晚風一吹,忽然眼前昏黑,竟從馬上跌下,侍從洛非驚叫:“王爺!”
恍惚中有人走近,三根纖指搭上他的脈搏。他睜不開眼睛,但是仿佛能看到她輕輕蹙了一下眉,眉彎如月。
之後……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醒來的時候在自己熟悉的王府中,青紗帳外站了一個少女,穿銀紅的衫子——他一直以為那是極熱鬧的一種顏色,可是在這個少女身上,偏有種幽靜。
少女背對著他說道:“他是中了毒……不成的,還缺一味藥。”她聲音裏有一種天然的從容,但是從容裏也還有焦灼的音。他想要問:“中的什麽毒,缺什麽藥?”但是他發不出聲來。
隻聽洛非問道:“敢問姑娘,我家少爺中的什麽毒,缺什麽藥?”
少女躊躇片刻方道:“缺的是徒然草。”
徒然草。他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詫異地想:這種能救我性命的草,竟然叫徒然嗎?
徒然草狹長蒼翠,草尖一抹黛紅,似美人輕醉。少女將徒然草浸在酒中,熬製成藥,她坐在床沿上,她扶起他的身子,她用銀釵撬開他的齒將藥灌進去,然後長長出一口氣,眼眸沉沉。
軟玉溫香,他卻獨獨記得那雙眼睛——其實他並沒有看見,因為後來洛非告訴他,自那一日從建寧王府歸來,他就一直昏迷不醒。
可是他記得,就像他記得徒然草這個名字。
李豫在十日後醒過來,皇宮裏有人過問,李豫隻回答說是酒醉。他猜得到是誰下的毒,當然不是建寧王,隻是對那個下毒的人,他無可奈何。
是右相李林甫——無可奈何的何止是他,連他的父親也隻能搖頭,李倓恨得咬牙,要闖宮去告禦狀,他攔下弟弟,說:“不要爭一時意氣。”
在這個皇宮裏,笑到最後的,往往不是最能爭的,而是最能忍的,比如他的父親。
他盤問洛非,洛非矢口否認有這樣一個少女,隻說是太子派來的禦醫救了他。滿府上下都否認有一個穿銀紅衫子,腰身纖細的少女來過王府。李豫懊惱地想:難道真是夢中所見?
他總在長安街上溜達,朱雀大街到丹鳳門街,再到安上街、含光街,總覺得有那樣沉沉的一雙眼睛在背後看他,像是在微笑,又像是企盼,可是回頭去,滿街熙熙攘攘,空無一人。
日光底下,銀紅的衫子總在他恍惚的時候飄過去。
三 成親
父親壽辰。
天色碧藍,小朵小朵淡色的雲浮在天空上,有木犀花的香,李豫和李倓起了大早趕去長生殿,奉上賀儀。
酒到半酣,祖父瞅著他們兄弟,偏頭去和楊貴妃耳語,楊貴妃笑道:“昨兒有幾位命婦帶千金進宮來,南北佳麗俱有,皇上要不要看看?”
李豫心中明了,必然是祖父有意為他們擇妃。他並無特別心儀的女子,隻有時候想起夢中沉沉的眼眸悵然:她為什麽隻有在夢中才肯見我呢?
隻是想想而已,他並不是不知道這世上許多的美中不足。
祖父笑吟吟看著貴妃不說話,那神色卻是在說:這天下,哪還有比你更美的女子?
楊貴妃微微一笑,拍了兩下掌,果然有數名女子魚貫而出,俱明眸皓齒,顏色非常。見過皇帝妃子之後,楊貴妃笑著對她們說:“這是廣平王,這是建寧王,見了兩位王爺怎麽不抬頭?”
