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八十四章 停頓
一襲華美雪裳的少年側臥在吊榻上,柔順的萬千如墨青絲在身後流瀉,隻在發梢處用一根雪色帛帶鬆鬆地係了,在臉頰兩側分別垂下一綹泛著墨色光澤的發絲。她以右手手肘支在吊榻上的玉枕上,如玉般的手掌輕托著右腮,眼瞼微微闔起,長長的微卷的眼睫輕輕顫了顫,那墨玉一般清冷的眸光便自其中流轉而出,如同清澈甘涼的泉水般漫溢,流淌在身前攤開的一卷錦書上。如玉光潔般的左手,纖長的手指微微彎起,輕撚在眸光所及之處。
“詩纓。”房門被推開,歐陽潯手握一卷書走了進來,滿臉的興奮,“你看這本《野醫雜記》裏,”他快步走到吊榻邊,彎下身子,將手中已略顯破舊的書本遞給她,“這裏有提到,雨兒的爹爹中的那種毒,似乎是有會解之人的。”
雪裳少年聞言,眸光微微一轉,抬眸望了一眼那破舊書頁上歐陽潯手指所指之處,墨玉眸子微微一頓,隨即纖長的眼睫微微垂下,掩去她墨玉眸子裏的情緒,卻是並未言語。
歐陽潯詫異地看了她一眼:“詩纓?”
“這本書……我早就讀過了。”雪裳少年依舊垂著眼睫,闔著眼瞼,清冽的聲音如古井無波般,毫無情緒起伏地道。
“那……”歐陽潯怔住了,“這法子裏的陶氏血脈……找不到嗎?”
若詩纓早就讀過這本書的話,斷沒有道理不記得這個這麽稀奇的方子。如今尚明帝危在旦夕,隻要有一點兒可能性,她定然會為了雨兒不惜一切而嚐試的……然她卻並未提到過,那……
雪裳少年的身子幾不可見地顫了顫,她緩緩撐著手肘,坐起身來,卻依舊垂著眼眸,在歐陽潯愈發緊滯的目光注視裏,終是道:“嗯……找不到了。”
“……可……”歐陽潯呆了呆,不知為何,似乎有點不敢置信地,還想要張口說些什麽。然就在這時,書房的門陡然被大力踹開:“你騙人!”
一道有些尖利的嗓音劃破了這一室有些沉悶冷鬱的空氣,紫紗少女瞪著一雙杏眸,站在門口,滿臉的失望和憾恨。
雪裳少年隻覺得眼前模糊了一下,似乎有紫色的人影晃動,她怔了怔,腦海裏忽然閃過少女往昔天真的笑顏,心口驀然一陣劇烈的疼痛。她倏忽蒼白了一副絕色的麵容,漂亮的墨玉眼眸裏浮起淡淡的沉哀和悲傷,弧線優美的薄唇卻勾勒出一個清冷絕然的笑意。
抬手輕輕地按壓住心口愈發窒悶的疼痛,白詩纓輕輕地笑起來:“嗬……帝姬殿下真是會說笑呢,本宮如何欺騙他人了?”
那樣漂亮卻悲傷的笑容綻放在雪裳公子的唇角,遠遠地,映在紫衣少女的杏眸中,竟是那般地,令人心底發酸。
歐陽潯無奈輕歎:“雨兒,詩纓,你們不要……”
“你還敢說你沒有撒謊嗎?如果沒有的話,那你敢說,桃月她不是陶氏血脈嗎?!”夏曉雨紅著眼睛,根本不去理會歐陽潯滿臉的無奈,直接出言打斷了他的話。
歐陽潯一噎,想起他拿著《野醫雜記》去請教神醫前輩時,南宮老頭兒那欲言又止的神情對啊,桃月原名陶桃,又是“陶仙姑”的女兒,說起來,確是陶氏血脈沒錯了!但是……為什麽詩纓要說……她沒有尋到陶氏血脈呢?
那雪裳公子聞言,身子又顫了顫,薄唇翕動,卻半晌隻逸出兩個幾不可聞的音節來:“桃桃……”
眼前浮現出桃然苑裏,最後那一日的夕陽西下,漫天血色霞光裏,紫眸少女稚嫩的臉頰上緩緩流淌而下的淚水,明明在流淚,可少女的麵容上卻是含著笑的,她輕聲地喚她:“姐姐,姐姐……”
“你說啊白詩纓!”終於流下淚來,夏曉雨啞著嗓子嘶喊。
明明如今她的父皇危在旦夕,她卻明知有辦法相救,還妄圖欺騙他們……
雪裳少年沉浸在回憶中,卻被這一聲淒厲的嘶喊喚回了神,她怔怔地望著不遠處一臉怨怒的少女,薄唇翕動,卻半晌都沒發出一點兒聲音。
歐陽潯長歎一聲,道:“詩纓,隻是向桃月借一點兒血而已,這是一條人命啊,何況還是雨兒的爹爹,雖然……你就先把桃月召來吧。”
白詩纓側眸望了一眼歐陽潯,卻見後者眸子裏浮著明顯的不忍,她一怔,忽然又想起很久之前,尚明帝假死之時,靈殿裏哭到昏死過去的帝姬殿下。
說到底,她還是無法理解啊……
這一世,她根本沒有血濃於水的親人,更沒有這樣濃烈的感情。她的心是冰冷的,堅硬的,她或許……永遠都體會不到失去親人的痛苦罷?
