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七章 骨灰

屈淵住的是局裏的宿舍,半新不舊的一幢樓,院子裏種了不少花花草草,還養了條大黑狗。那狗也沒拴鏈子,一見到杜潤秋他們,就惡狠狠地撲了過來,嚇得杜潤秋一退三丈遠。屈淵大喝一聲:“大軍!叫什麽叫,這是客人!”

那狗馬上就委頓了下去,趴在那裏搖尾巴。屈淵摸了摸它的頭,回頭說道:“我們先進去吧,老聶應該還沒到。”

“你住幾樓?”杜潤秋問。

“三樓,隻有兩間房。”屈淵說,“條件當然不能跟以前比,不過,反正我也沒打算在這裏呆一輩子,將就住住了。”

他這話又喚起了杜潤秋的疑慮。“你究竟為什麽要到這裏來呀?譚棟是為什麽非要叫你來這鳥不生蛋的地方啊?”

屈淵沒有回答,隻是在前麵帶路。他的房間在角落,門居然是虛掩著的。屈淵疑惑地說:“我明明記得我走的時候鎖了門的啊。”

“哈,哈,也許是有小偷光顧你了哦!”杜潤秋得意地大笑,“那小偷真不開眼,居然偷到警察局長家裏去了!那真是太歲頭上動土啊!”

“這裏的人都知道這是我們局裏的宿舍,小偷怎麽會跑到這裏來?”屈淵搖頭,“何況,我也沒什麽東西給人偷的。”

他伸手去推門,忽然,他皺了一下眉。“你們……有沒有聞到血腥味?”

丹朱和曉霜都點點頭。隻有杜潤秋說:“我有點感冒,鼻子塞,沒聞到!”

屈淵不理他,對他們輕聲地說:“你們讓開一點。”

他拔出了槍,深吸了一口氣,一腳把門踢開了。杜潤秋發出了“啊”的一聲,丹朱和曉霜都瞪圓了眼睛。就連屈淵,也握著槍愣在那裏了。

老聶端端正正在坐在房間正中的一張辦公桌上,頭往一邊低垂著,露出了後頸上一把刀的刀柄。

屈淵示意杜潤秋他們留在門口,自己一個箭步衝了進去,繞到了老聶的後麵。一把匕首插進了老聶的後頸,隻露出了匕首的柄。極華麗的匕首,金絲嵌寶,簡直像一件博物館裏的文物。

“這不是殺死馮至善的那一把嗎?”杜潤秋叫了起來,“那把匕首不是在你們那裏嗎?怎麽又跑出來了?”

“我不知道。”屈淵繃著臉說,“按理應該是在證物室的。”

杜潤秋歎了口氣。“看來你們局裏的安保情況值得懷疑。”

“又是被刺穿了頸動脈。”屈淵看著噴在地板上的一灘鮮血,沉重地說。“幾乎是馬上就斷氣了。”

“也是跟馮至善一樣的死法?”丹朱問道。

“現在看來……是吧。”屈淵說。他的眼光,落到了書桌上。老聶手裏竟然還緊握著一支筆,筆下麵是一疊紙,那是屈淵平時寫字用的。但是,紙上是空白的,一個字也沒有,隻有一個怪模怪樣的圖案,像是小孩子隨手亂畫出來的。

“這是什麽?”杜潤秋躡手躡腳地走了進去,探頭去看。他實在是無法形容那個圖案,有點像個橢圓,又有點像個三角形,裏麵還有兩個黑點。

“……這老聶,就算他想留點線索給我,也應該留個明顯一點的吧。這是讓我猜謎嗎?”屈淵說。“看樣子,他是來這裏等我,卻被人趕在我回來之前殺了。他要告訴我的事一定非常重要……想想看,這個凶手敢在這裏行凶,也許他出去就會遇上我們進來,也許會碰上我別的同事……這還不是一般的冒險!”

“不對,等等!”杜潤秋忽然亂搖著手叫了起來,“你們院子裏,不是養了那條叫大軍的狼狗嗎?”

屈淵渾身一顫。他立即明白杜潤秋的意思了。“不……這不可能……”

“那狼狗那麽凶,又聰明,如果是有外人進來,他一定會叫會咬的,就像剛才對我們一樣!”杜潤秋大聲地說,“可是,這個凶手卻來去自如,你們覺得,他會是個大軍所不認識的人嗎?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屈淵臉色煞白,他回過頭看著端坐在書桌前的老聶,似乎有話想說但又不敢說。丹朱望著他,唇角有絲淡淡的笑意。

“屈淵,我猜猜,我們是不是想到一樣的事了?”