眾女子麵上飛霞。
李豫執觴,漫不經心地掃一眼,他忽然看到了他總在夢中見到的那雙眼睛——她仍穿了銀紅軟紗,盈盈地看著他,又好象沒有看他。
就仿佛東風裏放了千樹煙花,粲然。
他忍不住站起身來,走到她麵前,低低地說:“我認得你。”
“我認得你。”新婚之夜,他揭下喜帕,燭光映出她的眼睛,他的笑容,他對她說的,仍然是這句話。
新娘低眉道:“你怎麽會認得我?”她的聲音裏有種天然的從容,但是那從容裏有飄忽的音,和那日他聽到的是同一個聲音——那不是夢,一定不是。
“你救過我,你說,我中了毒,缺一味藥,那種藥叫徒然草。”
新娘的臉上微微變了色:“你記錯了,我不是她。”
他固執地說:“即便不是,我也當是。”
婚後一切都好,沈珍珠正是他想要的那個女子。
他仿佛開始明白祖父看楊貴妃時候的那個眼神,佳人無數,可是絕沒有人美過他眼中的妻。他從梳妝台上拈起筆來畫眉,眉淡如柳,眸黑如夜,鏡中清麗無雙的一張臉。
珍珠擅丹青,春天的牡丹,夏天的荷,秋天裏落葉滿地,她一一畫去,牆頭馬上,都有白衣少年的身影。他與她調笑,說起眉太濃,棱角太分明,或者笑她總在衣上佩一塊他遺失已久的玉,珍珠偏頭看住他笑,眉眼裏有蒼茫的氣息,那一刻讓他覺得,她就是救他的那個女子,一定是。
但是珍珠不懂醫藥,有次竟誤將三七當作了當歸,他當時一愣,過後許久想起,他對自己說:即便救我的不是她,那又有什麽關係,我愛的是她,那還不夠嗎?
多年之後他才知道不夠,真的不夠。那個救他的女子已經成為他心上的結,心心念念,隻是忘不掉,如果他早一日忘掉,他與她,便不是這個結局。
然而所有錯過的人,就仿佛珍珠的畫,一筆下去便是定格,縱然是錯,也回天無力。
四 獨孤
過兩年,李豫另娶了一名側妃,姓獨孤,單名一個鳳字。
獨孤這個姓,倒過來便是孤獨,讓他覺得冷。
親事是父親定下的。父親說:“正妃是你自己選的,珍珠無出,再立側妃也是應當之事。”李豫低頭不語,他一早就知道,獨孤鳳是張良娣的外甥女。
他隻是不知道該如何向珍珠說,珍珠看他的時候,那神色,明明白白是一種信賴。
回王府不長的距離,竟走了半個多時辰。珍珠正在作畫,見他進屋,忙放筆,喜滋滋取了茶過來,沏了三個時辰的龍井,茶香四溢。
一口茶下腹,無故竟然覺得澀,枯澀。
珍珠覷著他的神色笑問:“可是火候不夠?”
李豫搖頭。
珍珠追問:“那麽,什麽事讓你為難?”眼眸中仿佛有光影掠過去,蒼白的影子。
李豫在反複中,欲說又止。
“是不是……娶側妃的事?”
