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六十七章 緩緩落下
浣紗被秋夕橫了一眼,頓時委屈地縮了縮腦袋,垂著眸子好似不敢再說話一般,隻是那滴溜溜亂轉的眼珠子卻昭示了她根本就沒服氣。正怔怔望著鏡子裏的自己發呆的夏曉雨聽到浣紗的聲音便回過神來,微一側眸便正觸到浣紗亂溜的眼神,見她嚇得立刻將腦袋再度向下埋了埋,夏曉雨不禁莞爾。
“浣紗,腦袋低那麽厲害做什麽?”她笑意淺淺地開口,眸子裏泛著溫和的光芒,“快抬起來吧。”
“是,公主殿下。”浣紗聞言忙抬起頭應了聲,又趁著夏曉雨轉回眸光的間隙向秋夕吐了吐舌頭,一臉的古靈精怪模樣。
秋夕手中靈巧一轉,便將半月髻穩穩地用一支銀步搖固定住。見浣紗向她吐舌頭,她瞪了她一眼,卻又無奈地輕輕搖了搖頭,伸手從浣紗捧著的發飾盒子裏取了一支玉簪出來,就要向夏曉雨的發髻上插去。
“秋夕。”不經意一抬眸望見秋夕手中正捏著的玉簪,夏曉雨眸光一凝,不禁出聲喚道。秋夕不解地應聲:“公主殿下,有什麽吩咐嗎?”
“你手裏的簪子……給我看一下。”夏曉雨眸光緩緩地沉了沉,微微地冷靜了些,將手抬起,手掌向上。秋夕微微蹙眉看了看手中的玉簪,隨即便應聲將那玉簪放在夏曉雨張開的手掌中。
觸手溫涼。
隻一眼,夏曉雨便認出這是上好的冰髓玉。玉簪整體略顯纖細,卻也還算修長,色澤白皙溫潤,簪頭細致精巧地雕刻著一枝小巧玲瓏的五瓣花朵。蹙了蹙眉,夏曉雨微微抬手將玉簪舉得高了一些,細細地端詳。
這好像,是勿忘草。
片刻後,夏曉雨放下舉起的手臂,隻將那支玉簪輕輕地攥著,眸光微黯。
“公主殿下?”秋夕見端坐的夏曉雨似乎心情愈發不好了,整個人似乎都纏繞著一種令人不知如何用語言形容的悲哀與沉鬱,不禁擔心地開口喚道。
夏曉雨聞言回過神來,垂眸望了一眼手中握著的玉簪,抿了抿唇,她問道:“我記得,我沒有這樣一支玉簪。”
秋夕聞言一怔,隨即奇怪地看了一眼轉過眸來的夏曉雨,道:“公主殿下忘了嗎?這‘沉魚簪’是公主殿下十三歲冊封明珠帝姬的時候,白公子送給公主殿下的賀禮呀。”
夏曉雨聞言一怔。
一旁的浣紗也點著小腦袋:“公主殿下不記得了?當初公主殿下不知道為了什麽緣故,一直都和白公子鬧別扭。後來白公子就出宮尋了這麽一支漂亮的玉簪回來,道是送給公主殿下的賀禮,公主殿下當時可高興地不得了,戴著玉簪四處拽著宮女太監們問好看不好看……”她說著說著,愈來愈興奮,小臉蛋兒紅撲撲的,浮著一層少女懷春般的羞澀。然不經意地觸到夏曉雨的神色,浣紗被那一雙琉璃紫色的眼眸怔住,漸漸地沒了聲音。
夏曉雨蹙眉,抬眸掃了一眼浣紗:“我怎麽不記得有這事兒?”她話音未落,便發現浣紗神色的異樣,纖眉蹙得更厲害了,疑惑地喚了一聲:“浣紗?”
然浣紗隻瞪大了眼睛望著她,好似看到了什麽極美又極恐怖的物事一般,小臉上的血色褪了個幹幹淨淨,神色萬分震驚。
夏曉雨有些惱怒,她有那麽可怕嗎?然還不待她問出聲,一旁一直沉默的秋夕忽然抬手半掩了嘴巴,驚訝地道:“公、公主殿下……”
“到底發生什麽事情了?能讓你們這麽害怕?我臉上有東西?還是我突然間毀容了變得奇醜無比嚇到你們兩了?”夏曉雨見一向穩重的秋夕也這般反應,不禁更加疑惑惱怒,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倒不是真擔心自己毀容了,而是下意識地便那麽做了。
似乎是見夏曉雨動了真怒,秋夕咬了咬唇,伸手扯了扯浣紗,而後才垂眸回答道:“回公主殿下的話,沒有發生什麽事情。”
夏曉雨翻了個大大的白眼遞給她當她真是傻瓜了?沒有發生什麽事情,這倆小宮女看見她能跟看見厲鬼索命一般嚇得臉色蒼白?這般想著,夏曉雨沉下眸光,低聲喝道:“浣紗,你說。”
浣紗突然被點到名字,嚇了一跳,身邊的秋夕見狀忙用力扯了扯她的衣袖,不停地給她遞眼神。夏曉雨見狀,不禁更加好奇和疑惑了,瞪著浣紗的眼神也漸漸地嚴肅起來。浣紗膽子本就極小,這段日子以來在夏曉雨身邊服侍,夏曉雨又是個極沒有主子架子的主子,她跟著便漸漸地膽子大了些,然而心底對於主子的敬畏還是存在的,此刻一見夏曉雨冷下眼神,浣紗不禁一個哆嗦,下意識地便道:“公、公、公主殿下,您、您的眼睛怎麽……哎喲!”
