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三章 楊翰

他們決定當天晚上在那裏留宿。杜潤秋上去打發了出租車司機,回來的時候,丹朱和曉霜已經收拾出了一間屋。那房間是一排小平房中的一間,看上去年久失修的模樣,一床棉被一抖,滿屋飛絮。楊翰和那位叫馬愛蓮的大姐給他送來了一個火爐和一個熱水瓶,馬愛蓮熱情地邀他們一起吃晚飯。這絕對是個不能不受的邀請,畢竟在這方圓幾十公裏之內,都找不到一個飯館。

“他們還真讓我們住了呀。”曉霜掩上門,小聲地說。那隻叫豆子的黃貓不知什麽時候又溜了進來,蜷縮在火爐旁邊打瞌睡。

杜潤秋笑。“我們看起來像壞人嗎?反正他們這裏隻有四個人,屋子空著也是空著。他們估計很少見著像我們這麽有研究精神的遊客吧!”

丹朱走到書桌前,仔細看著壓在玻璃案板下麵的照片。這都是些很老舊的照片了,有些甚至還是黑白的,大都是些前到千佛洞來的專家學者的合影,也有他們跟當地人的合影。

“我聽說過這個楊翰。”曉霜說,“他根本不是什麽講解員。”

杜潤秋詫異了。“不是講解員?那他是什麽?”

“他是個專攻壁畫修複的博士,在行業內相當有名,雖然他還年輕。”曉霜說,“有好幾處著名的壁畫,都是他組織的修複和保護工作。我覺得他在這裏就是搞研究吧,他口才挺好,所以兼任講解員,反正這裏來的遊客很少很少。不過,他來講解,完全是大材小用,我都覺得不好意思。我們是賺啦,博士給你當講解!”

“原來如此。”杜潤秋一拍桌子,拍得灰塵到處飛,“我就說嘛,平時景點的那些講解員,都是些一問三不知的主,除了機械地背點東西,啥都不懂。這個楊翰,簡直是知識淵博,問什麽知道什麽,太厲害了。這種人,居然甘心埋沒在這裏!”

“這你又錯了。”曉霜相當嚴肅地說,“這是他的專業,他的愛好,也是他的終生職業。對於幹壁畫修複這一行的人而言,沒有比這裏更好的地方了,這就是他們的世界。”說到這裏,她有點輕蔑地撇了一下嘴,“好啦,反正我是對牛彈琴,跟你說,你也不會明白的,是不是,秋哥?”

突然間,一個黑影遮住了門,房間裏頓時陰暗了下來。杜潤秋定睛一看,門口的居然是楊翰,也不知道他怎麽就這麽無聲無息地出現了,還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杜潤秋原本有點擔心他聽到了剛才的談話,不管怎麽說,人家對你一番誠意,背後議論總有點不好好吧!但當他看清了楊翰的臉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的擔心實在是過慮了。

楊翰臉色慘白,鏡片下的一雙眼睛裏,滿是驚愕和恐懼。他一手扶在門把上,胸膛在劇烈的起伏。他根本不可能注意到他們剛才在議論自己。

“怎麽了?出什麽事了?”杜潤秋跳了起來。楊翰還在喘氣,喘了半天之後,才擠出了一句話。

“我剛才……又進了一次第三窟。”

杜潤秋這才注意到,楊翰手裏緊緊地抓著一把鑰匙。他也頓時緊張了起來。“又怎麽了?裏麵又出什麽事了?”

“觀音柳……插在淨瓶裏麵的柳葉,全部枯萎了!”楊翰接連喘了幾口粗氣,接近嘶喊地吐出了這句話。

這次他們進第三窟,再沒額外花錢了。杜潤秋輕車熟路地衝到水月觀音像前——他真的希望是楊翰出現了幻覺——但是他失望了。

楊翰說的一點沒錯,淨瓶中的綠柳,已經完全枯黃了。非常自然的枯黃,就像大自然由春到秋的自然規律更替的結果一樣。仿佛風一吹過,一片片枯萎的柳葉就會隨風飄落,落到地上。

杜潤秋本能地伸出手,想去觸碰壁畫上的柳葉。正當他的手指馬上要觸到壁畫的時候,楊翰和曉霜同時發出了一聲驚叫:“不能碰!”