“……是。”
珍珠眼眸一沉,道:“我知你不情願,已經足夠。”她回身去作畫,眼中仿佛有水汽氤氳,但是他沒有看到。
多年以後,戰火毀了廣平王府,也毀了那許多畫中眉目清朗的少年,所以李豫最終也不知道,珍珠這幅畫中的筆墨,有沒有被淚水浸漬開來。
獨孤鳳進府是在秋天還是冬天,他一直記不清楚。成親那晚他爛醉,獨孤鳳坐在床邊,大紅的衣裳染得像血。他忽然想,她不適合穿紅色。
天下隻有一人適合穿這種紅色,那是他的妻。
珍珠並沒有為難獨孤鳳,自然也不親近,隻是以禮相待。
獨孤鳳是個沉默的女子。她長得美,絕不比珍珠遜色,但是她的夫君不愛她,那美,便折了許多顏色。
李豫不去西廂,獨孤鳳除了請安便很少出現,珍珠也很少提起,就仿佛府上仍然隻有他們夫妻,沒有第三個人。隱約聽洛非說,側妃娘娘懂藥呢。
有次從外麵歸來,猛地碰到,獨孤鳳抬頭來看他一眼,那眼中仿佛有幽怨之色,又仿佛沒有,李豫愣了片刻,想道:這眼睛像是在哪見過似的。
很倔強的眉眼。
李豫回過神來,也就過去了。他跨進東廂的門,笑吟吟對珍珠說:“新得了王摩詰的畫——求了姑奶奶半天才到手的,你可得好好謝我。”
珍珠撲哧一下笑出聲來:“玉真公主那裏摩詰的畫都多得拿去墊桌角了,王爺不會是買通了下人從桌子下麵撿來的吧。”
李豫恨恨地咬牙。
五 安史之亂
後來想起來,那個冬天仿佛格外的冷,昆明池結了冰,月亮也像是冰雕的,冷冰冰的沒有一絲暖氣。
唯一讓李豫覺得高興的是珍珠有喜,他湊上去聽,小手小腳已經開始動了,忽然就踢他一腳,他樂得嗬嗬直笑。這時候馬靴踏過沉睡的朱雀大道,戰報直抵皇宮,帶來顛覆這個盛世的消息:節度史安祿山反了。
那是天寶十四年冬。祖父將兵符交給他,說:“你去吧。”
回王府辭行,珍珠替他穿上披風,說:“刀槍無眼,王爺切切珍重,我……我總在這裏等你。”他聽著遠處的軍號,粗獷,悲愴,忽然就生出出生離死別的悲哀,他握緊她的手說:“放心,我一定活著回來。”
這時候獨孤鳳隻站在人群背後,遠遠看他一眼。
日夜兼程,到了安陽才知道戰事已不可為。
叛軍一路北上,勢如破竹,朝廷的軍隊隻能退,再退……年輕的士兵疲憊的麵容,他很想說句什麽話來振奮人心,可是他說不出來。
他已經接到父親秘旨,令他急速回京。
還沒有趕到長安,便接到新的旨令,天子已經棄了長安西向蜀川。李豫腦中嗡然一聲:長安怎麽樣了?他不敢去想出征時候珍珠說的那句話:我在這裏等你。
那時候她就站在王府門口,依依地看著他,濃密的睫在蒼白的麵容上投下疏落的影。
一日一夜,終於追上車隊,進廣平王帳篷,燈下有女子懷抱一嬰兒,嬰兒沉沉睡去,而女子仍在喃喃低語:“適兒再笑一笑,爹爹就快到啦。”
李豫心中微喜,喚道:“珍珠!”
女子抬頭來,是獨孤鳳。
獨孤鳳將孩子放於他懷中,說:“王爺好好看看孩子,皇上給他取名叫適,封了奉節郡王。”
李豫急問道:“王妃呢?”——為什麽他和珍珠的孩子竟然是獨孤鳳在照顧?
獨孤鳳揚眉答道:“王妃重病,不良於行。”
八字,就仿佛晴天打了個霹靂,將李豫震得呆住,他不能夠明白這幾個字的意思,卻忽然想起他走的那一日,珍珠怯怯地站在風中,她對他說:“我……我總在這裏等你。”
她總在他的廣平王府等他——她在等他,他卻沒有回去了。李豫心痛如絞,他想要大叫一聲,隻是叫不出來,所有的悲痛出聲,都隻餘哽咽。
他恨不得即時轉回長安去,然而他不能——他不僅僅是珍珠的夫君,他是太子長子,皇帝長孫,對這個天下,他有他的責任。
他忽然明白他向父親請安時候一旁張良娣眼中的笑意。
——果如其言,珍珠得了重病,必不能全身而免,他隻有一個側妃,按例替補,獨孤鳳便是王妃的不二人選。
他忿忿地啐一口,怒道:“休想!”
