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六章 酒壺
丁城又在那裏生火煮飯。他似乎對於在野外做飯很有經驗,不像杜潤秋,才在那裏撥了幾下火,就被熏得灰頭土臉的,隻好灰溜溜地走開了。
吃的還是香腸臘肉,黃瓜西紅柿,還有幾個牛肉罐頭。杜潤秋和兩個女孩都吃得很香,不過杜潤秋看那幾個男人,覺得有點好笑。他一向覺得自己已經是吃飯很快、不懂得細嚼慢咽的了,可是薛軍那幾個人更甚,感覺就像是嚼都沒嚼就吞下去了似的,讓杜潤秋深刻地懷疑,他們難道就不會消化不良?
“怎麽還沒看到你們的錄音師呢?”杜潤秋又輕描淡寫地問了一句。薛軍並不以為意,回答道:“也許是去什麽地方找合適的外景地去了!別管他,他自己知道吃飯的,餓不死他!”
他們似乎對於汪猛不見了並不覺得有什麽奇怪的。但這隻是暫時的。不管怎麽樣,汪猛也不可能一晚上不回來,最遲明天早上,他們就會發現一切了。杜潤秋再看了一眼丹朱,她安安靜靜地吃著她的飯,一臉的平靜。
薛軍已經吃完了飯,拿起了一小瓶白酒,在那裏一大口一大口的喝著。瞧他的喝法,就像是在喝啤酒一樣。他的酒量也真好,一瓶白酒下去,臉都沒紅一下。
“怎麽樣,你們今天的參觀?”
薛軍這個問題,問得杜潤秋一楞。“呃……挺好的。這地方很有感覺,很有氣氛。就像一個時間凝固了的城池……”
聽到他這話,幾個男人的臉上,都忽然出現了古怪的笑容。薛軍兩眼緊緊地盯著杜潤秋,問道:“你真的這麽認為嗎?想不想聽個故事?”
杜潤秋相當喜歡聽這個男人說話。薛軍的聲音實在是他聽過的最迷人的,非常適合去講曆史故事,比如《三國演義》什麽的。“當然。”
薛軍又喝了一大口白酒。他的眼神有些茫然了,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還是他的思緒的的確確地飄遠了。
“我給你們講過,這個地方之所以會被稱為鎖陽城,就是因為鎖陽救過他們的命。”薛軍酒下了肚,似乎更愛說話了,事實上,在這幾個男人之中,也就數他最喜歡說話,“但是,之後呢?你們知道之後怎樣呢?”
杜潤秋看著他,等著他說“之後怎樣”。但是薛軍一直就在那裏喝酒了,直到喝得酒瓶都空了,他還是沒把“之後怎樣”說出來。杜潤秋正想“提醒”他兩句,他身旁的曉霜暗地裏拉了他一下衣服,朝他使了個眼色。
杜潤秋隻能站起身說再見。
薛軍沒有挽留他們,那幾個男人也沒有說話。杜潤秋回頭看了一眼,他們仍然圍在火堆旁邊,喝著酒,一大口一大口地喝著。
“上哪去?”杜潤秋跟在兩個女孩後麵,跌跌撞撞地走著。丹朱沒有說話,曉霜說了一句:“秋哥,你不是一直問我們為什麽嗎?現在我們就去看看這個鎖陽城裏到底有什麽。你要知道,鎖陽城也是錄鬼簿裏記載的地方,地點就在那個古戰場。走吧,我們今天去看看。說的是要上弦月的時候,你看,今天有月亮哦。”
杜潤秋震動了一下。他抬起頭往天上一看,果然有一彎月亮。那月亮極細,細得就隻有那麽一絲,嵌在灰黑色的天幕裏,像是一隻眯縫著的人眼。杜潤秋有點呆滯,他是第一次在這裏看到月亮。
更沒有看到過陽光。
他突然興起了一個怪異的想法,連自己都覺得好笑。鎖陽鎖陽,暫且不管它本來的含義是什麽,不管它本來的名字從何而來,難道不可以解釋成為鎖住陽光嗎?因為在這裏,陽光從來就進不來!