很久很久以前,她都還以為,自己身邊有著這世界上最溫暖的光芒,她生存於世的唯一的理由,便是保護這道耀眼溫暖的光芒。可最終,她終是失去了,不是麽?她無法理解,便無法麵麵俱到地保護。直至如今,她身邊,已經再沒有一個人,會明媚地笑著,無條件地支持她了呢。
曾經笑得妖嬈的血衣殺手,曾經天真爛漫的紫眸少女,曾經溫雅如仙的玄裳男子……
她倒果真是不愧“天煞孤星”的名號呢……
縱使非是眾叛親離,卻也已經……孤身一人了。這是寧魅的詛咒,卻也是她此生無法逃脫的命運與夢靨。
何時能結束這一切呢?
其實,也或許已經……距離那一日不遠了罷?可為何……為何明明冷硬的心會在此刻,如此疼痛?這一切,都是她一手造成的,是她從數年前便開始努力經營策劃的,不是麽?為何到了最後的這段日子裏,會這麽痛,痛得她想要尋求一個曾經熟悉的懷抱,尋求一個曾經溫暖的肩膀,闔上眼眸徹底地睡去,再也不去過問,再也不去強求。
鳳軒,答應你的事情,真的好難啊……
雪裳少年微微仰起腦袋,纖長的眼睫輕顫,墨玉眸光映出雕梁畫棟的房梁,卻是空落落地,沒有半點神采。
“白詩纓!”紫紗少女走過來,卻是再也忍不住,伸出雙手緊緊抓住她瘦削的肩骨,“我求求你行不行?算是我求求你,你救救我父皇好不好?”
她從未用這般哀求的語氣與她說話,不論前世,還是今生。她從未、從未用這麽生疏的、哀求的語氣和她說話過,原來……她們之間,已經走到這一步了麽?隻要她再狠一狠心,便能夠將她推開,將她徹底推開,將自己……徹底地放逐到冰冷的地獄裏去,此生此世,永生永世,都不會有辦法尋回那一道屬於她的光芒了。
是了,隻要她再狠一狠心,隻要她再……再努力一把,她的祈願,便能達成了。到那時,她便……便可以了無遺憾地……
“啪……”素白如玉的纖手微微揚起,揮開了紫紗少女緊緊抓著她肩骨的手。雪裳公子眉目如畫,然眉梢眼角都浮著冰冷的譏諷笑意:“帝姬殿下的哀求,可真是不值錢呢。”冰冷殘酷的話語自她蒼白纖薄的唇瓣逸出,挾著令人絕望的寒意森森。
冷冽如冰的墨玉眸光輕輕掃過滿臉怔忡的紫紗少女,纖長的眼睫輕顫一下,微微垂下,覆住了一瞬間她墨玉眼眸裏所有的情緒,下頜微抬,居高臨下,不屑一顧:“無論是帝姬殿下,還是尚明帝陛下,於本宮都已經沒有半點利用價值了,本宮緣何要費心費力地去救於本宮毫無關係的人?”
雪裳少年輕抬右手,伸出一指挑起少女驚怔的麵容,唇角勾勒出的笑容仿佛是這世界上最邪惡的:“該不會帝姬殿下以為,本宮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好人罷?”
“詩纓?!”歐陽潯驚訝地瞪圓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仿佛變了一個人一般的雪裳公子。
“若真如此的話,那可真是遺憾呢。”雪裳公子唇角的笑意漸漸加深,一如她眉梢眼角暈染開來的惡劣笑意,魅惑卻又致命,“讓帝姬殿下失望了呢。”
“不過桃桃可是本宮放在心上的很重要的一顆棋子呢,怎麽能這麽輕易就借給帝姬殿下呢?”雪裳公子墨玉眸光微微蕩漾,順著眼前傾城傾國的麵容緩緩地描摹,“歐陽少爺可真是好命呢,可以娶到帝姬殿下這般絕色的人兒,本宮可好生羨慕呐……”
“啪!”
輕佻又魅惑的話語尾音未落,便被一聲清脆的巴掌聲打斷了。
一襲紫紗衣裙的少女依舊高揚著手掌,一襲華美雪裳的公子依舊微微側著臉頰。傾城麵容上淚痕滿布,那一雙紫色的眼眸裏卻已經溢滿了厭惡和怨恨;而白皙如玉的絕色麵容上正印著一個五指纖細的巴掌印,微微側著臉頰,纖長的眼睫輕輕地顫了又顫,緩緩地垂下,覆住墨玉眼眸中所有的情緒,蒼白的唇角卻逸出一絲淺笑。
那輕顫的纖長眼睫,如同振翅欲飛的蝶,最終卻被生生折斷了薄翅,無力墜落。
歐陽潯望著眼前這一幕,微微張著口,卻也不知該說什麽。
“我看錯你了,白詩纓!你真惡心!我恨你,我恨你我……”少女放下高揚的手掌,在身側緊緊地攥成拳,最終卻隻是咬牙切齒地說出了這樣幾句帶著濃重哭腔的話語,而後便轉身飛身而去,眨眼間便消失在兩人的視線裏。
“等等”歐陽潯的聲音驟然被淹沒在一陣低低的輕笑聲中,他轉眸看去,卻正望見那長身玉立的雪裳少年,一手捂著瘦削的臉頰,一手捂著心口,笑得驚人心魂。
“嗬……嗬……”
她素白如玉的手緊緊地攥著胸前的衣襟,用力直到青筋突起,她都不自覺,隻是微微躬了身子,唇角勾著似笑非笑的弧度,卻又有令人心驚的笑聲從唇瓣間逸出。她睜著墨玉般剔透的眼眸,眼神卻空洞地好似已然沒有焦距:“嗬……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