孩子被驚醒,看見陌生人,哇地大哭起來。
李豫低頭細看,孩子細眉細眼,像他,也像珍珠。李豫心裏一酸,抱緊了孩子。
六 建寧王之死
車隊行到馬嵬,將士起亂,祖父無奈之下賜死楊貴妃,留下太子與廣平王、建寧王主持朝政。
李豫渾渾噩噩過了這許多天,到這一日忽然醒過來,他愕然看著祖父的聖旨,他疑惑起來:是不是為了江山,這世上所有的人都是可以被犧牲被放棄?
他不能解答這個疑惑,也無暇多想,有太多的事等著他。時光一日日過去,他與獨孤鳳並沒有比以前親近半分,反是疏遠,獨孤鳳隻能遠遠看著他,那眼神也許是傷心,也許是怨恨,但是他不在乎。
他唯一在乎的那個女子,在千裏之外的長安。
兵馬一路北上,因眾將擁護,父親登了基,改年號至德,進封他為楚王,任兵馬大元帥,節製天下兵馬。他輾轉奔戰,借回紇之兵,得將士用命,竟然節節勝利,收複河北,繼而收複洛陽。
他應該高興,可是並沒有。
戰事之外隻要有片刻空閑他都會想起那個女子,那樣沉沉的一雙眼——她如今落在何方,是不是還活著?他不敢去碰這兩個問題,寧肯通宵達旦地看兵書也不肯安睡。
如何安睡?
——若是夢到珍珠,問他為什麽不回去見她,他該如何回答?
——若是夢不到珍珠,是不是意味著,連在夢裏,珍珠都已經不願意再見到他?
李倓見他憔悴,得了空便來陪他,試圖安慰他,但是終不能夠,兄弟倆出城買醉,醉江山如此,醉家國如此。他常常想,有這樣的兄弟,已經是他生命裏唯一的安慰了。
但是世上所有的事都不可預料,比如生死。
至德二年正月,建寧王因蠱惑太子,被皇帝賜死。消息抵達的時候李豫在洛陽,剛打了勝仗,正在喝慶功酒,聞言,緩緩放下酒觴,緩緩問道:“你說的是真的嗎?”
傳信兵跪答:“千真萬確,小的不敢有欺元帥。”
酒觴忽然就碎了,碎得片片都成灰。
他換了酒壇,大口大口灌酒下去,西北的烈酒,烈如火,烈如刀,可是為什麽無法讓他醉過去,不知道疼痛?
他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倒下去的,夢中仿佛有人走近,冰冷的手指搭在他的腕上,仿佛是多年前,太平盛世,他自建寧王府歸來,毒發倒地。
“是你嗎是你嗎是你嗎?”他抱住來人落淚:“阿倓他……死了……”
所有的痛都湧上來:珍珠下落不明,阿倓又死得不明不白,偌大的世界,這樣的空……空到就仿佛隻剩下他一個人,站在茫茫的荒野裏,往前往後都是茫然。
他以為那是一場夢,以為夢醒之後他會回到錦繡長安,回到廣平王府,小軒窗邊看珍珠作畫,極流麗的側容。阿倓捎信來問:什麽時候去樂遊原獵狐?
隻是一場夢……夢醒來所有失去的人都會回來。
然而並沒有。
他醒來的時候,隻有獨孤鳳。他厭惡地看她一眼,起身要走,獨孤鳳扯住他的袖,他憤然取刀割袖,卻被獨孤鳳製止,她說:“珍珠的病和我沒有關係,留下珍珠也不是我的主意,王爺可以不愛我,但是不可以誤會我獨孤鳳是這等奸邪小人。”
“那你又算什麽人?”他冷笑反問。
獨孤鳳垂了眼簾,聲音也低下去,說道:“我算是什麽人,或者王爺是否將我放在心上,都不要緊。但若是建寧王在生,必然不願意眼看著王爺苦了自己。王爺就算不為著死人,總要為活著的人保重自己。”
阿倓死了,珍珠還活著,便是珍珠也死了,適兒總還活著。李豫用力閉一閉眼,沒有說話。
七 守護
獨孤鳳說,她並不想要王妃的名分,他大可以給珍珠留著,留一輩子。
李豫不知道她是不是說謊,然而她確實盡心盡力地照顧他,也照顧他的孩子。有次半夜裏驚醒,看見有人在門外徘徊,竟然是獨孤鳳,冬夜裏冷,她發上結了霜,月光照在她麵上,麵色也如霜。
他推門出去,問:“你為什麽在這裏?”
