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四章 文件
杜潤秋已經把“淨瓶裏的觀音柳由綠逐漸變黃又變綠”翻來覆去地講了好幾遍。他看著龍勇那深刻懷疑的眼神,舉起雙手作投降狀。“是的是的,我知道非常難以置信,但是這絕對是事實,你不信去問丹朱和曉霜,我們三個人一起看到的,還有楊翰……”他歎了一口氣,“抱歉,我實在很難相信他真的已經死了。昨天晚上,他還那麽活生生的。”
“昨天晚上他來找你們做什麽?”龍勇問道。他覺得自己跟杜潤秋已經在“淨瓶裏的觀音柳”這個怪力亂神的問題上糾纏得實在太久了,應該問點實質性的問題了。
“很難說。”杜潤秋說,“我不知道。他原本是打算告訴我們一些事情——我現在相信,一定是跟他的死有關的事,說不定就是他知道的東西導致他被害。但是他還沒說出來,就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跑出去了。”
龍勇盯著他看了片刻,看起來杜潤秋實在不像說謊的樣子,他似乎有點失望,隻得站了起來。“好吧,暫時先這樣吧。”
龍勇出去不到一分鍾,丹朱和曉霜就悄悄地溜了起來。丹朱看杜潤秋一臉凝重的表情,安安靜靜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微微帶點好奇地說:“秋哥,真稀奇啊,你這是怎麽了?瞧你這表情。”
曉霜卻一臉難過地站在那裏,說:“我真不希望會發生這種事。”
丹朱輕輕地說:“沒有人希望發生的。”
杜潤秋突然地說:“有些想法,我沒有對剛才那個警官說。我也不確定,究竟跟楊翰的死有沒有關係,但是……”
“說來聽聽。”丹朱說。
杜潤秋慢吞吞地說:“你們還記得我們路上經過的那座夢城嗎?”他抬起頭,接觸到丹朱若有所思的眼神,“想想,在夢城前麵,就有一株觀音柳。別管那些傳說,我們不是學者。那天我去第三窟的時候,我踩到了一小株觀音柳。那是真的植物,可不是畫上的。楊翰說過,千佛峽周圍榆樹成林,但觀音柳是決不生長的(它隻會長在戈壁裏麵的綠洲上),那我踩到的觀音柳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
“你的意思是……”丹朱沉吟著。
“一定是有人帶進來的!”杜潤秋說,“觀音柳不會長腳跑,所以一定是別人帶來的!”
曉霜憨憨地眨巴著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說:“那是誰呢?誰會從那麽遠帶柳枝過來?”
杜潤秋一拍手,一跺腳。“這我怎麽知道?我隻是給你們提供一種思路,明白嗎,思路!”
丹朱說:“秋哥,你繼續說,別聽曉霜打岔,她從來提不出有點建設性的意見的。”
杜潤秋哈哈大笑,推了曉霜一把說:“聽聽,連你的好姐妹都這麽說你了,曉霜啊曉霜,你太失分了!”
“你懂什麽。”曉霜一嘟嘴,“搞藝術的人都是感性思維,當然就理性思維欠缺了!我又不是學理科的,要那麽嚴密的邏輯頭腦作什麽?”
“這話雖然不錯,可是,”丹朱的眼神帶著些困惑,“那位楊翰楊博士,顯然是個頭腦清晰條理分明的人。”
曉霜眼圈又一紅。“是啊,他真是知識淵博,我真的很很很佩服他。沒想到他會遇上這種事……”
“你們難道不覺得,”杜潤秋說,“楊翰就是因為太聰明了才會死的,他一定是知道了什麽很不得了的事。”
“這話聽起來有道理,但事實上還是不通。”丹朱說,“我們索性把這事情點穿吧,我們現在所想的,都是同一件事——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楊翰說,這裏有個傳說,給水月觀音供奉的不是香花寶燭,而是人血。而楊翰……聽龍勇說,他來得倉促,又還在年假的時候,法醫要晚一點才能來,不過據他的經驗,楊翰身上的血幾乎都沒了。對這一點,我們都想到了,但是都不敢說——是不是壁畫裏的水月觀音,吸飽了楊翰的血,才讓她淨瓶裏的觀音柳再次生機盎然?”
