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十九章 可憐的人
隨著兩位身著月白色雲紋滾邊的神殿侍女一路行去,穿過曲折的回廊,繞過鵝卵石鋪就的沿湖小路,越過鐵索石橋,宮鶴烯終於望見了月神殿的本殿,心中浮起一絲不知如何形容的慨歎。
待進得月神殿,神殿侍女將宮鶴烯並綺羅延請至偏殿側室,請他二人在此稍等,而後便離去通報了。
綺羅為宮鶴烯倒了一杯茶端過去,宮鶴烯接過,揭開茶蓋在茶杯邊緣輕輕撇了撇,送至嘴邊輕呷一口,片刻後他將茶杯放在手邊的桌幾上,忽地開口喚道:“綺羅。”
“屬下在。”早已站到他身後的綺羅應聲。
宮鶴烯抬起一隻手擱在身邊桌幾上輕輕敲了片刻,而後問道:“你來猜一猜,這月神殿的神官是個什麽樣的人。”
綺羅聞言一愣,不由得抬眸看了一眼眼前背對著自己的男子,卻見他依舊背對著他,坐姿雖說不上全然端正高雅,卻也挑不出什麽錯處,一如以往那般滴水不漏。綺羅垂眸,似是想了片刻才道:“屬下愚鈍,猜不出。”
“愚鈍?”宮鶴烯揚著聲調重複了一下,而後笑道,“本宮的修羅十三騎中,你雖沒有銀羅那般七竅玲瓏的細膩心思,卻也是冰雪聰明的,怎麽會‘愚鈍’?”
綺羅抿了抿唇,聲音依舊平靜如昔:“謝主上讚譽。”
“那麽,你卻來說說,神官會是個什麽樣的人。”宮鶴烯微微側了側眼眸,望了一眼垂著眼眸立在他身後的黑衣女子,又道。
綺羅無法,隻得應道:“是,主上。”頓了一頓,她道,“屬下以為,神官大人當是一個看破紅塵的得道高人。”說完這話,她便微微掀了掀眼睫,去看宮鶴烯的反應。
“哈哈,綺羅的猜測倒是有意思。”宮鶴烯唇角一揚,勾出一個頗為開懷的笑容,然他隻是說了這麽一句,便再也不說話了。綺羅不知他心中在思慮什麽,隻得閉了嘴,立在他身後一本正經、心無旁騖地履行著自己的職責。
不多時,之前離去的兩位神殿侍女中的一位走了進來,向宮鶴烯行了禮後道:“太子殿下,神官大人本殿有請。”
宮鶴烯起身,帶著綺羅便跟著那神殿侍女一同走了出去。待進得本殿,便望見殿中上首正立著一個身著一襲燙金滾邊的玄色神官服飾的男子,那男子麵上覆著一張銀色麵具,麵部輪廓線條如雕刻一般精致,隻露出一雙深邃的銀色眼眸。
宮鶴烯在殿下打量那人,殿上那人卻也在打量宮鶴烯。片刻後,宮鶴烯率先拱手為禮:“鶴烯拜見神官大人。”
他身後的綺羅也隨著拱手為禮,殿上的神官便微微抬手,道:“太子殿下不用多禮,請坐。”話音未落,那神官便一撩衣袍坐在了身後的椅子上。
那神官的聲音甫一傳入宮鶴烯的耳際,他便怔了怔,直覺這聲音似是有三分熟悉,可又陌生得緊。然現在並非細想之時,他便就著殿上神官的話語轉身坐了下來,綺羅依舊寸步不離地守在他身後右側。
殿內侍女來往,卻是奉茶擺茶點。待那侍女垂下手中的茶盤緩緩退出大殿之後,那神官才開口,聲音裏帶著三分笑意道:“我這裏也沒有什麽稀罕吃食,不過一些尋常茶點和茶水,還望太子殿下莫要嫌棄。”
宮鶴烯擺了擺手,麵上也擺著一副笑臉:“能得見神官大人天顏,實乃鶴烯三生有幸;能得神官大人招待,更是鶴烯的福氣和榮幸,何來‘嫌棄’一說呢?”
那神官聽他如此言說,微微點了點頭,又問道:“太子殿下言重了。不知太子殿下此來,所為何事呢?”
宮鶴烯聽著那神官的聲音,總覺得有三分熟悉,三分怪異,聽在耳中頗為不適,可到底為何不適,為何熟悉,為何怪異,他卻怎麽都想不起來。沉吟片刻,宮鶴烯道:“其實鶴烯此來,所為不過一件小事。”
“哦?什麽事情,太子殿下不妨說來聽聽。”殿上神官身子微微前傾,似是頗有興趣一般。宮鶴烯笑了笑道:“神官大人封號‘鳳月神官’,不知神官大人與鳳王,有什麽關係?”宮鶴烯麵上雖是在笑,可那唇角勾起的弧度實難稱之為真正的笑意,倒看起來似乎是在算計著什麽一般,頗有陰險意味。
那殿上神官聽他如此問道,銀色麵具下那一張麵容上似是也勾起了一道弧度,低沉的輕笑聲響起,隔著銀色的麵具聽起來更加怪異:“嗬……太子殿下莫非是來消遣我的?自古神官便封稱‘鳳命之月’,故名‘鳳月神官’,而如今的鳳王殿下,可是皇帝陛下親封,想來不過是巧合罷了。”
宮鶴烯一怔,隨即又聽殿上神官道:“不過,太子殿下無愧為太子殿下,這一份縝密心思和聯想能力,確是出眾。”他頓了頓,讚道,“這實乃我忘炎之福啊。”
“……神官大人謬讚了。”宮鶴烯訕訕一笑,“鶴烯也不過方才想起神官大人的封號與鳳王的封號都有一個‘鳳’字,一時有些沒能反應過來罷了。”
殿上神官聽他如此說,卻也不揭破,隻朗聲一笑,再不言語。大殿之中一時寂靜非常,宮鶴烯沉吟片刻,又道:“不知神官大人近來可曾再收到月神神諭?”