什麽地方沒有陽光?杜潤秋又立即想到了這個問題。答案來得很快,快到他連回避這個答案都沒有時間。
陰間。隻有陰間才會沒有陽光。
“秋哥,你怎麽了?”曉霜溫暖的手,搭在了他的手臂上,杜潤秋一反手緊緊地抓住了她的手,讓曉霜有點驚訝,但是並沒有掙脫。“怎麽了?我看你魂不守舍的。”
“沒什麽,我們走吧。”杜潤秋鼓起了勇氣,怎麽著,也不能在兩個女孩子麵前露怯呀。
他又再一次地跟著曉霜和丹朱往前走。黑夜裏,他對於這裏的路更加無從分辨,隻看見一堆一堆夜裏更顯得怪異的石頭,和一叢一叢長著紅色果子寄生著褐色鎖陽的白刺。這是個屬於夜晚的世界,杜潤秋在一次又一次地爬上石梁,夜風冷冷地吹過他的臉的時候,他這麽想著。
這裏的確是那些古代的陰靈們棲息的最好的地方。
曉霜和丹朱都站住了。她們站在窪地的正中央。丹朱正在扳著手指頭數著什麽,然後杜潤秋就看著她在那片窪地裏一大步一大步地走著。杜潤秋想起了小的時候,孩子們玩的一種走田字格的遊戲,現在丹朱就很像是在玩這種遊戲。當然,很顯然,她是很認真的,她的表情非常專注,絕不是在玩遊戲。
丹朱來回地走了至少十次,杜潤秋也看出來,她一定是按照某種規律在走的,但孤陋寡聞的他,實在是不知道這個規律是什麽。丹朱臉上忽然露出了一抹謎樣的笑容,朝杜潤秋招了招手說:“秋哥,這邊來,有東西給你看。”
杜潤秋滿腔狐疑地走了過去。他走到丹朱的麵前,低頭看了看,還是不明白。那塊地跟別的地方的地,並沒有任何區別。
丹朱說:“我們試試把這裏挖開。”
杜潤秋嚇了一跳。“什麽?挖開?用手嗎?不會吧?”
曉霜慢騰騰地從背後拿出了一個一尺長左右的東西,不知道她怎麽擺弄了幾下,那一尺就變成了一米。杜潤秋傻眼了——曉霜拿的是一個折疊的鐵鏟子!也虧得她不知道從什麽地方找來了這麽容易隨身攜帶的鏟子!
“看來,我又得下苦力嘍?”杜潤秋歎了口氣,“好吧,我就知道你們沒安好心。好啦……我就犧牲一下吧……唉!”
這是一個詭異的景象。一個男人的影子,在細細的一絲柳葉一樣的月亮下,正在不停地舞動著一把鐵鏟。砂石被不斷地撬起,又飛開。
杜潤秋已經滿頭大汗。雖然這裏的土質十分疏鬆,但他也挖出了一個半米深,兩米長的大坑。他並不知道自己究竟會挖到什麽,但他可以確定的是,他不是在挖藏寶。
忽然,他聽到了一聲脆響,應該是挖到了某種鬆脆的東西。杜潤秋用鏟子把土刨開,立即地,那樣“東西”**在了他的眼前,**在了慘白的月光下。
那是一條人的腿骨。
鏟子從杜潤秋的手裏落了下來。他沒有勇氣再繼續挖下去了。
丹朱迅速地半跪了下來,曉霜也一樣。兩個女孩簡直像是兩個對白骨特別感興趣的妖精,急切地在大坑裏翻尋著。一段一段殘骨被她們翻得七零八落。杜潤秋幾乎是瞠目結舌地看著她們,想發問,卻哪裏還說得出一個字。
他這次是真的被嚇著了。這樣貌美如花的兩個年輕女孩,就跟兩個食屍鬼無異,尤其是在這樣的月光下,連她們的臉都是慘白如死的!一瞬間,杜潤秋確實有想拔腿就跑的衝動!
