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_第二十一章 鬆樹當軒雪滿窗 上(一)

平若的居處本在瑛風堂,平宗為了便於看守,將他挪到了湖心島上的一處畫堂中,周圍由親信賀布衛裏裏外外布了三層守衛,隻允許賀蘭王妃和有數的十幾個下人出入往來,一切其他閑雜人等都不得上島。

賀蘭王妃帶著從西域新羅南詔各地搜羅來的外傷藥在平若的屋裏守了整整三天,一邊盯著人用各種藥水給兒子擦洗傷口,一邊自己以淚洗麵,好容易熬過了最漫長的三天,平若終於從高燒中醒過來,拉著她的手叫了一聲阿娘,這一聲叫得不但王妃自己,連一眾不眠不休伺候了他三日的婢女內官也都喜極而泣。一時間偌大的屋子裏一片啜泣嗚咽的聲音。

再出門來已經不知道天又亮了幾回。門外照例仍是一片銀裝素裹,碧藍的天上幾縷流雲悠閑遊曳,雪白耀眼,刺得賀蘭王妃不得不掩住眼睛,將兩眼的淚水抹去。身邊侍婢鶯歌輕呼了一聲:“咦,那是誰?”

賀蘭王妃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過去,遠遠看見隔著湖水,西麵岸上一處緩坡上,一個身著白衣的女子迎風而立,幾乎與周圍白茫茫的園林景色融為一體。見王妃朝她望過去,白衣女子行禮致意,動作幅度拿捏得恰到好處,姿態嫻熟優雅,就像她生來每日都要如此行禮一樣。

“是那個女人。”另一個侍婢燕語認了出來。

“那個女人”是近日府中被人頻繁議論的話題,賀蘭王妃也聽人說起過幾次,隻是她全部心思都掛在平若身上,哪裏分得出精神去留意。此刻才認出來那個女人就是自己兒子的救命恩人,便連忙帶著鶯歌燕語越過拱橋快步迎上去。

葉初雪裹著一件白狐裘氅,麵色照例蒼白,全身上下一片素白,隻在耳邊垂著一對紅寶石的耳鐺,被風吹得晃晃悠悠,倒是在她腮邊投下一抹淺淡的紅暈。她一直含笑立在原地,直到賀蘭王妃到了近前,才款款斂衽行禮:“王妃勝常。”

賀蘭王妃連忙趨前一步托住她的雙臂阻止她行禮,小聲說:“公主殿下萬萬不可多禮。”

葉初雪飛快看了她一眼,不動聲色地笑道;“王妃誤會了,我並不是什麽公主。那個南朝公主不是已經死了嗎?”

賀蘭王妃意識到自己失言,登時臉上燒了起來,“哎呀,是我的錯,妹妹你……”

“我姓葉。葉初雪。”

“葉妹妹,這名字可真好聽。”王妃見機也是極快,一把挽住葉初雪的胳膊,親昵地帶著她往外走,笑道:“妹妹這兩日身體恢複得如何了?氣色倒像是比之前好了很多。我這幾日也沒有顧上多關照,妹妹莫怪我啊。”

“怎麽會,娘娘對我已經是關懷備至。”葉初雪這話說得倒是出於真心。她被賀蘭王妃帶出宗正寺的時候除了平宗給她的那條錦裘大氅確實身無長物。進入晉王府這些天來,王妃本人雖然沒露麵,卻有人源源不斷送來衣服飾物日常所需各種用品。

“隻怕你瞧不上我們北方這些東西呢,跟南方是沒法比的。”賀蘭王妃說起這些來,滿臉都是豔羨,“以前人家送來過一套金首飾,那花樣手工,真是精巧華麗,遠不是我們這兒的工匠能做出來的。所以我就吩咐她們,無論如何給你送去的東西務必要最好最精致的,不能讓你笑話我們龍城的婦人不會打扮。”

葉初雪微笑地聽著她一路絮絮地說著,等她停下來才問:“世子傷勢如何?我天天過來看看,他們不讓我進去。”

說起世子賀蘭王妃就忍不住落淚,“不怕私底下跟你說一句,這下手也太狠了!身上從上到下就每一處好的。他一個孩子,再錯也不用這麽打吧,打壞了可怎麽好。”

永德思忖了一下,斟酌地說:“好在棍棒打不壞筋骨,多養養就好了。說來他還是心軟的,到底沒有下狠手。”她說到這裏的時候,心底深處隱隱**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

王妃不明所以,問道:“怎麽?”