楊翰剛才一直魂不守舍,這時的反應卻快得出奇,一擋就擋在了杜潤秋的麵前。“不不,不,不能碰,絕對不能碰。你的手碰一下,它的壽命可能就會少一年。閃光燈閃一下,它的壽命就會減少十年。”

杜潤秋收回了手,退了兩步,訕訕地說:“我不是有意的。”

“哎,你們這時候在裏麵幹什麽?快吃飯了啦!”那位熱情得要命的馬愛蓮探了半個身子進來,壓著聲音說。“出來,都出來,今天你們都看了一天了吧?楊翰,快來幫忙端菜擺桌子,看一百遍觀音也飽不了肚子啊!”

“馬大姐……”楊翰的聲音,又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您……您自己進來……看看……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說……”

馬愛蓮很是詫異地走了進來,一直走到了他們旁邊。“看什麽?十年了,難道我還沒看夠……”

她的話還沒落音,就非常突然地消失了。她呆滯地瞪著淨瓶裏枯黃的柳葉,足足瞪了有好幾分鍾。她的臉上就像是戴上了一個麵具,空白的,空空蕩蕩的,沒有任何表情可言。杜潤秋注視著她,他依稀覺得自己曾經在某個人的臉上見過類似的表情。

不是恐懼,也不是極度的驚愕。那是楊翰眼裏的神情,也應該是合理的表現。可是……這個馬愛蓮,她的表情是什麽含義?

洞窟裏的空氣像凝固了。除了彼此的心跳聲,什麽聲音都聽不到。

馬愛蓮忽然說話了。她的聲音很冷靜,冷靜得出奇,但是完全沒有一點情緒的表現,就跟她的表情一樣。

“我們應該吃飯了。”

那原本應該是一頓愉快的晚餐。但是事與願違。

馬愛蓮眼神幾乎是呆滯的,一筷子一筷子地夾著菜飯往嘴裏送,動作僵硬得幾近機械。保安主任彭懷安——事實上這裏也就他一個保安——是個健壯而陰鬱的男人,披著一件軍大衣。他一句話也沒說過,隻是捧著一大碗麵“呼呼”地吃。

楊翰碗裏的麵差不多沒動。丹朱和曉霜也吃得很少,一副食不知味的模樣。隻有杜潤秋,他吃得滿嘴油光光的,燉的一隻老母雞他一個人就吃了一小半。又喝了一大碗濃濃的雞湯,杜潤秋才心滿意足地放下了筷子。

筷子放到桌子上的一瞬間,杜潤秋歎了口氣。他不得不從晚餐的愉悅中回歸現實,回歸到飯桌上這凝固而令人不安的氣氛裏。他一不小心,把筷子拂到了地上,輕微的響聲,卻讓對麵的楊翰一下子跳了起來。

雖然是寒冬臘月,但楊翰的臉上一直在冒汗。杜潤秋的額頭上也在冒汗,不過那是他喝了一大碗滾燙的雞湯的結果。

“不行,我要去找人來看看。”楊翰機械地拭著臉上的汗,又像是在對他們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這不對勁,實在是太不對勁了。一定會有什麽不好的事發生,一定會有。”

杜潤秋向窗外瞟了一眼。那裏停著一輛性能相當優越的越野車,應該就是千佛峽工作人員們出門的交通工具。

丹朱側耳傾聽了一會。“風好像刮得很大。也許……你明天早上再去比較好?”

杜潤秋同意她的提議。濃黑的夜,筆直而沒有盡頭的路,四周沒有任何的燈光……那麽,有星星嗎?有月亮嗎?

