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九章 任性的要求

半晌,一道清冽如泉的聲音響起,卻是白詩纓轉身背對著他們,衣袖尚且完好的右手背在身後,身後垂下的萬千青絲在那一刻溫柔地垂順而下,如上好的墨色錦緞一般,一如她的聲音那般氤氳著寂寥。

“靈溪,往事如煙,為何不好好珍惜身邊人呢?”她如是道,出乎所有人的預料。這聲音裏一點兒殺氣也無,聽起來仿佛還是在勸誡靈溪一般。

“為何要那般執著於過去?”她的聲音不知為何染上了一絲不似她一般的惆悵,“若是待到失去,再後悔,也來不及了。”

離寒殿中,一時寂靜無聲。

這樣的話語,在他們的認知裏,公子是斷不會成為說這話的人的。可為何,今日……

許久,靈溪張了張口,卻又聽白詩纓道:“華華曾要本宮救你,所以本宮不殺你,但也僅此一次。”她倏地轉過眸來,墨玉眸子裏一片森冷,“你們走罷!”

靈溪一愣,下意識地看向紫禾,紫禾向她點了點頭,隨後便伸手拉了她,轉身向離寒殿外走去,末了隻留下一句話在殿中回蕩:“我們是跟在一個老頭兒後麵進來的。他還要我轉告你兩個字‘血蠱’。”

殿外夜色深重如墨,那一襲紫衣和一襲碧綠衣裙便漸漸湮沒在其中。

在殿中的眾人望著那一襲缺了一邊衣袖的白衣女子,誰也不曾發現,離寒殿外一道淺紫色紗衣一閃而過。

早已入夜,然素容殿裏卻並不曾安寧。

夏曉雨立在玄冰榻前,呆怔片刻後,才道:“這是我最後一個任性的要求。”月色自窗外灑進,微涼的夜風拂起窗欞邊的輕紗簾幔,那銀色月華仿若澄澈的泉水緩緩流進這偌大的華美宮殿。

玄冰榻上半倚著錦衾的那一襲素衣白裳的絕色女子卻恍若未聞,手中輕執著一卷錦書,細致地一行一行閱去。

半晌,夏曉雨上前一步,喚:“纓兒!”

這一次,那白衣女子微微抬眸,挑了挑纖眉,墨玉眸光流轉在眼前那一張傾城的美麗容顏上,輕輕啟唇,勾出一個雲淡風輕的慵懶弧度:“公主殿下尚未出閣,這般直呼本宮的名諱,可是不合禮數呢。若是傳將出去,隻怕會有損公主殿下的清譽。”

夏曉雨身子一僵,大大的杏眸裏浮起一絲疑惑神色:“纓兒,你……你在說什麽呢?”她麵上還掛著一絲笑意,仿佛是真的沒有聽明白那白衣女子方才的話語。

片刻後,那一襲白衣的女子掀了錦衾,玉一般的雙足赤著踏在冰涼的地麵上,站起了身,立在她的身前,墨玉眸子裏一片清冷,居高臨下地望著她。

“怎麽,名滿四國的明珠帝姬殿下沒有聽見麽?”

清冷的聲音,清冷的笑意,清冷的眸光。白詩纓周身飄轉著清冷疏離的氣息,那墨玉眸子裏浮著一絲看不真切的莫測笑意,道:“你,於本宮已無甚用處了,帝姬殿下。”

“……纓兒?”夏曉雨的腦袋“嗡”地一聲,她倏地瞪大了眼眸望著眼前的人。

然,無論她如何地告訴自己,眼前的這一切都不是真實的,那一道清冷的聲音卻還是毫無阻礙地飄進了她的耳際。

“一直以來,本宮都要應付你各種各樣的任性要求,現在本宮明確地告訴你,本宮厭了。”

仿佛驚雷滾過腦際,夏曉雨呆住了。

眼前白色如雲的衣袂飄搖而過,再看時,那一襲白衣便已然飄身落回了玄冰榻上,伸出白皙修長的玉手取了方才擱下的錦書卷,再度垂眸看了起來。

月光微涼,流轉在素容殿裏。然夏曉雨隻覺得,她全身,從頭到腳,從裏到外的血液全部都冷透了。麵上血色褪了個幹幹淨淨,夏曉雨不由自主地踉蹌著退了一步,微微搖著頭望著那一襲近在眼前的白衣女子,嘴唇翕動,卻是半點聲音都發不出。

