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風雨起倉皇_第八章,再見已然是路人

見到池秋,守在屋內的兩名丫頭連忙躬身行禮。

池秋此刻一派貴婦的作派,舉止優雅。她擺了擺手:“王爺呢?”

淺黃衣裳的丫頭低聲回話:“王爺先前服了藥,已經躺下了。”頓了一下,又補充到,“尚不到一柱香的時候。”

池秋點了點頭,轉身看向莫問:“莫先生?”

“去看看就是,睡著了也無妨。”莫問舉步前行,又回頭叮囑嶽寧,“把金針準備好。”

這是讓她別落下的意思。

轉過前廳,就是裴皓睡的內間。

嶽寧抬眼,迅速打量一番。隻覺得內室與她當年所見並沒有什麽不同,隻是多了一些藥味兒,而且屋裏的藥味反而沒有先前那樣濃,也不知道是聞久了習慣了,還是因為藥都在外麵熬的。玄色的帷帳已經放下,隻能看到榻前放著的鞋子。

莫問看了池秋一眼,後者立刻讓守在榻前的丫頭拉開帳子。

方才拉到一半,便聽見帳子裏傳出裴皓的聲音。雖然聲音枯槁難聽,可嶽寧還是一下子就聽出,那是裴皓。

“這麽晚,你來做什麽?”語氣平淡,毫無起伏。不似他往日對池秋的輕聲慢語。想來也是,任誰病了這麽久,都不會再有旁的什麽心思。

“妾身尋了名醫,來為王爺瞧瞧身子。”池秋先是一愣,顯然沒想到他還醒著。微微皺了皺眉頭,可聲音卻還是一如之前的溫柔。

她往後退了一步,露出身後的莫問,以及嶽寧。

池秋這麽一讓,嶽寧便將躺在床榻上的裴皓看個清清楚楚。

哪裏還有當年的半點樣子。

她雖然對裴皓恨之入骨,可也從未否認過,他是個一頂一的美男子。裴氏皇族的底子原本就不錯,再加上每年入宮的嬪妃個個都是國色天香,後代是一代比一代好看。否則自己當年也不會一眼就被他迷住了。

嶽寧一直都記得,自己當年第一次見到裴皓的樣子……

他站在怒放的襲月花中,月光靜靜灑在他的身上,宛若謫仙。她以為自己見到了仙人,真真是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然後是第二次,她在貴妃的宮中見到來請安的裴皓,那時候她不過十歲,裴皓也才十四歲左右。明明還未及冠禮,舉手投足之間便讓人覺得他溫潤如玉。

他穿了一件煙紫的長袍,係著淡藍色的腰帶,靜靜地站在當年的順親王身側。麵龐上帶著淡淡地笑容,隻那麽安靜地看她。便讓她覺得世界一下子隻有他一人。

原來他不是天上的仙人,他是……順親王世子。

之後,她的眼底心中,真的隻餘他一人。

之後種種略去不談,直到她眼睛看不見,他都是那樣的溫潤如玉。嶽寧也還記得,他總是擔憂地看著自己,然後沉如深潭的眼底有著說不清的情緒。

可現在……

躺在床上的裴皓臉頰深深地陷了下去,臉色像是失血過多的那種慘白。皮膚和頭發半點光澤也沒有。

頭發已經有泰半花白,估計是因為長期躺著的緣故,有些淩亂地堆在那裏。隻有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莫問,眼神卻顯得格外淩厲。

莫問視他為無物,毫不在意地扯了邊上的凳子坐下,伸手掀開被子要為他搭脈。

可被子一掀,嶽寧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先前他頸部以下都蓋著被子,所以隻看著臉色慘白發青,人枯瘦。可沒想到,掀了被子,竟然是這樣一副場景。

他身上並沒有穿著什麽衣服,不是別人不給他穿,而是沒法兒穿。

並沒有潰爛,也沒有流水。

不是先前自己想像的任何一種慘像。

而是……透明。

極致的透明。

透明到可以看到骨頭,以及……在骨頭上蜿蜒行走的黑色小蟲。

那小蟲成群結隊,不時停下來,然後就可以看到那處的皮肉以飛快地速度塌陷下去。等蟲子離開,那兒的皮肉再飛快地生長起來。是正常的顏色,過上片刻,便漸漸再度變成透明。

池秋早已經轉過眼去,似乎不敢去看。

莫問愣了一愣,脫口道:“這是……火雲蠱!”他也不把脈了,而是轉身從嶽寧手中取過藥箱,從裏麵挑出一把薄如蟬翼地金刀,又取了個玉製的瓶子。

手指輕挑,刀如流星。

飛快地在裴皓的手腕和左胸處各開了兩個口子。

他的動作快到嶽寧幾乎沒看清,便見微微有些發黑的血液和蟲子流進了瓶子。

直到將瓶口死死塞住,莫問才長長地籲了一口氣,也不說話,隻是帶著探究的眼神看向裴皓,上下打量他半天。

“你可有法子救本王?”裴皓異常沉靜,似乎方才莫問什麽也沒有做。

“火雲蠱。”莫問唇邊扯了一抹笑,“也難怪你隻能用這些吊命的藥了。苗疆僅次於金蠶蠱的神物,誰能救你?”

“若是如此,則是命數。”裴皓聽到這話,也不多言。他似乎有些疲倦地閉了閉眼,將手收回被子裏。

“走吧。”莫問起身,順手將瓶子放在嶽寧手裏。

嶽寧嚇了一跳,抖抖嗦嗦地將瓶子在藥箱中放好,然後飛快地將箱子蓋上。扣死之後,還用力地壓了幾壓。

生怕那蟲子從裏麵跑出來。

“不用怕,”原本已經閉眼的裴皓又睜開眼睛,“他們這會兒已經吃飽了。”

嶽寧的身子僵了一僵。

“你叫什麽名字?”裴皓擰了擰眉,“我怎麽……覺得好像在哪見過你。”

再見已然是路人。

嶽寧的腦中兀地跳出這句話,她變了樣子,除了自己,除了莫問,便誰也不再識得她了。

她停下腳步,轉回身,定定地看了他。

朱唇輕啟,緩緩開口,聲音如山中的冷溪流過:“我叫……嶽寧。”

“嶽寧?”裴皓的臉色變了變,眼中突然迸出奇異的色彩,盯著嶽寧看了好幾眼。

他似乎再沒想到自己的口中會有說出這兩個字的一天,沉默了半晌,才又道:“這兩個字不大吉利。換了吧。”

不吉利……

嶽寧冷笑,她站定,一字一句,聲如利刃:“王爺是想到死去了的王妃了嗎?”

裴皓原本像是想說什麽,卻在聽到這句話時,一口氣噎在胸口。

兩眼一翻,險些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