獨孤鳳默然看著他,許久方道:“守兵少且疲,我總比他們細心一點。”
“捍賊不是婦人的事。”
獨孤鳳苦笑:“我一個弱女子,說什麽捍賊?不過這多事之秋,我縱不能擋賊,總還能替王爺挨上一刀。”
他從沒有想過會是這樣一個回答,他一直以為這個女子處心積慮所想,不過是取代珍珠的位置,享一世的榮華富貴,然而他恍然想起,她從來沒有向他要過任何東西,名分,愛情,或者是多一眼的關愛。
她仿佛一直站在這裏,守在他門外,他看見或者沒看見,都不要緊。
他心裏一動:這世上,也隻有這個女子能與我相依為命罷了。
相依為命是這樣慘淡的一個詞,可是慘淡的背後也有細微的喜悅,風冷的時候十指相握,有小小的溫暖流動,那是他生命裏唯一的觸手可及。
他們說起以前的一些事,那樣繁華富麗的長安城,酒肆裏藍眼睛金頭發的波斯美女,黑得像木炭的昆侖奴,說起昆明池上的月光,廣平王府後花園裏的綠梅,不知不覺想起,珍珠離開,已經有很長的時光。
在戰火中,在回憶中,在日複一日的陰謀與傾軋中,歲月悄悄過去,咿呀學語的孩子長成青澀少年。他收複了洛陽,收複了長安,收複了所有在戰亂中失去的土地和民心,可是再收不回那時候的幸福。
他問獨孤鳳為什麽會一直守護在他身邊,獨孤鳳輕輕地笑,她說,多少年前,她從太子府歸來,路過朱雀大街,看到華衣少年從馬背上摔下去,她救了他。從那時候開始,她便固執地認為,他是她要守護的人。
守護,是一生一世的承諾。
“是這樣?”李豫訝然,從前他苦苦找了多年的人,竟然一直都站在原地等他嗎?他仔細想去,父親的壽筵上是不是有那樣一個女子,倔強沉默的眉眼,可是很久很久,腦中都是空白。
憑他什麽時候,回頭去,那一場富麗堂皇,他看到的,隻有珍珠沉沉如夜的眼睛。
罷了,珍珠已經相忘於江湖,與他相濡以沫的,也不過身邊這個女子,她深愛著他,縱然……縱然他一直念著珍珠。
八 沈珍珠
天下重歸李氏。
這時候李豫已經登基多年,封失蹤已久的沈珍珠為後,立珍珠之子李適為太子。他並沒有放棄尋找珍珠,而珍珠,也一直固執地下落不明。
女子隔著嫋嫋的青煙看他的麵容,他老了許多,眼角有深紋,許是時光烙印。他已經不是當初那個騎馬而來的翩翩少年。青衣女子仰頭去,想起那樣一個傍晚,花鳥宜人,斜陽如醉,初入京城的少女踩過長安的磚地,細碎的腳步,在轉身的時候,看到那個少年一頭栽下馬來。
麵色蒼白的少年,細看去卻是眉目俊朗,緊抿的唇欲言又止,像是藏了無數的心事,無人分享。少女的目光撫過他英氣的眉,纖指搭上他的手腕。她不知道這個少年是誰,又為什麽倒地,但是她忽然很想知道,如果這個他睜開眼睛,會是怎樣的光景?