她指著書桌說:“老聶跟你,也沒有熟到這種地步吧,他就這樣四平八穩地坐在你的書桌上?這一點,真的很奇怪。我如果去拜訪別人,而主人又不在的話,我是不會這麽隨便地去坐在別人書桌後麵的。這是書桌啊,裏麵可能有不想給人看的東西,這麽不經主人同意就坐上去,很有點窺視別人隱私的感覺,絕對不符合中國人傳統的做法啊。”

杜潤秋提出了自己的觀點:“也許是他死後,凶手把他移屍到這裏坐著的。”

丹朱望著屈淵,似乎在征詢他的意見。屈淵緩慢地搖了搖頭。“根據老聶的血噴射的情況,他應該就是坐在這裏的時候被害的。至少我現在的初步觀察情況是這樣。”

他長長地籲了一口氣。“這樣吧,你們先到外麵去,我這就叫同事來。別讓人知道你們進凶殺現場來了,記住啊!”

杜潤秋苦笑。“是不是又要開始錄我們的口供了?”

屈淵答非所問。“我倒是感謝你們跟我一起來呢。”

杜潤秋愣了一愣。當他想明白了屈淵想表達的意思,他頓時覺得不寒而栗。屈淵的意思是,如果不是他們一起來的,老聶死在屈淵的房間,那屈淵自己都一樣脫不了嫌疑!

杜潤秋、丹朱和曉霜在院子裏找了個角落坐了下來,看著穿*的警察來來去去。那隻叫大軍的狼狗也不甘寂寞,在那裏“汪汪汪”地叫著,一副興奮得不得了的樣子。

曉霜無聊地在那裏玩她的指甲,丹朱一手托著腮發呆。杜潤秋撿了塊小石頭,在地上畫圈圈,畫了一個又一個。

“是誰把這個老聶殺了呢?”杜潤秋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丹朱和曉霜發問。

丹朱心不在焉地回答道:“肯定是在墳場的人。為什麽老聶不在那裏就跟屈淵說呢?肯定是覺得那裏不方便。而且,老聶說話的聲音不算小,一定是有人聽到了他跟屈淵約好在屈淵的宿舍見麵。”

“這人膽子也太大了。”杜潤秋思索著說,“居然跑到警察的宿舍來殺人!他就不怕嗎?”

丹朱反問:“在沙井裏,那個在我們眼皮子底下殺了馮至善的人,他的膽就不大嗎?”

杜潤秋無話可答。正在這時,他看到屈淵急匆匆地走出來了,朝他們做了個“外麵等”的手勢。杜潤秋頓時來了精神,拉著丹朱和曉霜就走。“快走快走,我們又有事情可以做了。”

“我看你比屈淵還起勁。”丹朱懶洋洋地說,“你也不問問,他要帶我們到哪裏去?”

“到哪裏去也比在這裏傻坐著好。”杜潤秋不假思索地回答。

可是,當他到了這次的“目的地”之後,杜潤秋真是恨不能把自己的舌頭給咬掉。

屈淵帶他們來的,居然是——火,葬,場!

杜潤秋還是小時候去過火葬場。在他的記憶裏,火葬場是個黑黑的、潮濕而陰暗的地方,每個人的臉都白白的像塗了太多的粉。他記得最清楚的就是,他一個人站在牆角,腳下踩著濕濕的滑滑的青苔,把他摔了個狗啃泥。

這裏並沒有聽到哭聲。杜潤秋隻看見一些穿著灰色的工作服的人,無聲無息地走來走去。在火葬場工作久了的人,似乎真的會染上一層“死氣”,灰蒙蒙的。那些工作人員,既不招呼,也不停下來,各自忙著做自己的事。

“我找你們主管。”屈淵扯住了一個。那人沒精打采地說:“不在,你去找老聶吧。”

屈淵一皺眉,沉下了臉。“老聶死了!”

那人抖了一下,手裏抱著的東西也滾到了地上。杜潤秋一看,居然是一個十分古香古色的骨灰盒。骨灰盒本來就沒蓋嚴,這麽一抖,蓋子開了,骨灰竟然就這樣灑了一地。那工作人員居然也見慣不驚,蹲下去用兩隻手把骨灰撥在一起,然後重新捧回骨灰盒去,看得杜潤秋滿臉黑線。

“你們負責的人呢?叫他出來!”屈淵顯然發怒了,額頭上青筋直跳。杜潤秋也可以理解,屈淵這幾天的壓力一定是超乎尋常的大。

“我怎麽知道!”那人一臉死氣沉沉的模樣,“你自己進去找啊!”