“哦,沒什麽。”葉初雪趕緊搖頭,仍舊跟上王妃的步子,“想起小時候看人打板子的事兒了。”

王妃詫異地看了她一眼,隻覺她唇邊笑意渺渺,雙目卻益發清冷如冰淩。

葉初雪不用回頭也能感受到她的目光,若在以往也許會但笑不語,但今日不知為何,許是因為眼前這婦人所表露出來毫無心機的模樣令她有那麽一刹那放鬆了心中的戒備,輕聲補上了一句:“我親眼看著那人最後被仗斃。”

“啊!”王妃近日尤其聽不得仗斃兩個字,驚得停住腳步,驚疑不定地瞪著她。

葉初雪笑笑,反過手挽住她,笑道:“所以說殿下到底心軟,仗斃不是沒有,他隻是不忍心而已。”

王妃突然捉住她的手,疾行兩步,將她帶到一旁樹林中,眼睛朝鶯歌燕舞瞟了一下,那兩個婢女便乖巧地守在外麵不敢再多走一步。

“妹妹,你是阿若的救命恩人,我在你麵前沒什麽可隱瞞的。妹妹,你說阿若以後可怎麽辦好?”

葉初雪沉吟了片刻,問:“殿下對阿若的處置說什麽了嗎?”

王妃愁眉苦臉地搖了搖頭,“他要真有個話下來,我倒也好辦。既然不殺,是逐是貶,好歹留條命在,我也都認了。隻是都這些日子了,我連他的一個字也不曾聽到過,他這些日又忙,想見到他也難,妹妹,我知道你在他心目中是不同的,你要是能再幫阿若一次,便是我們母子的再生父母活菩薩,我以後日日給你念經求你福壽雙全……”

“王妃千萬別這樣。”葉初雪趕緊攔住她笑道:“我哪裏有這麽大能耐,這次不過是機緣巧合……”她略一沉吟,說:“我這幾日幫你打聽打聽吧。”

“如此就有勞妹妹了。”王妃長長地舒了口氣,拉著她的手用力捏了捏,知道話盡於此,也不必再多說什麽,這才又與她相攜從林中出來,一路朝著自己居處毗盧院行去。“妹妹初來乍到,這幾日我關照不到,讓你受委屈了,我帶你見見府中其他姐妹,你放心,有我在,往後你們好好相處,別人不會冒犯你。”

葉初雪略怔了一下。這幾日平宗與賀蘭王妃各自有各自的忙處,她的居處又遠在山間,尋常見不到府中諸人,尤其是平宗的姬妾們。她心中滿是別的計量,一直到賀蘭王妃這話說出口,才赫然意識到,自己此時的身份已經是平宗府中的侍妾,處事為人都要被納入晉王府的規矩和氣氛之中。這對她來說,是一種絕新的體會,甚至比她獨自一人渡江北上更奇突古怪。

賀蘭王妃察覺到她的異樣,停下來問:“怎麽了?”

“哦……”葉初雪迅速理清思路,笑道:“我也一直有心拜見諸位姐姐,隻是無從入手呢,畢竟到如今我連個進門的說法都沒有,怕去了被人家拿掃帚攆出來,姐姐肯引薦自然是最好的。”

賀蘭王妃有心拉攏她,聽見她這樣說自然歡喜,拉著她進了毗盧院。

院中一進門便是一片空地,四角上立著四尊石雕的菩薩,各個都高鼻深目,廣額寬頤,身上瓔珞繁複,衣飾輕薄,姿態宛然,栩栩如生。若非他們全身上下都細密鏨了金箔,在雪地裏閃亮奪目,幾乎就會被人認作是西域遠道而來的大德高僧。葉初雪平生頭一次見到如此生動貞靜的佛像,乍眼看過去,仿佛那菩薩像是要活過來一樣,望著她的目光似乎洞徹了她心底的所有秘密,唇邊似有若無的笑容也如同火印一樣直直烙在她的心頭。

葉初雪心頭一震,不由自主後退一步,腳下積雪被她踩得吱吱作響。賀蘭王妃在一旁觀察她的神態,笑道:“這幾尊菩薩是從青州請來的工匠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