她一氣說到這裏,杜潤秋隻覺得毛發直豎,一句話也回不出來。自他第一眼看到翠綠的觀音柳,他就想到了這些。但是,如丹朱所言,他不敢說,甚至根本不願意承認自己有如此恐怖的想法。
“你們記得嗎?經過夢城的時候,風聲裏麵傳來的隱隱約約的鼓聲……那個司機說,那是人頭鼓在響……”杜潤秋的眼神變得遙遠了,仿佛在是看著遠方,又仿佛是在看著自己的記憶,“你們聽過一首歌嗎?”
我的阿姐從小不會說話
在我記事的那年離開了家
從此我就天天天天的想阿姐啊
一直想到阿姐那樣大
我突然間懂得了她
從此我就天天天天的找阿姐啊
瑪尼堆前坐著一位老人
反反複複念著一句話
嗡嘛呢叭咪哞嗡嘛呢叭咪哞
嗡嘛呢叭咪哞嗡嘛呢叭咪哞
我的阿姐從小不會說話
在我記事的那年離開了家
從此我就天天天天的想阿姐啊
一直想到阿姐那樣大
我突然間懂得了她
從此我就天天天天的找阿姐啊
天邊傳來陣陣鼓聲
那是阿姐對我說話
嗡嘛呢叭咪哞嗡嘛呢叭咪哞
曉霜和丹朱都搖頭。丹朱說:“如果是民族音樂,我一竅不通。這應該是某個民族風格的歌曲吧?它有什麽特別的含義麽?我覺得歌詞很正常啊,就是一個少女相信著她從小離家的姐姐——直到她長大的時候,她才知道,她的姐姐在她小時候‘離家’,其實是死了。對吧?”
曉霜在旁邊補充:“丹朱喜歡古典音樂。我喜歡流行歌曲。”
杜潤秋對她的“補充”並不在意。“不,其實這歌是講的這麽一個故事。一個少女願意主動為她的宗教作奉獻和犧牲,用純潔的少女背上的皮作一個人皮鼓。注意,她是主動的,是自意的,並非被迫的,這是宗教的冥昧和蠱惑人心之處。當然你也可以用宗教的教義來稀釋這種原始蒙昧的血腥和殘酷——比如,生死輪回。”
曉霜側著頭,用一種很稀奇的目光看著杜潤秋。“秋哥,你不是說你什麽都不懂隻認得錢嗎?那你怎麽懂這些?”
丹朱微笑。“很學術很有哲理啊,秋哥。看來,現在確實流行說自己是文盲啊,我受教了。不過,我得說,你說的跟夢城的情形是兩回事。你說的,是對宗教的盲目無知的完全膜拜,是純潔無玷的少女的真心奉獻,雖然黑暗血腥,但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說,這是最純粹的,它擁有無可撼動的信仰。但是,夢城的人皮鼓,是人心對於金錢的貪婪,是所有原罪中最不可饒恕的一種,也是最肮髒和最卑劣的。”
“我倒覺得本質上沒有什麽不同呢。”杜潤秋聳了聳肩,“不過我們不用討論這個,這個論題的範圍太大了。我隻是想說,長在夢城前麵的觀音柳,水月觀音淨瓶裏的觀音,和夢城裏麵放了幾百年的人皮鼓,可能有些關聯。楊翰說過了,這方圓百裏,唯一長著觀音柳的地方就是夢城,而畫上的淨瓶裏麵,插的正是觀音柳。”
丹朱沉思。“有道理。我們應該找出這種關係。我想,千佛峽這一帶流傳的民間傳說,應該有這方麵的線索。”
“對!”杜潤秋拍了一下桌子,他的活力又恢複了,“我們麵前就有一位最懂行的專家!”