從杜潤秋坐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窗外。這天晚上,雲層厚重,一彎新月在雲層裏半掩半露,透著某種蒼青而晦澀的光,像隻不懷好意的眼睛,在俯瞰著這座黑夜裏安靜得連狗叫都沒有的千佛峽。

“喵——”不知道什麽時候,那隻叫豆子的黃貓,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半掩的門邊。它站在門檻上,卻不進來,中午眯成了一條縫的綠眼睛,現在完全睜開了,綠油油碧汪汪地發著光。

杜潤秋全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砰”地一聲,楊翰把碗重重地放回了桌子上。他站了起來,相當唐突地說:“我先回房了。”

丹朱也擱下了筷子。她朝曉霜使了個眼色。曉霜也跟著站起來說:“我們來幫著洗碗吧。馬大姐做飯辛苦了,洗碗就交給我們了。”

按理說,客人這麽說,主人總得客氣兩句。可是,這馬愛蓮卻隻僵硬地點了點頭,就跟那麵無表情一句話不說的保安主管一前一後地走了出去。黃貓跟著他們兩人,也亦步亦趨地消失在了黑夜裏。

丹朱把外套脫了,卷起了衣袖。“我來洗,你們一旁歇著吧。”

杜潤秋自然不會去跟她爭這洗碗的差事,曉霜在那裏幫著收碗。好一陣子,三個人都沒有說話。

“我有點後悔留下來了。”杜潤秋終於說,“這裏奇奇怪怪的,我倒真覺得害怕!”

曉霜抬起了頭。“秋哥,你也會怕?我們兩個都還沒說怕,你一個大男人就說起怕來了!白長了你這一米八幾的身高,羞不羞?”

杜潤秋理直氣壯地說:“怕就是怕,在這個荒郊野外,千年洞窟,除了一隻隻會抓老鼠別的什麽都不會的貓之外身無長物,連把防身的小刀都沒有,你說我怕不怕?”他抬起一條手臂,向洞窟的方向指了指,“經過你們幾位專業人士一番詳細嚴密的論證分析,我隻能得出一個結論:有鬼!”

丹朱正在麻利地洗涮碗筷,聽到最後那兩個字,她的動作明顯地滯了一滯。曉霜也呆了一呆,兩個女孩對視了一眼,丹朱說:“秋哥,你從堅定的無神論者成功地轉變成了鬼怪擁護者,恭喜你。你是從哪裏得出來這個結論的?”

杜潤秋笑了,本來想打個哈哈隨便胡扯兩句,但他突然改變了主意。他不是個心裏藏得住話的人,更不喜歡打啞謎。他腦子一熱(不知道是不是剛才那碗燙死人的雞湯給衝的),直截了當地問了出來:“你們兩個跑到這大漠戈壁來,根本不是為了做什麽課題是吧?你們另有目的,對不?”

他原本以為丹朱和曉霜被他這當頭一問,會手足失措。但是出乎他的意料,曉霜隻是笑,丹朱撇了撇嘴,說:“當然了,我們說過了,是為這水月觀音來的。電話裏有些話不方便說,也說不清楚。”

“那你們是為什麽來的?”杜潤秋追問。

丹朱挑高了眉毛,滿臉詫異。“什麽啊,你得了健忘症了?上次不就告訴過你了嗎?”

“告訴過我了?”杜潤秋張口結舌,“你什麽時候告訴過我了?沒有吧,你是不是記錯了?上次?上次是哪次?你啥時候告訴過我關於水月觀音的事了?”

曉霜不耐煩地說:“秋哥,瞧你這記性!上次不是連錄鬼簿都給你看過了,你別告訴我你忘了!”

杜潤秋“啊”了一聲,嘴半天沒合上來。他拚命轉動著自己的腦子。“這麽說……你們到這裏來……真的是因為這裏有鬼?”

