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六塵花種_第十四回 冤家宜結 誤會重重生間隙(一)

“老爺啊……你可……叫我怎麽活啊?老爺……”孫夫人跪在地上,攀著幽漆的棺木,擰著空拳癡癡地捶著,哭得痛不欲生,“都叫你別出診……別出診,你怎就不聽我的啊……嗚……”

子峰跪在棺木前,冷抽一氣,別過臉,抬手拂了拂淚,鎮了鎮氣,才跪著挪到外婆跟前,攙著孫夫人起身。

身子一甩,孫夫人倔強地攬著棺木,臉貼上冰冷的花檀木,邊說邊重重地用頭磕著棺木:“我們一世為善,從未作惡啊,為何?一兒一女死於非命,如今老爺你……竟……竟……落得如此下場。天呐……”

“外婆……”子峰急忙摟住孫夫人,落淚自責,“都怪我,若是我……外婆,你放心,我定把外公……把外公從前涼帶回來。”

強太後無精打采地歪在榻上,漠然地打量著換洗一新的女子,目及脖頸處的絹布,急急移眸,淡淡道:“爹不疼娘不愛……是罵哀家嗎?”

一凜,顏兒微微抬瞼,又急急斂眸,解釋道:“民女別無此意。”

唇角一勾,冷漠一笑,強太後稍稍坐直身子,歎道:“為了保命,你說哀家不打緊,可……居然影射太祖皇帝,你真是膽大包天。”

又是一凜,“紅裙是我的淚,是我的血”的確為了勾起苻生的童年往事,當年太祖皇帝逗年幼的苻生,道“聽聞瞎子不會流淚”,怎知苻生不忿,竟掏出小刀刺得瞎目滴血,說“這便是我的淚”。太祖皇帝大怒,不僅鞭笞了苻生,更責令兒子早日斬殺這個不肖的孫兒,以免這等暴戾之徒毀了祖宗家業。若不是皇叔苻雄,亦即苻堅之父求情,苻生恐怕早已命喪親爹之手。

噗通跪下,顏兒深深叩了一禮,懇切道:“求太後娘娘恕罪,民女一時膽怯,胡言亂語。”

“起吧。”強太後冷冷瞟了一眼,揮了揮衣袖,咳咳咳……弓著腰咳了起來。宮女們手忙腳亂地倒茶撫背。

顏兒急忙起身,一把拂開榻前的近侍,鬆開強太後的領口……

“你……大膽!”

顏兒並不理會近侍的訓斥,瞧了眼咳得滿臉通紅的強太後,顧不得受傷的右手,輕揚拇指按在脖頸正中央,摸索一二便輕輕揉了起來,細聲道:“太後娘娘,請呼氣。”強太後狐疑地掃了眼顏兒,順從地深深呼氣。

“嗯……”端著大夫的模樣,顏兒凝眸微微點頭。

不時,強太後果然止咳,赤紅麵色亦緩緩褪去,無力地抬瞼,道:“丫頭,哀家這咳嗽,連禦醫都束手無策,你如何?”

微微一笑,顏兒縮回手,掩好衣領,道:“外公是關中名醫,民女隨他老人家做藥童,對穴位識得一二。天突穴……想來是禦醫不敢冒犯太後娘娘您,倒不是民女精通藥理。”

強太後垂眸瞟了眼領口,微微點頭,道:“嗯,看來留你在這兒住段時日也好。這頑疾,無人能根治。你外公……可還在世?若在,哀家明日就遣人去請他。”

完了,又給外公惹事了,該如何推脫?顏兒稍稍欠身,退了退。不等顏兒回複,強太後便下了詔,召孫大夫入宮。

胡渣渣掩著玉白下顎,幾許落魄,顏子峰背手呆立院中,仰首癡癡地凝著天空。

苻堅踱近,眉角微蹙,抬手拍了拍子峰的肩頭,寬慰道:“節哀順變,雍州一行,原想了解前涼王猝死一案,還孫大夫清白,給涼國一個交代。不想……涼國竟出爾反爾,是我考慮欠周全,若再加些侍衛,或許……”

微微扭頭,雙眸血絲密布,輕蒙薄霧,子峰低聲道:“外公一生懸壺濟世,誰又料得到這次出診竟是涼國布的局。前涼王張重華猝死本就疑點重重,涼國若真想徹查,何至不分青紅皂白暗殺外公?此事絕不簡單。”

縮回手,苻堅微微點頭,神色凝重,頓了頓,道:“你有何打算?”