他又歎了一口氣。“不過估計那位老專家還躺在床上沒醒呢。”
貫穿千佛峽的那條河流,正在寒風裏嘩嘩地流動。河兩岸的那兩排榆樹,似乎比他們來的時候又變紅了些。曉霜站在河邊,沉默地對著三號窟的方向,看了半天,直到丹朱拉了她的手臂一下。
“我們走吧。”
曉霜回過頭來,她的臉凍得通紅通紅,唇角緊緊地抿成了一條線。“丹朱,一定要找到殺楊博士的那個凶手。”她停頓了一下,“我……很尊敬像他這樣的人,不能讓他死得不明不白。”
丹朱微微地楞了一下。她注視著曉霜,臉上露出了某種奇異的表情。她沒有立即回答,過了好一會,才說:“警方應該會破案的。”
曉霜略微地偏了一下頭。她有一頭濃密的披肩卷發,一半挑染成了棕色,隨意地用一個金色夾子在後腦上挑起一綹頭發別了一下,剩的就在風裏飄拂。“是嗎?丹朱,你覺得他們能破案嗎?他們會相信現在發生的一切嗎?”
杜潤秋就在不遠處,他聽到了這兩個女孩的對話。她們倆一向是親密無間的,但這時候,杜潤秋從她們的話和表情裏,能夠感到某種奇怪的疏離的氣氛。曉霜的語氣很怪,她一向不會用這樣的語氣說話。
難道這就是她天真外表下的本來麵目?杜潤秋又再一次想起了譚棟的警告,想起了譚棟那又是恐懼又是厭惡的語調:
“離那兩個女人遠一點!”
突然,杜潤秋看到了一個老人顫巍巍的身影,出現在了千佛峽洞窟的入口處。老人拄著拐杖,佝僂著背,背影孤獨而蒼老。
杜潤秋扔下了還僵在那裏的丹朱和曉霜,快步走了過去。
“我從來沒想過會在這裏發生這樣的事。”老人聽到了杜潤秋故意放沉了的腳步聲(他不想嚇著這看起來已很是衰弱的老人,萬一把人家嚇出了心髒病怎麽辦?),並沒有回頭,緩緩地說。他的聲音也十分衰老,說不出來的落寞蒼涼。“這裏應該隻有數不清的文化瑰寶,令人沉迷的文物寶庫。我窮盡一生,都是在竭力保護這些洞窟,保護裏麵哪怕是最不起眼的一個角落,最不為人所知的一方壁畫,一尊彩塑,即使它已經殘破不堪……”
他慢慢地轉過頭來,杜潤秋看到那張皺紋深深的蒼老的臉龐上,盛滿的是歲月留下的風霜。“小夥子,我一直有個心願,從我第一次來到這裏的時候,就許下了那個心願。”
杜潤秋不由自主地順著他的話問道:“什麽心願?”
“五十年前,我第一次來到這裏的時候,我就希望,在我死之前,我能再來一次千佛峽,再看一次我用盡心力愛護的地方。”老人笑了,他的衰老的雙眼裏突然閃耀出了極其熾熱的光芒,仿佛生命之火再次燃燒,“現在,我想,我的希望就快要達成了。但是……”
老人眼裏的火焰,黯淡了下去。“我沒有想到,我最得意的一個學生會死在這裏。他還不到三十五歲啊……我老了,路已經走到了盡頭。可是,他還那麽年輕,不應該的,不應該是他呀……”
杜潤秋說不出話來,隻覺得鼻子有些酸酸的。老人的眼裏沒有淚,他的眼淚大概已經在漫長的歲月裏流幹了。但是他的悲傷,甚至感染了像杜潤秋這樣大大咧咧的人。杜潤秋想說點什麽安慰的話,但一向口齒伶俐的他,這時卻找不出一句像樣的話來。好不容易,他才結結巴巴地擠出了一句話來。
“您……您節哀,保重身體……警方……他們一定會找到凶手的……”
老人又笑了。他笑得很奇怪,很神秘,甚至有幾分詭異。“是嗎?……他們會找到凶手?他們能嗎?……”
杜潤秋茫然不知如何應答。老人背轉過了身去,拄著拐杖,艱難地向石階上走去,一直走到了第三窟前麵。
有個警察在那裏守著。看到老所長,他明顯地楞了一下。“您……您不是在休息嗎?您到這裏來……”