曉霜把背上的小背包取了下來,這背包她連吃飯的時候也沒放下。她打開一個方形的木盒後,那本泛黃線裝的《錄鬼簿》又再次出現在了杜潤秋的麵前。杜潤秋盯著它,一時間腦海裏千頭萬緒都湧了上來。

曉霜的爺爺,留下了這本詭異的書。據曉霜的說法,如果照著錄鬼簿上指示的時辰、方位去尋找,他們就能找到各種特殊的鬼魂。

曉霜翻到一頁,指著說:“你看。”

杜潤秋相當吃力地辨認著那些褪色的字跡。“瓜州渡口”“水月觀音”“旁生榆柳”。“瓜州渡口”,杜潤秋再孤陋寡聞也聽說過。古代的詩人詞人,提到這“瓜州渡口”的,不在少數。這是個古代地名,也就是現在的G市範圍之內——再說明白點,他們如今所在的千佛峽,就屬於這個範疇。

丹朱低聲地念道:“瓜州渡口。恰恰城如鬥。亂絮飛錢迎馬首。也學玉關榆柳。麵前直控金山。極知形勝東南。更願諸公著意,休教忘了中原。”

杜潤秋沒聽過這首詞。隻是丹朱念得低回婉轉,連他這種沒雅骨的人都覺得餘音繞梁。丹朱出了半天神,才說道:“此瓜州,自然非彼瓜州。隻是……用了這首詞而已。”

“柳我見到了,就是那觀音柳吧。”杜潤秋說,“榆在哪裏?”

曉霜笑著說:“秋哥,記得我們進來的時候,那些黃黃紅紅的植物嗎?那就是榆樹。千佛峽中間有條河,河兩邊都是榆樹成林。三號窟裏麵有聞名於世的水月觀音像。三個條件都符合了。”她伸出三個手指搖晃著,“現在就等時辰了。”

杜潤秋問:“多久?”

曉霜看了一下腕表。“具體哪一天沒說,隻說是下午五六點鍾的時候。唔……大約就是這裏太陽落山的時候吧。”

她說得輕鬆隨意,若無其事,杜潤秋卻覺得自己的牙齒都要開始打架了。“這這這……我們會……會看到……什麽?不會真看到……惡鬼……吧?會不會……有危險?”

曉霜吃吃地笑。“秋哥,你害怕啦!怕什麽,我們有東西護身嗎?”

杜潤秋朝丹朱看了一眼。他知道曉霜指的是丹朱脖子上的那枚八卦錢,一瞬間,他又想起了死在紅珠嶺的杜欣。除了朋友梁喜之外,杜欣這個奇特的女人,也是他在紅珠嶺上不能釋懷的痛。

她的黑*浮在水麵,一襲薄薄的紅紗披在她的身上……但她死得美麗而安詳,看不出死亡的痛苦和恐懼。

“喵嗚”一聲貓叫,讓三個人都激靈了一下。楊翰抱著豆子,站在門口。那隻黃貓在他懷裏尤其乖巧,舒舒服服地伸展著身子。

楊翰的臉色依然蒼白,但是神情卻鎮定了許多。他小心地把門關好,從裏麵閂上了,才轉過身來。

“我有些話想對你們說。”

曉霜不忘表達她的敬意。“楊博士,我知道你,我早就聽過你的大名了。今天見到你,真是我的榮幸。如果我要念博士,你願意當我的導師嗎?”

她這番話說在這時候,實在是極其不合時宜。杜潤秋忍了半天,終於爆發出了一陣狂笑。

楊翰也一臉尷尬,曉霜卻仍是一臉崇拜加仰慕的表情,讓杜潤秋更捧著肚子在那裏笑。

“你是美術專業的?學的什麽?”楊翰問。

曉霜很高興有此一問,連忙回答:“國畫!專攻青綠山水,小青綠,式筆青緣!”

