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朝雲無覓_第二十九回 佛圖舍利 彌留之際求出宮

焦慮地候在殿門外,門嘎吱拉開那刻,苻生急不可耐地飛奔迎了上去,迸口道:“怎樣?”

眉宇簇著一絲驚色,淨空舒了舒眉,餘光低瞥一眼殿門,眸子閃過一絲幽光,凝重地說教道:“舍利弗身口意三業清淨,則生大歡喜。”

眸光不耐,麵露慍色,苻生直了直脊梁,端著君王的架勢,冷冷道:“直說,朕沒空聽你繞彎子。”

“意之孽業,貪、嗔、癡。施主她宿業太重,非佛法不可度。敝寺佛塔的仰光寶珠,供奉著佛圖澄大師的舍利,或許能幫施主她清除宿業。”

眯縫著眼,眸光冷凝,膠著在九個香疤上,盡是疑慮探究,不耐地拂了拂手,苻生繞開幾步,徑直入了殿。

跨過雲龍門,明曦警惕地瞥了眼身後宮門,滿目狐疑地貼近淨空,壓著嗓子道:“師伯,出家人不打誑語,您怎?要是秦皇真允她上山,佛門如何能收留女客?舍利又——”

不耐地閉目,眸光唰地一閃,淨空睜眸望向前方,麵色冷鬱,悶聲截語:“你道我想?不這麽說,你我……念鄴寺恐怕都有滅門之禍。”

噤聲,明曦緩下步子,唇角浮起一絲不屑,埋怨道:“秦國自古便是狼虎之邦,我們不該來秦國,如今佛圖澄大師的舍利……恐怕都保不住。”

住步,淨空幽幽回望一眼,眯縫著眼,淡淡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這個女子雖厲害得緊,心地……卻談不上歹毒。出家人慈悲為懷,姑且容她一回吧。”

背倚靠墊,顏兒半坐著,摟著小寶兒在懷,噙著淚,用滾燙的臉頰貼了貼胖嘟嘟的小臉蛋。見苻生走近,顏兒強撐著往榻沿傾了傾身子。俯身急攙一把,苻生托起玉臂,把虛若無骨的病體往靠墊送了送。近侍慌張地碎步跑了過來,低眉順目地抱走了小寶兒。

戀戀地望著小寶兒被抱出殿,玉靨高熱的潮紅未褪,一抹赧色又起,垂眸間,一滴晶瑩滑落,伸手顫顫地攀住明黃臂彎,雲鬟幾許羞怯地貼入明黃懷翼,顏兒急急闔目,顫巍巍地悶聲抽泣,蒼白唇角輕搐,泣道:“是小寶兒救了我,我才沒喝蓮子羹。我舍不得小寶兒,舍不得……”

這“你”之一字滑到唇邊,竟又生生咽下,一早想好的說辭竟也說不出口。為何自己竟如此不經用?莫愁說過,女人是水,男人是泥。一個男人,即便看起來再堅不可摧,亦不過是團泥罷了,柔情似水可叫銅牆鐵壁化作一灘淤泥,這便是所謂的美人計、枕邊風,這便是細作賴以生存的看家本領。可……為何自己竟半點都做不到?非但做不到,更是備受愧疚與恥辱的煎熬……即便為自己找萬般借口,隻為救他,隻為救小寶兒,卻依舊開不得口,連帶著窩進明黃懷翼的身子僵作了枯木。

胸口貼落一枚燃炭,烤得心焦,周身燃燼般唯剩一架軀殼,雙手抖了抖,苻生輕柔地摟緊顏兒,下巴癡癡地蹭了蹭白皙額角,熾熱的病氣熏得嗓子竟是一哽,聲竟一瞬嘶啞:“放心,舍利能救你,朕明日就把舍利從塔頂挖出來。”

一搐,星眸瞬間睜得雪亮,驚愕中透著惶恐,顏兒顫顫地一個勁搖頭,淚水刷得眸光愈發清澄,虛弱無聲地喃喃不止:“不……不……不可褻瀆佛……咳咳……”話未畢,氣促心急間,顏兒弓腰止不住狂咳。

“禦醫,傳禦醫!”

慌亂得不知所措,苻生笨拙地鬆了鬆臂彎,幾許僵住,低眸瞧著懷翼,眉角緊擰,急亂道:“不挖,你說不挖就不挖。”

揪著明黃腕子,竭力順了順氣,冷汗順著額角滑落,再耽誤不得時辰,銀針紮在氣海穴,傷津動氣,鑽心的痛楚排山倒海般襲來,冷栗不止,強咽一氣,狠下決心……顏兒淒然抬眸,唇角卻擠出一絲笑意,眸光悠遠得近乎遐想,道:“皇上可聽過漢武帝的李夫人?”

悶悶地搖頭,苻生挪了挪身子,伸手去抽枕頭,便要送顏兒躺下……

搖頭,顏兒抬手止了止,笑綻開了蒼白唇角,漾至眼窩,漩起一渦清潤瀲灩,道:“漢武帝一生對李夫人念念不忘,暮年都不忘與她合葬,隻說她最美。其實,李夫人不是最美的,隻因……她聰明。”

笑褪盡,凝脂玉麵盡染一抹蒼涼,顏兒仰著頭,眸光絕望中夾著一絲期許,道:“她彌留之際,偏不肯見武帝,到死,武帝也隻記得她貌美的模樣。我……想做個聰明的女子——”

“不……”執拗地搖頭,眸光掠過一抹狠戾,苻生強吸一氣,悶聲斥道,“再說死,朕饒不了你!”