屈淵氣得臉都發青了,大踏步地就走了進去。這是一排修得很樸素、甚至是年久失修的平房,一間連著一間。四周都是高高的木架子,裏麵分成一格一格。格子裏擺的是什麽,當然就不用說了——骨灰盒。放了骨灰盒的格子,還用小紙條貼了名字。

杜潤秋跟在屈淵後麵,一踏進去,那種冷森森陰慘慘的感覺就更濃了。曉霜和丹朱卻倒是神態如常,居然還在左顧右盼,杜潤秋實在不得不佩服她們的膽量和心理素質。

“好邪的地方。”丹朱低聲地說了一句,“屈淵,我們最好先出去。這地方……不是一般的邪門。”

屈淵吃驚地回過頭,看著她。丹朱的話,像是給他澆了一盆涼水。“你……遲小姐,你這是什麽意思?”

“這裏不幹淨。”曉霜說,“雖然說火葬場都是不幹淨的地方,但這裏特別邪。有東西在這裏。我們走吧。”

她一麵說,一麵拉著丹朱就往外走。杜潤秋也隻得跟著她走。

丹朱推了一把屈淵,說了一句:“走,快一點,再不走會出事情的。”

她話還沒說完,杜潤秋就聽到一陣奇怪的格格的響聲。他本能地回頭一看,那些原本好好地豎在牆邊的一排排的木架子,正慢慢地向他們的方向傾倒。架子一傾,格子裏放著的骨灰盒自然也不穩了,一個個地就往地上掉。

杜潤秋張口結舌地望著眼前這一幕,隻聽曉霜大叫了一聲:“快走啊!還愣著幹什麽?”

杜潤秋是想跑,可是他卻覺得自己的兩條腿就像是灌了沿一樣,挪都挪不動。屈淵更沒動,隻是把槍拔了出來。

“你們瘋了啊!”曉霜跺著腳,她已經拖著丹朱跑到門口了,看到杜潤秋和屈淵都不動,又隻得折了回來。“我都說了,這裏很邪,你們在這裏等死啊!”

她話未落音,隻聽“嘩啦啦”地一陣巨響,木架子裏的那些骨灰盒,大都落到了地上。

有些摔得打開了,有些卻仍然是好好地密封著。

屈淵彎下腰,撿起了一個打開了的骨灰盒。“這……我認識這個……骨灰盒……”他分明不知道該怎麽說下去,隻得換了一種說法。“這是……那些浮在月牙泉裏的屍體……其中的……其中的一個……”

杜潤秋隻覺得身邊那股隱隱的、陰森森的寒氣更重了。他可以確定那不是自己的想象。他甚至感覺自己聽到了某些聲音,一些他仔細去聽又消失了的聲音。這跟他從前在鎖陽古城聽到的聲音是屬於同類的,一種高頻段的聲音,非常讓人難受。

曉霜和丹朱不是危言聳聽。這裏確實有鬼。而且就在他們身邊。

屈淵仍然拿著那個骨灰盒。“當時……我還沒有調到這裏來。警局對於這種一直辨不清身份的屍體,不能永遠冷藏,到了一定的年限,就會送到火葬場來火化。火化之後,他們的骨灰自然也是無人認領的,所以也就留在了這裏……”

“你怎麽能認出來?”丹朱問。

屈淵看了她一眼,無言地把骨灰盒送到她麵前給她看。丹朱一看,上麵貼著張紙條,寫著“X分局,X年X日”。

看樣子,凡是警局裏找到的無名屍體,最後送來的時候,都是要標上日期和“X分局”的字條的。

“我們走吧。”丹朱把屈淵手裏的骨灰盒奪回來,隨手扔開了,看她的樣子就像是在扔掉什麽垃圾。“這裏不是個好地方,我們趕快走吧。”

這時候,剛才圍繞不散的那股陰冷的寒氣,杜潤秋已經感覺不到了,那種讓他十分難受的窒息感也消失了。他“嘿”了一聲。“大驚小怪……其實什麽都沒有嘛!都是你們嚇的,心理作用……”

話還沒說完,他眼角的餘光掃到了曉霜。曉霜正把什麽東西急匆匆地塞進她的包裏,杜潤秋眼神好,一眼就看出了那是什麽。

那是把短劍。杜潤秋不是第一次見到那柄短劍了。上一次,在鎖陽古城的時候,他已經很清楚那把短劍並不僅僅是個擺設而已。它不僅削鐵如泥,而且還有鎮邪驅鬼的作用。

曉霜注意到他的視線,回瞪了他一眼。那一眼的含義,杜潤秋十分明白。曉霜的意思就是:你們兩個白癡,要不是我,你們現在還不知道變成什麽樣呢!