杜潤秋聽得兩眼直轉,丹朱在旁邊低聲地解釋說:“青綠山水是山水的一種,用礦物質的石青、石綠為主色的山水畫。小青綠又是青綠山水的一種,指的是在水墨淡彩的基礎上薄罩青綠。式筆青緣是指以工筆為基礎,還有一種意筆青緣,後來發展成了青綠潑彩山水——張大千創立的風格。”

楊翰明顯地楞了一下,喃喃地說:“青綠山水?有這麽巧的事?”

“當然不是巧合啦,我就是知道這千佛峽有所有壁畫洞窟中獨一無二的青綠山水壁畫,才專程來的。這也是我的畢業論文的題目。”曉霜說得很快,很流利,完全一副說謊不打草稿的模樣。“遇見你真是幸運,我們正打算明天去看第四窟,據說那裏有保存最完好的青綠山水風格的普賢變和文殊病,還有第二十八窟,那裏有唯一的藏傳密宗歡喜佛……”

楊翰打斷了她的話。“關於參觀的事,我們以後再說,機會多的是。我現在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對你們說。”

“楊先生,坐下說吧。”丹朱把幾把椅子挪動了一下,麵向火爐。四個人圍著火爐坐了下來,曉霜還體貼地給楊翰遞上了一杯熱水。她的手指碰到楊翰的手背的一瞬間,她打了個冷顫,楊翰的手冷得像冰一樣。

“你的手好冷啊。”她忍不住說,“是不是在外麵吹風吹久了?”

“是……呃,不是。”楊翰揮了揮手,大概覺得這個問題無關緊要似的。“關於那幅水月觀音,你們知道多少?”

杜潤秋現在一聽到水月觀音就頭痛,他朝窗外隨手一指,說:“水月觀音,不就是看月亮的觀音嗎?看,今天晚上的月亮,就跟壁畫上的一樣,新月!”

楊翰發出了一聲大叫,然後沒有一句解釋地衝了出去。杜潤秋之後回憶起來,他仍然無法判斷楊翰這一聲叫聲裏麵的含義。

那是他最後聽到的楊翰的聲音。

第二天早上,千佛峽第三窟門口。幾個工人正拿著電動切割機,滿頭大汗地切割那堅硬得出奇的鐵門。當然,用炸藥炸開是最快捷的法子,但是勢必會傷害到裏麵的壁畫,所以隻能用比較笨的法子,慢慢切割開。

杜潤秋、丹朱、曉霜三個人站在一排,默默地注視著火光四濺的切割機。一大早,楊翰就不見了,而第三窟的鑰匙也消失了。馬愛蓮很著急,因為頭天因為事情很亂,楊翰一直沒有把鑰匙還回來。

鐵門終於被切割出了一個半人高的洞。一個穿*的男人左看右看,臉上露出了為難的神色。這個洞太窄小了,可這裏的男人個個都是人高馬大。他的目光終於落在了丹朱和曉霜身上。隻有她兩個的身材可能鑽進去,如果要再切割一次,估計又要一兩個小時。

曉霜走上了一步,說:“我進去吧。”她又加了一句,“我會小心,不會動到現場。”

雖然氣氛沉重,但曉霜的話,然後引得那個叫龍勇的警官一笑。“小姑娘,你是常常看推理小說,還是破案的電影?”他有點猶豫,“可是,也許……也許,裏麵會有危險。”

曉霜說:“我練過武。”她仰起了脖子,相當自信地說,“如果凶手還在裏麵,那麽危險的不是我,而是他。”

她接過警官的手電,一彎腰,從切割出來的洞鑽了進去。她的身子,把射進洞裏的光亮都遮住了。所有人神經都繃緊了,等待著。

半分鍾後,一聲恐怖的尖叫聲,在洞窟裏爆發了出來。曉霜的分貝相當驚人,肺活量也不小,她這一聲尖叫,足足維持了三十秒,叫得每個人都頭皮發麻。

“楊翰在裏麵!他死了!他死了!快來人啊!”曉霜剛才說得自信滿滿,這時候卻跟個普通女孩一樣,除了歇斯底裏地尖叫之外,什麽都忘了。杜潤秋在外麵急得跳腳,大叫道:“小姐,我們要能進來,早進來了!別叫了,你平時不是很厲害的嗎,好歹你也想想辦法啊,別一直在這裏叫啊,當心你的嗓子叫啞了,很—難—聽!”