曉霜總算抬起頭,看了看他。“秋哥,你怎麽了?”
杜潤秋還是說不出話,曉霜吃吃地清脆地笑了起來。“怎麽啦,秋哥,你是不是在害怕呀?有什麽好怕的?不就是些死人的骨頭?”
她說得如此輕描淡寫,隻能讓杜潤秋更恐懼。他甚至懷疑,接下來的一秒,這兩個美麗的女孩子是不是會在月光下,變成怪物?
“秋哥,這些都隻是白骨。”丹朱柔聲地說,“他們其實就是你那天看到的那些士兵。”
這句話,才總算讓杜潤秋找回了一點神。“你說……什麽?丹朱?”
“我是說,這一片窪地,也就是鎖陽古城的戰場下麵,其實就埋著當年的那些士兵。他們骨骸被埋在這裏,而他們死後更是陰魂不散。你看到的那些,就是他們的鬼魂,這一點也不奇怪。”
杜潤秋瞠視著丹朱。他覺得丹朱說的雖然合情合理,但總有那麽一點不通,隻是現在他僵化的腦子一下子想不出來。丹朱也回視著他,似乎在等待著他問問題。
“不對!”杜潤秋終於叫了出來,“薛軍講的故事,我記得很清楚!薛大將軍所帶領的軍隊,最終挖到了鎖陽充饑,打垮了圍城的軍隊。他們勝利了,這是不爭的事實。如果這樣,這裏為什麽還有那麽多士兵的白骨?他們應該離開這裏了啊!”他再瞟了一眼那些被挖出來的白骨,都是殘臂斷腿的,有的骨頭的縫隙裏還插著生鏽的兵刃,這再明顯不過了,這些人絕不是自然死亡的。
“秋哥,你反應真快。”丹朱的語氣,說不清楚是讚揚,還是嘲弄,“是啊,按理說,他們是應該衣錦榮歸,打了勝仗的士兵都能領到銀子回家。可是,他們沒有呢,他們最終埋骨在了鎖陽場的戰場之下,而且還是不得善終。秋哥,你覺得,會是什麽原因呢?”
杜潤秋繼續瞠視她。他是真的不知道,也想不出。完全想不出。
“那,丹朱,你肯定是知道為什麽了?”
曉霜忽然發出了一聲又驚又喜的呼聲。她把一個人的骷髏頭像是扔個球一樣地拋開了,從沙土裏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了一樣東西。“丹朱,你看!”
丹朱的注意力立即移開了。她也伸出雙手,從曉霜手裏接過了那樣東西,輕輕撣去了上麵的沙。
杜潤秋也瞪大了眼睛。那是一個不知道是什麽金屬做成的扁扁的瓶子,也許是銅,也許是鐵,也許還混了什麽合金,雖然曆經千年(杜潤秋猜想是跟那些士兵一起埋進去的,這麽算,從唐朝過來,怎麽著也有千年了),原來的色澤已然不在,卻仍然暗沉沉地發亮。杜潤秋對這種扁形的方瓶子並不陌生——這是一種酒瓶,一種現代已經比較少人用的酒瓶,雖然體積小,但容量卻不小。
他看到丹朱的臉上,也露出了十分歡喜的表情。看樣子,這就是她們一心要找的東西了。他實在忍不住,問道:“這不過是個酒瓶,你們這麽歡天喜地作什麽?”他靈機一去,“是不是……又是個值錢的古董?”
“古董倒是古董。”曉霜說,“隻不過,也值不了多少錢吧,畢竟材質和做工都擺在那裏,算不上什麽精品。”
丹朱把那個酒壺遞給杜潤秋。“秋哥,你要看看麽?”
這還用說。杜潤秋在心裏咕噥了一句。他接過了那個金屬的酒瓶,翻來覆去地看。確實,這個酒瓶沒有什麽特色,隻能看出來曾經是有人珍愛的東西,因為十分光滑,一看就是當年被人反複地*過的。他忽然看到,瓶底上刻了一個字。
隻有一個字。
“薛”。
杜潤秋脫口而出:“這是那個薛大將軍的酒壺?!”