心,好酸,好疼。

眼眶也酸酸的,鼻子也酸酸的,喉嚨口卻仿佛堵了什麽東西,壓得她心口,沉甸甸的,喘不過氣來。

纓兒說,她厭了。

纓兒,不要她了。纓兒不要她了。

臉上一片濕熱,夏曉雨抬手,卻觸到一片冰冷的**。緩緩地流入口中,一片鹹澀。她終是最後望了一眼那一襲半臥在玄冰榻上的白衣,轉身掩麵奔了出去。

隻是,晶瑩的液滴一滴一滴,在空中劃過美麗的弧線,灑在素容殿冰冷的地板上,映著宛轉流瀉的銀色月華,如同琉璃一般,美得那般哀傷,那般絕望。

鳳軒隻見眼前閃過一道淺紫色的衣裙,還有低低的抽噎聲,以及那一句:“纓兒是大笨蛋!”

發生什麽事了?

他心頭掠過這樣的疑問,隨即便踏進了素容殿。方才夏曉雨一臉認真地把他趕了出來,此刻卻是哭著跑了出來,這……這實在太過不尋常了!無論何時,白詩纓都不會將她弄哭,這一點,他堅信。

然,穿過數重珠簾紗幕,他卻遠遠望見,那一襲白衣,在清冷月光下,纖瘦的身子卻是窩在玄冰榻上抱成一團。

他眼尖地看見,她全身都在顫抖。心尖一顫,他下意識地飄身而至,卻忽地聽聞細細的,低低的啜泣聲。

鳳軒的身子僵在了床榻邊。

那一襲白衣的女子將腦袋埋在錦衾中,雙手抱著自己的身子,緊緊地,力道之大,青筋都一根根突起。然空曠的素容殿裏,卻飄搖著,仿佛無根無蒂的低低的啜泣聲。

鳳軒腦海裏空白了一瞬白詩纓,哭了麽?

心海漸漸地湧起一波又一波的酸澀,還有仿佛要讓他窒息一般的揪心與疼痛。鳳軒深深吸了一口氣,側身坐在了榻邊,而後伸出手去,輕輕地,落在了那一襲擁著錦衾的白衣墨發上。

月色清冷,月華如水。

四國公曆1890年,十月二十五日,雨纓宮宮主纓月公子白詩纓的十七歲生辰。這本該是極為歡慶的日子,然而蒼冥山上的雨纓宮裏,卻是一片氣氛沉黯。

素容殿,悠然居。

悠然居的麵積不大,卻是一個頗為幽靜的去處。因為地處素容殿的範圍內,平日裏是不住人的,隻供公子偶爾前來散心小酌。悠然居裏有一片竹林,苑中又有幾株梅樹,此時雖則尚且不曾入冬,這蒼冥山的山頂卻是溫度偏低,略有薄雪堆積,那幾株梅樹便已然結了花骨朵兒,在枝頭含苞待放。

梅樹下有一張低矮石桌,石桌旁擺著兩張小凳。此刻,那石桌旁便正對坐著一襲白裘與一襲玄裳。二人之間的石桌上擺著幾道頗為精致的糕點,還有一壺酒,兩個酒盞。此刻那傾入酒盞的酒液醇香四溢,氤氳著空氣中原本便飄飄搖搖的淡雅蓮香,竟然將這一處幽靜的小院子也襯得愈發清幽。

白詩纓抬手執了酒盞,送至唇邊輕呷一口,道:“你想說什麽,便說罷。”

鳳軒見她那般淡然清冷的模樣,原本心中一籮筐的話卻是不知應不應此時說出了,片刻後才也執了酒盞,輕呷一口,讚道:“不知這酒,宮主是何處得來,當真是好酒!”