曉霜被他這麽一喊,總算停止了尖叫。又過了大約半分鍾的光景,她又叫了起來:“鑰匙!鑰匙!在楊翰手裏麵!我能不能把它拿出來給你們開門進來?”

杜潤秋呆了一下。這他可做不了主。龍勇遲疑了片刻,大約是在權衡得失,終於,這個當地警官對壁畫文物的愛護之心終於戰勝了他保護現場的責任心。他相當無奈地提高了聲音,叫道:“把鑰匙拿出來吧,但是一定要小心,不要破壞現場!”

曉霜總算從裏麵鑽出來了。她手裏拿著一把鑰匙。她很仔細,用她的絲巾包著鑰匙,以免破壞指紋。

龍勇轉向馬愛蓮。“密碼多少?”

“我……我不知道。隻有小楊知道……哦,對了,還有所長知道。打個電話問他?”馬愛蓮遲鈍地說,她完全沒有注意到龍勇都快變黑了的臉色。那是自然,費了這麽大的事,結果還是進不去?

幾聲車喇叭響,龍勇如蒙大赦。“好了好了,不用打電話了。那是所長的車吧?”

千佛峽研究所的所長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走路都拄著拐伏。他一看到鐵門被切了個洞,差點扔掉拐杖跳了起來。“你們這是在幹什麽?啊?在幹什麽?知不知道切割的聲音,灰塵,都會影響到裏麵的壁畫!你們懂不懂保護文物,啊?小楊呢,他跑哪裏去了?他怎麽就不知道跟你們說?我這徒弟是怎麽了,難道還在賴床?”

龍勇尷尬地咳嗽了一聲,神情黯然。“所長……楊翰他……恐怕已經遇害了。”

“……你說什麽?”臉漲得通紅的老所長瞪大了眼睛,然後就往後倒。杜潤秋正好站在他後麵,忙一把架住了他。老所長顫巍巍地說:‘你說什麽?小楊遇害了?你在胡說什麽啊?是他昨天晚上打電話叫我今天早上來的啊?他在哪裏?小楊!小楊!老師來了你還不出來接我?小楊!”

曉霜眼圈已經紅了,她走近了老所長,低聲地說:“楊先生是遇害了,我剛才進去看到了。他……他死了。”

杜潤秋見老所長馬上就要昏過去的樣子,大叫:“老人家!等一下!要昏等把密碼說了再暈!我們都等著呢!”

龍勇已經把鑰匙插進了匙孔。“所長,密碼是多少?”

“這個……讓我想想。”老所長顫抖著手,從衣袋裏摸出了一個小小的筆記本。他翻了半天,翻到一頁,又想去摸眼鏡。龍勇歎了口氣,說:“給我吧,我來輸。”

他照著老所長記在筆記本上的密碼,輸了進去,隻聽“喀”地一聲,鐵門開了。

龍勇舉著手電筒,走了進去。杜潤秋見老所長掙紮著也想進去,不得已,隻得扶著他往前走。老所長的兩條腿早已軟得像稻草一樣,杜潤秋幾乎是把這老人給拖過去的。

楊翰就倒在水月觀音像的下麵。他還是昨天晚上杜潤秋見到的時候的衣著,黑色外套,黑色長褲,黑色皮鞋。他臉色是一種詭異的灰白色,臉上卻有一種奇怪的歡悅的表情,這種表情至死依然凝固在他的臉上。杜潤秋留意到他露在衣袖外麵的手,已經完全僵硬。