“讓我進去。”老所長的聲音很平靜,“我要看看我的學生,還有那幅水月觀音。”
“不行,這裏是犯罪現場,龍警官交代過不能讓任何人進去……”年輕的警察囁嚅著,很顯然,他十分熟悉老所長,也十分尊重他,盡管是職責所在,他卻連拒絕的話都不知道怎麽說出口。
“你最好不要進去。”龍勇的出現相當突兀,他站在木棧道上,似乎是從剛從上層的洞窟下來,“裏麵的情景……你見過了,相當駭人。”
他看到老所長平靜而固執的表情,輕微地歎了一口氣。“小徐,你扶所長進去,小心一點。”
龍勇也隨著走了進去。他留意到杜潤秋在後麵亦步亦趨,卻並沒有開口叫他出去。
老所長站在水月觀音像的下麵,他先低頭看了好一會楊翰的屍體,然後抬起來,凝視著壁畫上的水月觀音。他的嘴裏,喃喃地念叨著什麽,但是杜潤秋站得遠,完全聽不清楚。
老人的聲音,終於清晰了,在洞窟裏悲哀地回響。“為什麽死的是他?為什麽找上的不是我?……”
那個姓徐的年輕警員驚愕地抬起了頭,看著老所長。龍勇的肩膀也猛地顫動了一下。杜潤秋可不像他們那麽沉默,他直接就大聲地問出來了:“您為什麽這麽說?是誰找上他了而不是您?”
“小聲點。”老人低聲地說,他的聲音虛幻而空茫,“過大的聲音,會影響到這裏的壁畫。別忘了,這裏有著世界上最古老也是最美麗的水月觀音。”
杜潤秋機伶伶地打了一個寒戰。他再次把視線投向了水月觀音像。他想,這水月觀音一定是依著當時的女子描繪出來的,因為她的臉龐是圓潤的,身材是豐滿的——就跟唐朝的女子一樣。她是美麗的,細眉鳳目,雙唇嬌豔。跟杜潤秋印象裏的觀音像有些不同的是,這壁畫裏的水月觀音的服飾打扮相當華麗,跟平日裏想象裏的白衣飄飄出塵脫俗大相徑底。頭戴七寶琉璃,頸佩五色瓔珞,肩批天青半臂,臂繞青綠畫帛,腰係象牙絲絛,墨綠杏黃羅裙層層相襯,發間暗紅織帶盤結——如此華美的服飾,如果不是一圈淡淡光華籠罩著她,誰又會想到這是一幅菩薩圖?
“她一定是有藍本的,是吧?”杜潤秋情不自禁地問了出來,“她不像是個救苦救難普度眾生的菩薩,她就像個美麗而自得其樂的人間女子,在竹林裏賞月。”
老所長震動了一下。他回過頭,留意地看著杜潤秋的臉。“何以見得?”
“喔……我不知道,感覺而已。”杜潤秋習慣性地抓著後腦勺的頭發,因為他常常做這個動作,後腦勺的頭發都比其他地方要稀少。“我平時看的觀音像,大都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樣子,這個……這個……怎麽說呢,總覺得像笑又沒笑,眉眼間含情脈脈的樣子。她就像是在看著你呢……”
老所長看著他,看了很久。“小夥子,你的直覺非常準確。”
杜潤秋楞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這麽說,我說對了?這水月觀音,真的有藍本可循?可是……你是怎麽知道的?這可是千年以前的事情了啊!”
“我們在千佛峽發現了一個藏經洞,裏麵除了大量的經卷,還有數量巨大的當時的各類文書典籍。”老所長靜靜地說,他的表情也沉靜如水,“我們在裏麵找到一份十分珍貴的資料,裏麵提到了關於水月觀音的成畫。她的繪者,是一位叫許玄清的畫師。許玄清是以自己的女兒為摹本,繪出這幅水月觀音像的。”
杜潤秋又呆了一呆。他再次細細地打量水月觀音像,相當驚歎地說:“那他的女兒可真是漂亮,他老婆一定也漂亮,真是有豔福啊!”