“對。”曉霜說,“這就是他隨身的酒壺。你別看這東西不起眼,但是是西域進貢的東西,又是禦賜的,所以,他珍惜也是應有的事。”
杜潤秋滿腹狐疑地看看丹朱,又看看曉霜。“你們怎麽知道這些?說起來好像你們親眼看到了一樣!”
“隻要是禦賜的東西,往往在史籍上都有所記載的。”丹朱說得很理所當然,“去查查就知道了,這不是難事。而且對於禦賜之物,一般都有很詳細的描述。按圖索驥,這不是很難的事吧?”
月亮在移動,突然地,一束慘白的光正好射在了杜潤秋的手上。杜潤秋看著瓶底上那個凸出的“薛”字,手抖了一下。他覺得那個字簡直像隻眼睛,在看著他。
“哎,小心小心,別砸了。”曉霜從他手上又把酒瓶拿了過去,“好了,秋哥,勞駕你老人家把這裏的土埋回去吧,別讓人看出來了。”
杜潤秋對她的要求已經沒了脾氣,默默地拿起鏟子,就把那些挖出來的沙土又重新掩回去。他在背著汪猛的屍體,一路走過去把屍首扔進壕溝的時候,頭腦處於一片麻木的狀態,根本連多想都不能,而現在,他隻覺得自己活生生一個毀屍滅跡的人,雖然他在掩埋的是些千年之前的屍首。
他隻挖出了一小部分,但這裏的白骨殘肢之多,令他咋舌。看樣子,在這個古戰場之下所掩埋的士兵屍體,恐怕要以千人計。在古代,能夠這樣大規模地死人,一般來說隻有兩種情況,要麽就是戰爭,要麽就是瘟疫。
他把鏟子拄在地上,喘了幾口氣,回頭問道:“是不是因為瘟疫?”
丹朱和曉霜正在拿著那個酒壺咬耳朵說悄悄話,聽到杜潤秋這麽問,曉霜吃驚地說:“為什麽會這麽說?瘟疫……你是說,這些士兵都是因為瘟疫死的?”說完這句話,她似乎覺得很好笑似的,瞅了一眼丹朱。她好像想忍住不笑,她忍了半天,還是沒有忍住,捂住嘴格格格地笑了起來。
丹朱也跟著笑,隻是笑得沒曉霜那麽誇張。看在杜潤秋眼裏,這是一幅詭異而恐怖的景象。兩個年輕美麗的女孩,腳邊埋著數以千計的白骨,殘碎的骨骸正在月光下發著森森的白光,而她們捧著一個從屍骨裏找出來的酒壺,正笑得如同春風拂麵一樣。
“瘟疫?秋哥,你想象力真豐富。”丹朱笑完了,拖著聲音說。“不過,某種意義上說,也可以說是瘟疫吧……人的瘋狂難道不比瘟疫更可怕?……”她最後一句話說得十分輕細,但杜潤秋仍然聽到了。
曉霜催促他:“秋哥,快埋,快埋,埋好了我們走啦。”
“我還以為你們呆在這裏呆得很歡樂呢。”杜潤秋咕唧了一聲,繼續掄起鏟子幹他的苦力活。“那酒壺,你們又說不是什麽值錢的古董,又在那裏樂得像中了彩票,這是為什麽啊?”
“哎呀秋哥,你怎麽三句話都離不開錢字啊!”曉霜嚷嚷,“別那麽俗好不好,一說話就是銅臭氣!雖然不是特別值錢,但是,有別的意義啊!”
“我就看不出來,有啥意義。”杜潤秋把最後一鏟土鏟了上去,然後用腳踏平,又來回地撫平了。“這樣子就行了吧?應該沒人看得出來。”
“行了啦。”曉霜笑著說,“誰來看這裏?誰瘋了來看這裏?這裏就是個沒人來的地方,注定了永遠都要被遺忘的地方。”
她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很怪,讓杜潤秋不由自主地抬起頭看著她。丹朱卻說:“我們走吧,該回去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