“你們最後一次見到他,是什麽時候?”龍勇問,他的聲音在洞窟裏回響。

“我們在收拾碗筷的時候,他來了一次。”杜潤秋說,“但是我們並沒有說幾句話,他就走了。那個時候……應該是晚上八九點鍾。”

龍勇蹲了下去,在楊翰手背上輕輕按了兩下。“奇怪,看這個僵硬程度,至少也有二十四小時了。可按你們說,八點到現在,頂多頂多,十二個小時也不到啊。”他轉向曉霜,“你就是在他的這隻手裏找到鑰匙的?他是緊抓著的?”

“是的。”曉霜說,“我隻能把他的手指掰開。”

丹朱朝前走了一步。她一直沒說話,似乎是在仔細觀察著什麽。這時候,她低聲地說:“警官,你看,他的圍巾掉在了一旁。”

龍勇順著她的視線看了過去。一條黑色的圍巾落在了洞窟的角落,也虧得丹朱的眼力好,才能看到。

丹朱的暗示是很明顯的。楊翰本來圍在脖子上的圍巾怎麽會落到角落?他不太可能自己取下圍巾扔到一邊。

龍勇緩緩地拉開了楊翰半豎著的衣領。他倒抽了一口氣,退了一步。

楊翰的咽喉處,血肉模糊,頭跟身體之間,幾乎隻有薄薄地的一層供支撐用的。因為龍勇這個小小的動作,楊翰的頭已經開始輕微地搖晃起來,隨時都像要掉到地上似的。龍勇嚇得出了一身汗,連忙用手輕輕撐住楊翰的後腦,把他的頭慢慢地放了下來。

“咕咚”一聲,龍勇一個激靈,以為是自己一不小心,真把楊翰的頭給弄掉了。直到杜潤秋的叫聲驚天動地地響了起來,他吊起來的一顆心才放了下去。

“哇!老人家!”杜潤秋的注意力都在龍勇那邊,一不小心就放鬆了老所長。老所長看到愛徒的慘狀,哪裏受得了這個刺激,一仰頭就栽了下去。杜潤秋這才發覺了,慌忙把老所長一把架住。

“奇怪。”龍勇喃喃自語。丹朱就在他身後,問道:“怎麽了?”

龍勇說:“沒有血。”

杜潤秋環視著四周。是的,龍勇沒有錯,不管是洞窟的壁畫上,還是地麵上,都沒有一點一滴血跡。按理說,楊翰咽喉上那個極其可怕的傷口,不管是什麽凶器造成的,都決不可能沒有血。鮮血四濺或者一灘灘的血跡才是應該發生的。

“也許這裏不是第一現場。”杜潤秋提出了自己的“高見”,“可能凶手是把他搬到這裏來的,這裏當然沒有血了。警方應該馬上搜查這附近,按楊翰的身高體重,要想把他搬太遠是不可能的事。所以,第一現場肯定就在附近,就在旁邊。……還有一種可能!凶手是個非常鎮靜的人,他把這裏作了徹底的清洗,但是如果真的曾經有過血跡,警方一定能檢驗出來,不管他擦得有多幹淨……”

龍勇打斷了他。“想象力很豐富,也不是沒有可能……”

丹朱卻輕輕地開了口,她的聲音聽起來幽幽柔柔,杜潤秋幾乎覺得她的聲音裏含著一絲笑意。

“不,秋哥,你錯了。根本不是沒有血,當然有血,一個大活人,被人這麽撕開了咽喉,怎麽可能不流大量的血呢?血……在那裏呢。”她微微地揚了揚下巴。

杜潤秋似有所悟。他沿著丹朱所指的方向看去——水月觀音像。

觀音麵前的淨瓶裏,昨天通體枯黃的柳葉現在變成了通體翠綠,每一片柳葉都輕盈而柔軟,似無風自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