四個人像風火輪一樣地跑回了車上,這時屈淵發現自己手上居然還殘留著骨灰,像被火燙的似的,拚命地拍打雙手。丹朱在旁邊說:“別這樣,讓我來。”

屈淵這時候很聽話,果然把手攤開伸到了她麵前。丹朱用自己的手在他手上撣了幾下,說:“行了。”

屈淵還沒回話,杜潤秋就跳了起來,險些又撞到了車頂。“行了?行了?這樣就行了?真的行了?”

“我相信她。”屈淵悶悶地說,“我已經沒辦法不相信她們了。”

丹朱微微一笑,笑得卻有些狡黠。“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警車又再次在公路上飛馳。屈淵機械性地把著方向盤,臉上還是一副茫然所失的表情。杜潤秋捅了捅他,問道:“你們究竟找到了多少具從月牙泉裏浮上來的屍體啊?”

“有記載的是二十七具。”屈淵說,“有男有女,男的年紀普遍較大,女性的年紀都隻有十多歲。”

“他們現在就全在火葬場的骨灰盒裏。”杜潤秋喃喃地說,“這些人……究竟是個什麽來頭?”

“不對。”屈淵忽然像想起來什麽似的,猛地把車刹住了,停在路邊。他回過頭來看杜潤秋,杜潤秋見他臉色煞白,眼神裏滿是恐懼,也嚇住了。

“屈淵,怎麽了?你別嚇人啊!”

“我想起來了。”屈淵一字一頓地說道,“不是二十七具,是二十八具。有一具是我來之後發現的,大約有半年的光景了。之前,他們找不出屍體的身份,就會馬上火化,但是這一具,我卻不想那麽快就火化掉(事實上他們馬上火化是違反我們的規定的,但這裏大概都約定俗成了)。所以,那句屍體一直是放在停屍間裏的。”

杜潤秋又想跳起來了,但是這一次,他好歹記起了自己還是在車裏。“停屍間?停屍間在哪裏?”

“當然就是在我們局裏了。”屈淵臉色凝重,“就在法醫室的旁邊!”

這一次,連曉霜和丹朱都震動了。丹朱問道:“那後來,你有沒有再見過那具屍體?”

“當然沒有。”屈淵苦笑地說,“那屬於沒有身份,也無人認領的屍體。我就算對它有興趣,想弄清楚來龍去脈,但又怎麽會有事沒事地去看上一眼?屍體又不是什麽好看的東西。隻有有人來認屍的時候,才會從冷藏的櫃子裏拉出來。”

杜潤秋接過他的話頭。“也就是說,在你那兩位法醫同事死的時候,這具屍體就在旁邊?”

屈淵重重地點了點頭。“沒錯,就在隔壁。法醫使用的手術室,本來跟停屍間就是一牆之隔,有門相通——為了方便。不過,那門當時也是鎖著的……”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我們的推測,是不是越來越荒唐,越來越離譜了?按這麽推測下去……”

“我們回去看看!”杜潤秋大聲地說,“去看看那具屍體!”

屈淵沒有反對。他猛踩了一腳油門,車速加得更快了。

到了警局,所有人就看見兩女一男尾隨在屈淵身後,衝進了停屍間。也許是屈淵的臉色實在是太過難看,這麽不合規定的事,居然也沒人來問一句,屈淵事先給杜潤秋交待的“如果有人問你們就說是來認屍的”這麽荒唐的理由也沒用上。

屈淵“刷”地一聲,把一個冷櫃拉開了。

空無一物。

屈淵還不死心,但把停屍間裏所有的屍體都拉了出來,也不管那些死屍的死相如何,一個一個地察看,臉都快湊到了那些屍體的臉上。杜潤秋看得觸目驚心,暗暗地碰了一碰丹朱。

“他是不是有點……”

丹朱低聲地說:“我看是他壓力太大了,快承受不住了。”

杜潤秋嘿嘿地笑。“這麽說,看來我的抗壓能力還挺強的?我碰上了那麽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我現在還活得好好的!”

“誰敢跟你比呢!”曉霜撇嘴。丹朱走上前,輕輕地對屈淵說:“屍體肯定已經失蹤了,你不要再找了。我們走吧,我知道我們應該到什麽地方去找。”

屈淵吃驚地盯著她。“你知道?”

“死人能夠去的地方,隻有一個。”丹朱的聲音很溫柔,很寧靜,“中國自古以來,講求的就是入土為安。沒有人願意在死後,化成一堆骨灰。所以……他們一定是去了那裏。這是毫無疑問的。”

屈淵呆呆地看著她。杜潤秋看著停屍間裏彌漫的白氣後麵丹朱和曉霜的臉,突然有種極不真實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