龍勇皺了皺眉,回頭看了他一眼。杜潤秋回了他一個白眼:“怎麽?我說錯了?這女人就算放在現在,也是個美人啊!誰敢否認?啊?啊?”
“你想看她的畫像嗎?”老所長說。杜潤秋隔了半天才確認,老所長確實是在對他說話。一時間,他沒太鬧明白老所長的意思。
“跟我來。”老所長作了個手勢。杜潤秋遲疑了一下,朝丹朱看了一眼。丹朱和曉霜不知什麽時候也溜進來了,一直站在旁邊聽他們說話,沒有開口。這時候,丹朱朝他使了個眼色,意思是叫他趕快跟上去。杜潤秋雖然那對個千年以前的美女並不那麽感興趣,但出於禮貌也不能拒絕,隻得跟了出去。
老所長把杜潤秋帶進了平房中的一間。這是一間資料室,滿滿的都是櫃子。雖說家具十分陳舊,但打掃得還算幹淨,看樣子是常常有人進出,而不是長期廢置。這些櫃子也都並沒有上鎖,老所長打開了左邊第二個,從中間的一格裏麵拿出了一個資料夾。
他在一張老舊的椅子裏坐了下來,手裏仍然拿著那個資料夾。他坐的那樣子,像是疲累得再也不想起來似的。他就坐在那裏,頭仰在椅背上,合上了雙眼。
杜潤秋耐著性子在那裏等著。他雖然是個急脾氣,但也不好意思去催一個遲暮之年的老人。尤其是,麵前的這個老人像是全部的生命力都已經枯竭了。就像繞著夢城流過的那一彎河流,如今已接近幹涸,沉默地被無邊的戈壁黃沙吞噬。
寸草不生的茫茫戈壁。除了那株仿佛記載著綠洲的消失的觀音柳。
老所長終於睜開了雙眼。他打開了手裏的資料夾,從裏麵拿出了一頁文件,遞給了杜潤秋。
杜潤秋接在手裏一看,是一份古代文書的複製品,不少古體字,而且沒有斷句。他作了個苦臉。“所長爺爺,我沒那麽高的文化修養,這……我真的不是謙虛,我真的……看不懂啊。”
老所長呆了一下。這老人一輩子打交道的都是些“文化人”,哪裏見過杜潤秋這種滿身俗氣又“直爽”得出奇的人?不懂裝懂的人,他倒是見了一輩子。他居然笑了一下,似乎還有點讚許的意思。
“那你盡量看吧,盡量就好。這是漢字不是梵文,你猜也能猜個大半。不懂的,你可以問我。”
杜潤秋知道是躲不過去了,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氣,鋪平了那文書。他原本隻是想隨便看看,不讓老人麵子上過不去,但看了片刻,他的注意力全部就在這頁文書上了。他聚精會神地看了十多分鍾,總算是看出了一個大概。坐在這潮濕而陰暗的屋子裏,他覺得地底的涼氣在一陣陣地往上冒,一直擴散到他的全身。
這頁文書,用平鋪直敘、毫無修飾的語調,記載了許玄清的一生。他少年的時候,因為貧窮曾經當過道士,後來成了千佛峽的一位畫匠。在他的生命裏,隻擁有一樣東西,那就是他的畫。他投身於千佛峽的洞窟壁畫創作,以他的女兒為藍本,繪出了水月觀音的線描初稿。雖然隻是一幅線稿,但已能看出觀音的美麗和靈動。
“你看懂了。”老所長在杜潤秋的身後說。“我看到你在發抖。沒看懂裏麵寫的時候,是不會發抖的。”
杜潤秋揚起了那頁文件。“我不相信這是真的!我不相信有人會這麽發瘋,為了一幅畫而那麽對自己的親生女兒!”