後來……她進了朱漆大門的氣派宅子,她發現他中了毒,她知道自己能夠救他,也知道如果救了他,一定會開罪一些人,可是那一日她穿了軟銀紅的衫子,站在青紗帳外,從容地說:“……缺的是徒然草。”
她愛上這個昏迷不醒的少年,而他懵懂不知。
就像二十年後,他不知道,坐在他對麵的這個女子,曾經叫沈珍珠。曾經耳鬢廝磨,山盟海誓,隔著時光,隔著戰亂,如今對麵而坐,近在咫尺,卻如天涯。
——是她要見他,而不是他要見她。
李豫要找沈珍珠,窮一生都芳蹤渺茫,沈珍珠要見李豫,隻需一幅畫,畫中少年翩翩而來,白衣白馬,腰間錦帶上有一塊玉佩,他遺失已久,她須臾不離。
那是她當初救下他之後唯一帶走的東西,也是當初沈珍珠的畫中執意不舍的東西。
李豫中的毒叫胭脂醉,是神醫宇文矽所創。
宇文矽一生隻收過兩個弟子,一個叫沈珍珠,另一個叫獨孤鳳。
獨孤鳳怎樣混進皇帝賞給建寧王的清吟小唱中,怎樣下毒,又怎樣陰差陽錯地失去給廣平王解毒的機會,張良娣知道,李豫不知道。
天衣無縫的計劃,如果不是沈珍珠的忽然出現,天下再沒有第三個女子能解胭脂醉的毒。
珍珠救下李豫,她從李豫身上取走他的玉佩,而李豫也從她身上取走了一樣東西——他取走了她的心,讓她心甘情願做他的妻,滿以為可以執手到老,奈何他們並沒有這個運氣。
她答應過會一直守在長安等他回來,她便真的一直守在長安,守在廣平王府,但是她沒有等到他。李豫沒有回來。她混在難民中逃出長安,輾轉,曆盡艱辛方到洛陽,狼狽地看見李豫抱住獨孤鳳哭泣。
大勢已去。
珍珠黯然離開,這一去便是多年,很多很多年,她知道他一直在找他,然而她無法說服自己去見他——見他與別的女子恩愛嗎?沈珍珠自問沒有這個度量。
可是現在……她終於見到他。
珍珠低眉,她身後是慈眉善目的觀士音,觀音雙掌合十,祈禱和祝福,然而她永遠不會知道這人世間的疾苦與悲哀。
——獨孤鳳如何忍氣吞聲,又如何以退為進,如何步步為營,又如何最終穩固自己的勢力,成為李豫的後宮裏最受寵的妃子。
——沈珍珠怎樣患得患失,怎麽心灰如死,怎樣遠行天涯,又怎樣在日夜思念中消瘦和憔悴,終身不能重歸故國。
一場你進我退的遊戲,沈珍珠一敗塗地——是她信得不夠,還是他愛得不夠?
最可笑當她終於知道那一晚隻是誤會的時候,她舊疾發作,已經沒多少時日了。可是如果不是時日無多,她又怎麽會再次踏上中原故土?珍珠低低地歎一口氣:徒然草,到頭來,不過是一場徒然。
她是不是應該後悔當初一諾千金,又或者,她應該一早就告訴她愛的那個男子,她曾救他性命,然而不,永不,她永遠不要這個男子因為報恩而愛她。
是這樣的沈珍珠,是這樣的李豫,命運早安排好這一切,天羅地網,誰也逃不掉。
她不知道獨孤鳳最後是不是真的愛上李豫,但是這一日,在夕陽將沉的時候,她對這個男子說:“你走吧,她已經死了。”
——就當她死了吧,總好過,在多年以後,再讓他目睹她的死亡。
以後……又過了很多年,洛陽城裏的朱衣巷長了萋萋青草,獨孤鳳也死了,李豫親手安葬她,華陽公主上奏表,請追封獨孤為後,李豫怔一怔,然後搖頭。
其實他已經很老很老,老到不記得這些年他一直在尋找什麽,這時候他又在固守些什麽,隻是在看到珍珠的時候會心裏一動,恍惚中仿佛丟失過一樣很重要的東西。
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到底是什麽呢,他凝神想去,可是什麽也想不起來。
唐代宗李豫(726年-779年),肅宗長子,初,封廣平王。唐朝第八位皇帝,在位17年。779年駕崩,傳位於唐德宗李適,死後諡號睿文孝武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