忍俊不禁般一笑,柔荑卻緊了緊明黃,顏兒直了直身子,一瞬斂笑,正色求道:“我要去念鄴寺,求皇上應我。若能逃過此劫,皇上的壽辰,我……為你做煮長壽麵,可好?若……逃不過此劫,求皇上別去寺裏,就把我埋在山上,我隻要皇上記住……我在宣室殿撫琴的模樣。我……要帶小寶兒同去,他……是我的孩子,生也好,死也好,我都要他陪著我,我不要學娘。不是……不是我狠心,可,若我死了,小寶兒……我不想他像我一樣孤苦無依。”

輕霧蒙了眼,苻生別過頭,喉結滑了滑,終是不語,唯是負氣地悶聲搖頭。

淚潺潺滑落,不知那股熱浪從氣海穴一衝而上,惹得一陣心悸,還是瞧見他傷心至此,愧疚不忍,顏兒隻覺心悶得窒息,悶頭倒在明黃肩頭,喘氣道:“大婚……我恐怕要食言了,若是我死了,若是皇上願意,請以國母之儀……葬我。”

心似狩獵時躲閃不及,為利爪撕作碎片,頭竟是嗡嗡然。此生殺人如麻,一動殺念,不論是誰,殺便殺了,刀鋒哢嚓那霎甚至會湧起一股酣暢淋漓之感。便是親母撒手倒入自己懷裏那刻,心……也隻是酸的。可為何此刻……心竟碎得不知所蹤,痛得無法自己?未曾經曆過的痛楚,無法承受的厚重,苻生甩開顏兒,蹭地起身,拂了拂淚,逃也般奔出了殿。

雍山腳下,人頭攢動,卻靜寂無聲,唯是間或響起幾聲騾馬嘶鳴。一隊樵夫,井然有序地卸下馬車上的油紙包裹,扛上背簍,吃重模樣,魚貫般上山……

半山腰,道觀已初具規模。道觀外頭,匠人們正如火如荼地抬木搬梁,建著山門。而道觀裏廂,卻是另一派景象。鐵匠正拉和風箱鑄造各色兵器。再一路朝裏行至院落,一處坪子寬而平,隱蔽在青山綠樹間,分外清幽。幾列精兵正跟著教頭操練槍法。

王猛隨著苻堅一路從道觀行至院落,望一眼士兵,輕聲道:“王爺,臣還是那句。壽宴萬萬去不得,至於如何推脫,大可從長計議,還請王爺三思。”

回眸望了眼王猛,揚手點點院落的精兵,苻堅淡然道:“景略,有這些死士陪我入長安,你無須擔心。便是我……不在了,還有大哥。集兩府軍力,大事能成。有我……無我,無關大局。”

“王爺……”王猛蹙著眉,悶悶搖頭,道,“想我隱居山林,本想此生難得明主。我雖不才,未必是千裏馬,王爺卻必是伯樂。天下由王爺主事,才是百姓之福。自古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王爺切勿……哎……”

釋然一笑,苻堅揚手拍拍王猛肩頭,捎一眼寬慰,道:“大魚食蒲之夢,皇上雖起了疑心,卻未必就對我動了殺意。廣寧公魚遵……哎,終是我累了他,害他慘遭滅族。”

眸光愈發焦灼,王猛暗歎一氣,難掩焦慮,道:“皇上斬殺魚遵,做出應夢假象,實則是為混淆視聽,讓王爺疏於防範。這理……王爺如何不知?王爺是憂心顏小姐病危,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呐。”

笑褪散,苻堅縮回手,移眸漠然遠望,片刻,仿若自語:“既知我心意,便別再勸了。縱是前路刀山火海,我也非去不可。天下蒼生社稷,還有大哥,還有你……有權翼、有薛讚。而她……隻有我。”

微垂眼瞼,王猛低頭悶聲一歎,到底不過弱冠年紀,血氣方剛,終是逃不過情之一字。自己原想投得明主,終於可一展抱負,卻不料……這該如何是好?

“王爺,王爺……”一親兵氣喘籲籲跑了過來。苻堅、王猛急急應聲回頭。親兵屈膝跪下,喘氣著稟道:“王爺,有清河王的飛鴿傳書。”

急急接過,翼翼地卷開紙片,兩輪劍眉飛揚,難掩喜色,苻堅環視四下,令道:“挑一隊精兵,今日酉時雍山腳下集合。”

“諾!”

“王爺……”眉角簇著一團疑雲,王猛微斂眸光,冷不丁掃了眼苻堅手中信箋。

小麥雙頰竟騰起一抹紫暈,苻堅拂了拂手,擯退親兵,方壓著嗓子道:“若真如大哥所言,顏兒今日晌午該會到念鄴寺祈福。”

麵露驚色,王猛急急貼上前一步,勸阻道:“萬萬不可,王爺。這消息虛實難料,保不齊是一招請君入甕。未央宮料到王爺必不會去赴宴,故而——”

抬手拍了拍王猛的胳膊,依舊喜色難掩,苻堅截語道:“景略放心,念鄴寺距雍州不過數十裏,皇上的親兵到不了這兒。況且,我會等探聽虛實後再上山。”說罷,便急匆匆轉身離去。

憂慮地瞥一眼那抹匆匆背影,王猛暗暗搖頭,吃力地緩緩踱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