他的聲音是底氣不足的。尤其是在麵對老所長那雙曆經了人世滄桑的眼睛的時候。老所長的聲音,低而虛弱。
“那隻是你沒有見到過所謂真正‘入魔’了的人,小夥子。”
杜潤秋不說話了。他再次低下了頭,看著自己手裏的那頁文件。
那是個讓人戰栗的故事。許玄清完成了線描稿,對於花了自己數年心血的作品非常滿意。對於這些畫匠而言,並不是一到千佛峽的洞窟就可以投入壁畫創作工作的,他們必須經過相當一段時間的練習和熟悉,技藝到達了某種程度,才能夠繪製重要的壁畫。因此,許玄清對於這幅壁畫傾注了自己的全部心力。
在這種黑暗的洞窟裏,沒有任何的自然光源,僅憑油燈照明,日複一日夜複一夜地畫,對於畫匠而言,結果隻有一個。
他們的視力會迅速地下降,直到變盲。對於許玄清而言,他的視力退化很快,加上畫匠的酬勞很低,他們吃的都很差,許玄清甚至出現了夜盲的症狀。
千佛峽地處荒漠,風沙茫茫,缺水少糧,絕不是一個好風好水可以養人的地方。這些處在生活底層的畫匠,雖然有精湛的技藝,卻生活艱難。他們甚至沒有權力在壁畫上署上自己作為畫師的姓名。
因此,對於許玄清而言,這幅水月觀音或許是他一生唯一的一幅可能流傳千年不朽的壁畫。
對於壁畫而言,最令人擔憂的一點就是它會風化褪色。杜潤秋已經見識到這一點了。千佛峽大多數洞窟裏的壁畫,都有不同程度的氧化,尤其是肉粉色的皮膚,大多褪成了磚紅色甚至黑色。
除了那仿佛是上天造化一般的水月觀音像。
“對於畫匠而言,上色是最最重要的一個步驟。顏料的好壞,直接決定了壁畫的鮮豔程度和保留的時間長度。”老所長的聲音更衰弱了,但這種衰弱裏卻有種在杜潤秋聽起來相當病態的熱情,一種接近回光返照的熱情。“許玄清的了不起之處在於,他不僅擁有高超的畫技,他還在繪畫的顏料上下了不少功夫。可以說,他不僅是一位技藝精湛的畫師,也是一位化學家。”
“不……”杜潤秋的聲音也像是生了病一樣,“這不是真的。這不合實際。人血,跟動物的血沒什麽區別,人血不會讓壁畫鮮豔和不褪色!”
“當然沒有任何作用。”老所長突然笑了,奇怪地笑了,“這是常識,誰都知道的。我從來都沒有說過,他是把人血加在顏料裏,才讓水月觀音永葆青春的啊?我說過,他是一位優秀的化學家,他找到了一種石材,以此為原料研製了一種顏料,這種顏色可以長久地保持鮮豔。記住,他曾經是一個道士,擅長煉製丹藥的道士自然更可能成為一個化學家。”
杜潤秋舉著那頁文件,大聲地說:“那他為什麽要那麽做?為什麽要用他女兒的血加在顏料裏來畫水月觀音?”
“為什麽要用純潔無玷的少女背上的皮來作成法事使用的鼓?”老所長盯著他,慢慢地說。“小夥子,別把千年前的那個時代和現在這個時代劃上等號。那時的人,虔誠而迷信。在很多國家,不管是東方還是西方,都有一個十分殘忍的習俗,就是在某些重要的建築動工之時,殺死一個或者更多的人作祭祀,然後把他埋在地基裏,據說這麽做可以讓那座建築物永遠牢固不倒。通常,那個被用作犧牲的祭品會是個少女,不管在哪個時代,哪個國家,女人都是當作祭品的第一人選。在我國的民間傳說裏,獻祭給河神的,不也是民間的少女嗎?”