深吸一氣,子峰望著空濛天際,忿恨道:“此仇不共戴天!我絕不容外公枉死。他們取走了外公的……外公如何能……入殮?如何能瞑目?我今日就啟程去涼國,一定要把他老人家帶回秦國。至於其他……”

苻堅幽歎一氣,微嚅唇角,幾度欲言又止,終是拍了拍子峰肩頭,道:“若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盡管開口。顏兒那……我事先並不知情,若一早知——”

急急扭頭,子峰打斷道:“你我情同手足,我知,你不是那種人。是我太過心急,不曾料想爹竟偏心至此。接顏兒回長安,原想保她平安,卻不想是……送羊入虎口。身為兄長,我著實有愧。前涼王被殺一案,顏兒是唯一的幸存者,我怕涼國不會善罷甘休,她留宮裏或許因禍得福……更安全。永玉,答應我,外公的事暫且別讓顏兒知。她與外公外婆相依為命,我怕……待我從涼國回來,我親口告訴她。”

微微點頭,眸光幽遠,苻堅低聲道:“放心,我定護她周全。”

自三年前涼王張重華暴斃,其兄張祚篡位稱帝,涼國宗室內亂不絕,大姓紛紛起兵。涼國本無暇顧及暴斃一案,豈料舊年年底,張氏宗室聯手涼國大姓誅殺了張祚,擁立張重華幼子張玄靚為帝。幼帝雖不足十歲,卻一心為父報仇。宗室大臣們拗不過,隻好修書秦國,討要元凶歸案。苻堅陪顏子峰回雍州,遊山玩水是假,隻為徹查此案。誰都不曾料想涼宮居然暗遣刺客,殺了孫大夫,揚言掘地三尺也要挖出當年的漏網之魚。而這條漏網之魚尚蒙在鼓裏,隻知前有暴君,卻不知後有猛虎……

朱漆院門,框著淡綠宮裙,一瞬竟覺紅葉綠蕊更勝春之卓華……苻堅垂眸微微一笑,朝院門貼近一步。

“怎是你?”娥眉微蹙,顏兒慢吞吞地跨出院門,萬分不耐。

幾許尷尬,苻堅從袖口掏出一個玲瓏精致的瓷瓶,遞了遞,道:“這個藥膏極好,上回雙兒摔下馬,幸虧用了這個,才沒落疤。”

一聽顏雙,莫名幽憤,顏兒漫然掃了眼瓷瓶,並不伸手去接,唯是攤開掌心望了眼白森森的紗布,唇角稍稍一勾,譏誚道:“落個疤好,都說斷掌克室。說不準落了疤,就不該是人來克我,倒換我來克人了。”

苻堅禁不住睜大眸子,愈發尷尬,手稍稍僵住,索性不由分說地把瓷瓶塞入攤開的掌心,竟是端著幾分家長的訓誡架勢:“這般大逆不道的話,可是為人子女該講的?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便是找我置氣,自有其他法子,犯得著跟自己過不去?”

抬眸一剜,玉靨騰地一紅,竟被噎得無語,轉瞬,難掩的慍意透著幾許刁蠻的嬌俏,顏兒掂了掂掌中瓷瓶,咬咬唇,諷道:“惡人先告狀還能如此理直氣壯,王爺真是能人所不能。莫不會下了毒吧?”

一怔,苻堅蹙了蹙眉,正色道:“你入宮之事,我事先的確不知情。便是我知……在我看來……為人兄為人姊,保護弟妹是應分的,替妹妹走一趟也不過分。”

又是一噎,雙頰漲得愈發緋紅,哼,好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還真會訓人……慍意愈甚,顏兒緊了緊掌中瓷瓶,瞪瞪眸子,忽地竟嬌蠻一笑,道:“站著說話不腰疼,若是言行不一,便是偽君子,若是言行合一,那……難怪都叫你堅頭,木魚腦袋才會往刀口上湊。”一哼哼,轉身便走了。

薄唇張了張,苻堅前一瞬蹙眉,後一瞬卻忍俊不禁,堅頭原不過是母親當年怕自己養不活,給取的小名,打小沒人敢叫,隻有顏府的大丫頭,仗著哥哥子峰撐腰,嚷嚷得滿府滿城都知。年幼時,自己都記不得掄起拳頭幾多回,但每回對著這個比自己小半輪的丫頭,如何掄得下手?

頓在牆角的苻法悄悄把藥瓶塞入衣袖,掩了掩,才堆滿笑,踱了過來:“這丫頭可是一點都沒變,對著東海王竟敢如此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