她話還沒說完,便被秋夕狠狠地踩了一下腳,頓時“哎喲”一聲叫出聲來。秋夕忙不安地看向夏曉雨,卻隻望見一頭烏黑的青絲。
夏曉雨已然轉回了眼眸,看向梳妝台上那一麵神奇的玻璃鏡子。說起來,這能夠清楚地映出鏡中人的麵容的銀麵鏡子還是歐陽少爺托人帶進宮中來的,說是出海經商的船隊在一個島國上無意中見到的,覺得稀奇便花大價錢買了下來帶回歐陽家。歐陽雲峰覺得此物稀奇,便托人帶進宮中,送與公主殿下。於是公主殿下寢殿中原本的那麵銅鏡便被撤去了,公主殿下說那是玻璃鏡子,還命人請來有名的鑲嵌大師,將銀鏡的邊角打磨好後嵌進了梳妝台的鏡框裏……
每每公主殿下晨容晚妝時刻,秋夕為她挽發梳發時,便會望著銀鏡裏那美得傾國傾城的公主殿下讚歎不已。
而此刻,那一麵將沉魚落雁的傾城容貌一絲不餘地映照下來的同時,也映出了那一雙淡紫色琉璃般的杏眸。
夏曉雨麵色詭異地望著鏡中女子的紫眸,半晌都直直地挺著脊背,一言不發。
一旁的浣紗見狀,不安地垂眸,揪了揪自己的衣角,小聲喚道:“公主、公主……”
秋夕輕歎一聲。
當初公主殿下在宮中時不時地昏厥,禦醫們頻繁出入珍雨宮,每次聖上的臉色都愈來愈黑,讓她們這些負責公主殿下日常生活起居、飲食的宮女們膽戰心驚,生怕下一刻自己便是一個“服侍帝姬不周,下牢杖斃”的下場。然詭異的是,疼愛妹妹的皇上並未拿她們這些個宮女開刀,甚至連遷怒也不曾。隻是她偶爾匆匆走過死氣沉沉的皇宮遊廊時,會聽到小太監小宮女們竊竊私語,說是禦醫院今兒又被聖上大罵了一通……
多年來在後宮中生活的經驗告訴她,這珍雨宮的主子,隻怕時日無多。然而公主殿下去法華寺祈福被擄,再度救回來之後,便再也沒有莫名其妙地昏厥過,隻是性子變了些,不再如往日那般歡快跳脫。而如今……
浣紗不安,秋夕回憶。
隻有夏曉雨,一雙紫色的杏眸瞪著銀鏡中的自己,麵色漸漸蒼白。
她終於想起來,這般熟悉的紫眸,是像誰了。
自己曾經親手做過的事情,好歹也是有些模糊的印象的。雖然……她一直以為那隻是一個長長的,真實感太過強烈的噩夢。她記起很久以前,她離開雨纓宮之前,曾經在臨風別館的離寒殿外聽到的那一段對話。
血蠱、換血……
她不是傻子也不是笨蛋,隻怕那個中血蠱的人就是她,而那個被換血的人也一定是她。隻是那個被抽幹了血液死去的人,她從這樣一雙紫眸裏,便不問而知了。
曾經,有個穿綠裙子的少女跟著那一襲白衣一同策馬而歸,白衣少年淺笑著喚少女“桃桃”,這樣親昵的名字和溫和寵溺的神情,她忿忿地嫉妒了好久。
曾經,那個愛穿綠裙子的少女從臨風台上飛身而下,一襲白色長裙在空中飛舞,生生灼痛了她的眼睛。
曾經,那個血可解千毒、化百蠱的少女手裏拎著蛇皮長鞭與她站在臨風別館的涼亭上對峙,紫葡萄一般的眼眸裏閃現的俱是看透一切的了然目光,讓她愈發火大。
曾經,那個身著淺碧色美麗羅裙的少女站在暮月苑裏,冰涼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拷問她的心神與靈魂,逸出唇瓣的話語帶著稚嫩的語氣,卻仿佛含著她無法掙脫的魔力,讓她不敢直視。
曾經……
夏曉雨忽然想明白了許多東西。
比如,小煙為什麽會死也要向她要一個承諾,一個善待小魅的承諾。
比如,暮月苑裏那一襲白衣口口聲聲的“不可饒恕”到底是指的什麽事情。
比如,中了血蠱的人是她,對那一襲白衣刀劍相向的也是她,不了解情況便任性要求,甚至說出絕交的人,還是她。
晶瑩的淚水蜿蜒著流過麵頰,將秋夕為她精心上的淡妝衝花了,看著有些慘不忍睹。然而,夏曉雨卻依舊滿心的酸澀。
手裏的冰髓玉緊緊地被攥著這許久,卻依舊溫溫涼涼,一如初時。纖細的手指輕輕地摩挲著玉簪,仿佛觸到了凸起的紋理一般,夏曉雨帶著淚痕,垂眸望去。
細細的一行小字飄逸地雕刻在玉簪上,她細致地看去
蒼冥明珠。
待細細辨認出那蒼秀飄逸的字體出自誰手,又刻著怎樣的四字,夏曉雨的身子不禁一震,隨即再度眼眶一熱,淚水爬滿了臉龐。
蒼冥明珠、蒼冥明珠、蒼冥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