杜潤秋手裏那頁紙,輕飄飄地落到了地上。他的腦中一片混亂。
許玄清,用自己親生女兒的血,和在他特別研製的顏料裏,完成了這幅水月觀音。文書裏並沒有記載,這個女孩是心甘情願,還是被迫;也沒有記載過程。隻簡略地提到,許玄清麵對著女兒種的觀音柳(觀音柳是她小時候親手種植,到女孩十八歲的時候,長得比她還高),心有戚戚,於是終年在水月觀音像前供奉觀音柳,以慰愛女。
“愛女”兩個字,隻讓杜潤秋覺得惡心。
“那個少女還活在畫裏。”老所長的聲音還在他耳邊回蕩,“那是她的容顏,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她的血已經溶進了壁畫裏,每一分每一寸……她跟這千佛峽一起活著,直到今天,她仍然活著……就在那裏。”
杜潤秋身不由己地順著老所長所指的方向望了過去。
第三窟緊閉的鐵門赫然在目。
老所長又從資料夾裏取出了一頁拓本。“這就是她的畫像,跟記載著許玄清身世的那份文書一起找到的。”
那是一個極美的年輕女子,容貌神韻都跟水月觀音極其相似。帔帶飄飄,手持琵琶,正在舞蹈,姿態十分美妙,杜潤秋仿佛聽得到她手腕腳踝上釧環的叮當之聲。
有意思的是,她彈琵琶的姿勢與眾不同,是雙臂反持,斜舉在腦後的。
在畫像上,題著兩個小字。
“仙芝”。
杜潤秋望著那拓本,正在神往,忽然,他聽到有人在發狂一般地大叫:“鬼啊!有鬼呀!有鬼啊!”
杜潤秋倏地跳了起來。老所長也震了一震,瞪大了那雙衰老而疲倦的眼睛。
他衝出了平房,看到那個姓徐的警察,正從第三窟裏麵跌跌撞撞地奔了出來。他對麵前的石階視而不見,骨碌碌地從高高的石梯上滾了下來,然後就不動了。
馬愛蓮和彭懷安從辦公室裏奔了過來。彭懷安急急地半跪下去打算施救,但很快,他站了起來。
“頸椎摔斷了,沒救了。”
杜潤秋這時候剛跑到了小徐麵前,聽到這話,又是一個寒戰。他抬頭看到一眼第三窟那半開半掩的鐵門,裏麵黑洞洞的,一咬牙,拚著一股狠勁衝了上去,想都不想地一頭撞進了洞去。
他已經做好心理準備迎接一切了。但是,洞窟裏卻出奇的安靜,他隻聽得見自己砰砰的心跳。除了楊翰的屍體仍然躺在水月觀音像下,洞窟裏的所有一切都跟他第一次進去的時候,看不出來任何異狀。
杜潤秋給自己鼓了一把氣,顫顫地小步小步往洞窟深處挪,一直挪到了楊翰的屍體旁。直到這時候,他還是沒遇到任何情況。杜潤秋深深吸了一口氣,摸出口袋裏的手電,按下了開關。
電筒光投射到楊翰臉上的時候,杜潤秋險些失聲叫了出來,他用另外一隻空著的手緊緊地悶住了自己的嘴,才算是把大叫聲硬生生地咽進了喉嚨裏。
楊翰的額頭上,有一個鮮豔的唇印。小小的唇印,顏色嫣紅,仿佛是剛剛吻上去的一樣!
“砰”地一聲,杜潤秋的手電掉到了地上。杜潤秋顫抖著想去撿,不小心又一腳踩到了手電上,他一個站不穩,滑了一跤,“撲”地一下,麵朝下地狠狠跌在地上。按理說,他不至於這麽遲鈍,雖然不像曉霜一樣練過武,但他好歹也是常常去鍛煉健身的人,也練過搏擊,算得上身手靈活,可這時候,杜潤秋隻覺得手僵腳僵,根本使不上勁了。
杜潤秋摔得昏頭昏腦,正準備爬起來,他忽然覺得額頭下硌著了什麽東西。他順手抓過來,另一手撿起手電一照,頓時呆住了。
那是一束觀音柳。但是這束卻跟他之前找到的不一樣,碧色青翠,嬌軟輕盈,就像是剛從柳樹上摘下來的一般。
杜潤秋本能地扭過頭,用手電朝牆上的水月觀音照去。這一照,他張大了嘴,完全合不攏來了。
水月觀音淨瓶裏的觀音柳,生生折斷,隻剩下了斷枝!