殿上神官點了點頭,聲音緩緩歸於平靜道:“神諭所示,隻有一個‘亂’字。”他話音未落,那純銀色的眸光仿若有如實質般輕輕掃過宮鶴烯,宮鶴烯隻覺一陣壓力陡然纏裹在他身側,一瞬間竟似要讓他窒息一般。暗自深吸一口氣,宮鶴烯甫要將周身氣勢提起,卻不想那銀色眸光已然移走,他周身便陡然一鬆。
輕喘一口氣,宮鶴烯陰沉的眸光望向殿上那看似悠哉無害的神官,然而後者接觸到他的眸光卻絲毫不察,隻是用那一雙平靜無波的眼眸和他對望,仿佛完全沒有看到他眸光之間施加的壓力一般。宮鶴烯心念急轉,然卻也知曉暫時沒有辦法動月神殿,隻得咬咬牙,暗自咽下這個暗虧,又勾起唇角露出溫和有禮的笑容。
“不知神官大人以為,這神諭的‘亂’字,何解?”
殿上神官聞言卻抬手端過一旁案幾上的精致茶盞,揭了茶蓋在茶盞邊緣輕輕撇了撇,而後輕呷一口,道:“嘖,雪梅茶是我月神殿的一絕,太子殿下不嚐一嚐麽?”
宮鶴烯額上暴起一根青筋,眸光驀地一沉,卻隨後也依著那神官的話語,從一旁的案幾上端起茶盞,揭開茶蓋輕呷一口,而後讚道:“確實好茶,神官大人久居月神殿,倒是有福了。”
“哪裏哪裏,太子殿下久居皇宮,其間茶水糕點才真正精致,月神殿的這點兒東西,又怎能入太子殿下的眼?”那神官笑著道。
……
月神殿本殿的隱秘偏室裏。
一襲白衣的白詩纓正坐在一張圓木椅子上,一身水藍色衣衫的攬月立在她身側。聽著殿中不斷傳來的聲音,白詩纓暗自好笑,心中卻浮起一絲無可奈何。
她本以為鳳軒所言宮鶴烯要見他是想了法子要對付他,又想起曾經的某個山穀裏那一襲血衣的男子,還有那莫名出現的火炮,她終是不放心地跟了來,卻未曾想,鳳軒好手段,不知不覺便端了這什麽月神殿不說,還將宮鶴烯騙得團團轉。
隻是,鳳軒眼下是無甚危險,她卻不知該如何了。原本不過是敷衍和欺騙,可如今她真的管不住她的心,竟會替他擔憂考慮,為他打算謀劃。
想起鳳軒半日前說的那一句“明天”,她心中便沒來由地一陣不知所措。
雖然……已經下定了決心,可到底說是一碼事,做又是一碼事。她心裏百轉千回,有無數的想法和念頭閃過,可最後她卻依舊拿不定主意。
她其實隻是在逞強,她一直都是軟弱的,逃避著。
輕歎一聲,白詩纓隨手從一旁的小瓷碟中撚了一小塊綠豆糕放入口中,淡淡的香甜味道便隨著牙齒碾碎綠豆糕的表皮後緩緩地溢滿口腔。
“公子。”忽地,身邊的攬月出聲喚道。
白詩纓微微詫異,側眸,墨玉眸子微微眯起,帶著一絲疑問。
攬月卻彎了彎唇角,勾出一個淡雅的笑容來:“公子,其實我想,公子是最有資格得到幸福的那個人。”
自青蓮園事件之後,攬月便幾乎再未笑過。白詩纓曾以為她是又想起了曾經在吟蓮教的日子,便也未曾過問。可如今,此刻,攬月唇角那個淡雅的笑容在她眼裏竟有了那麽一絲出塵的味道,那般溫婉美麗。
“你在說什麽?”白詩纓蹙眉。
攬月卻依舊彎著唇角,就連眉梢眼角都溢滿了溫柔的笑意,聲音輕輕的,卻帶著一絲溫暖:“公子以前曾說,我並非生來冷然,而是習慣了隱忍和等待。還曾說,若是哪一日我不想等了,便自行離去。”
“本宮確曾說過。”白詩纓眸光微沉,麵上笑意依舊如烙印般淺淡,但攬月卻知曉她的聲音裏已然帶了一分寒涼。
攬月微笑:“公子,其實在那個時候,公子將手伸到我麵前的時候,我便已經下定決心公子顧及不到的背後,由我來守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