白詩纓聽他這般一說,墨玉眸子裏閃過一絲不知是何意味的寡淡神色,卻是漫不經心地接話道:“原來竟還有鳳軒你不曾知曉的佳釀。”

鳳軒聞言,卻是敏銳地察覺到她話語中那一絲落寞,當下也不太明白,為何隻是讚了這酒便引來她心中不快,然他卻知曉,她此刻隻怕又是想起了那夏曉雨,便微微一笑,夜空一般蒼遠的眸子裏浮著一絲溫柔的笑意:“若鳳軒不曾猜錯,這酒,當是宮主釀的。”

聽得鳳軒此言,白詩纓卻是怔了一怔,隨即唇角挽了一道不知是欣悅還是苦澀的笑意,片刻後,她道:“罷了,告訴你也無妨。”

鳳軒聞言一怔,卻聽她道:“這酒,是我五年前便釀好了窖藏下的。”說到這裏,似是不知想起什麽,白詩纓微微顫了顫眼睫,清冷的眸光越過他溫雅如玉的麵容,直直地投入他身後的那一片淺淡天空裏去了,“原本想著,待雨兒十八歲生辰,便將這‘女兒紅’拿出來為她慶生。”

不期然聽到了“雨兒”二字,鳳軒心間一緊,望向她的眸光略沉了沉,然除卻一絲淺淡至極的落寞外,卻並未在她麵上看到其他的神色。白詩纓這才將眸光微微垂下,落在他麵上,微微勾了勾唇角,竟是眼角眉梢都染了一絲愉悅的笑意。

“鳳軒,你不用那麽緊張。”白詩纓將手中的酒盞擱下,卻是將右手支在了石桌上,衣袖滑下露出她半截玉臂,她便將腦袋微微歪了,支在右手,唇角劃過一絲涼薄又惡劣的笑意。

鳳軒微微蹙眉,然出乎他意料的事情發生了白詩纓唇角含笑,竟是直直地伸了左手,越過那矮小的石桌,直接輕輕地覆在了他的眉心,而後那微涼的指尖便輕輕地,緩緩地將他的眉峰撫平。

“皺著眉,會老得很快的。”白詩纓笑意闌珊,話語之中卻鮮見地帶了一絲溫和。

鳳軒有些呆呆地抬眸,望著她,夜空一般的眸子裏一片茫然疑惑。

“靈溪來過之後,我忽然想明白了許多事情。”她收回手,啟唇,薄唇微微開合,唇間逸出的字眼竟似乎都帶了那麽一絲蓮香,那般清雅,“一直執著於過去,待失去原本擁有的時,才會發現,悔恨那般深重。”

鳳軒眸光一沉,唇角的笑意卻是微微地勾了起來,蒼遠的眸子裏旋著一片高深莫測的流光。

白詩纓卻似乎並未看見他神色之間那極細小的變化,隻是再度抬眸望了望似是近在眼前的天空,輕輕笑起來:“鳳軒,你還記得,我和靈溪說的話麽?”

鳳軒聞言卻是再度一怔,微一回想,便記起那一日白詩纓在離寒殿上與靈溪說的那一番莫名其妙的話來,又想起自血華死後白詩纓這一番奇怪的作為,心中竟也摸不準白詩纓到底要說什麽,然微一沉吟,他還是點了點頭,笑意溫和:“宮主說的話,鳳軒自然記得。”

然聽到他這般答複和用辭,白詩纓卻是忽地便淡了三分笑意,墨玉眸光輕輕掃過他的麵容,而後輕歎一聲:“我隻是覺得,與其將雨兒綁在我身邊,令她不開心,不若將她送回她原本該去過的生活。”

鳳軒心裏一怔,卻是明白,白詩纓竟是已經看穿了他這幾日的心思與疑惑,心中念頭微轉,便道:“可宮主你,似乎並不喜歡不能掌控之事。”頓了一頓,他生怕錯過這一次了解她關於夏曉雨真實用意的機會,便直白道,“以前宮主不是認為,夏曉雨在你身邊才是最安全的麽?”

“嗬……”不曾想,白詩纓聽了他的話卻是抬袖掩唇,輕輕地笑了起來。鳳軒蹙眉,卻又想起她方才的話語,便又鬆了眉頭,隻認真地望著白詩纓,夜空一般深遠的眸光裏除卻疑惑,竟是不見一分莫測與算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