杜潤秋這一次再也忍不住了,他把手電一拋,狂喊著發瘋一樣地跑了出去。他快跑到洞口的時候,忽然被什麽圓溜溜的東西滑了一下,整個人都往前猛衝而去。他又跑得太快太急,當發現麵前是石階的時候,已經煞不住腳了。眼看自己也要從石階上滾上去,重蹈小徐的覆轍,杜潤秋嚇得雙手在空中亂抓,嘴裏“哇啦哇啦”地怪叫著,突然覺得整個人一輕,腦子裏一昏,然後就是渾身一痛,“啪”地一聲,他像個沙包一樣,被人臉朝下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下巴和鼻梁撞得一陣劇痛。但痛歸痛,杜潤秋心裏麵那個高興勁簡直是不用提了,就算把鼻梁摔斷了,總比摔斷脖子好吧?
他終於能翻過身,慢吞吞地忍著痛爬起來的時候,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看看究竟是誰救了他。在他身後,曉霜正用力地甩著右臂,一臉笑意,有點嗔怪地說:“秋哥,你應該減肥了,剛才那一摔,差點把我的手弄傷。都怪你,太重了!”
杜潤秋驚魂未定地看著那相當陡峭的石階,龍勇已經趕到,正和彭懷安合力把小徐抬起來。小徐的頸椎軟軟地垂了下來,整個人呈現出一種奇怪的無力的姿勢。
“出什麽事了?”老所長這時候才拄著拐杖趕來了,他氣喘籲籲,臉色青紫。
杜潤秋作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我不知道怎麽說才好。”
老所長雖然眼神已經變得不那麽好,但他也看到了杜潤秋臉上掩飾不住的驚懼表情。他
突然地扔掉了拐杖,以一種回光返照般的步伐走進了第三窟。
龍勇對杜潤秋說:“來幫個忙。”
杜潤秋一瘸一拐地走下了石階,接過了龍勇的手,幫著彭懷安把小徐抬進了平房。龍勇則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衝進了洞窟。
過了片刻,龍勇在裏麵叫道:“還有誰在外麵?進來幫個忙!”
外麵隻有三個女人,曉霜,丹朱,和馬愛蓮。三個女人麵麵相覷,最後曉霜說:“我進去幫忙。”
馬愛蓮一瞬間卻像是恢複了常態,丹朱和曉霜初見她時那熱心和樂的神態。“不不,我進去。你剛才把那個小夥子拉了上來,手肯定受傷了,可別再用力了,不然會傷得更厲害的。我進去,啊,我進去幫忙,你們留在這裏,留在這裏!”
她說得很急促,上氣不接下氣。丹朱和曉霜對視了一眼,沒有說話。
她又進去了一會,這一次,她和龍勇一人抬頭,一人抬腳,把老所長給抬了出來。老所長十分瘦弱,馬愛蓮又長得結實粗壯,所以兩個人也抬得輕輕鬆鬆的。曉霜吃驚地跑了過去,看到老所長臉色像個死人,正在不停地喘氣,問道:“他怎麽了?”
“倒在地上了。”龍勇簡單地說,“林小姐,麻煩你找找所長的口袋,所長肯定有帶著他的藥。他有高血壓,動脈硬化,冠心病……老人有的毛病,他都有。”
曉霜聽話地把手伸進了老所長的上衣口袋,摸了左邊的,又去找右邊的。最後她勝利地舉起了一個小小的藥瓶:“是這個!”
“快,先把所長抬下去,給他吃藥。”龍勇接過了曉霜手裏的藥瓶,繼續跟馬愛蓮一起抬著老所長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