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_第十八章 長恨裁作短歌行 下

階下立即就有幾個賀布侍衛上前。兩人用木杖交叉卡住平若的頭。另外兩人將木杖在他膝下一掃,平若支撐不住,直挺挺趴在了地上。兩條木杖同時高高舉起,一時卻並不落下,幾個人的目光齊齊向平宗望去。

賀蘭王妃大驚失色,抱住平宗的手臂跪下一連串地求情:“殿下,阿若他年紀小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你饒了他吧。殿下……”她見平宗麵色鐵沉,知道求也沒用,焦急地朝人群中望去,然而那個承諾了要救她兒子的女人並不在其中。“阿若,快求饒啊!”她隻能衝著兒子喊,“不要再惹你父王生氣了!”

平若努力向上看,兩隻手奮力撐在身側,倔強得不肯就此俯首,交叉在他頸後的木杖刺剌剌地磨著他的皮膚,讓他無法抬頭。母親的聲音在他聽來帶著絕望的聲嘶力竭,然而再懇求也是沒用的,他早該知道,卻心存幻想。此刻他隻對自己的軟弱感到羞恥,大聲說:“我這身骨血性命是父王給的,他如今要拿回去豈有抗命不遵之理。但憑父王打死就是,阿娘不要再求他了。”

平宗咬著牙吩咐:“打!”

高舉起的木杖帶著風嘯聲重重落下,啪啪地兩聲先後打在平若臀上。平若重重咬住自己的唇受了,隻覺臀上火辣辣一陣痛,低低哼了一聲,硬是不肯示弱。他從小嬌生慣養,隻有揮著鞭子打別人的時候,哪裏受過這樣的眾目睽睽之下遭笞的羞辱,木杖雖然打在身上,火辣辣難忍的卻在麵上。

平宗俯視下來,將他的心思看得無比明白。他心中惱恨已極,冷笑了一下問:“還等著我給你們數數嗎?繼續打。”

下麵執仗的賀布衛士卻有些拿不準到底該用什麽樣的力道打到什麽樣的程度,明知此時不宜多言,也隻得硬著頭皮問:“打多少?”

賀蘭王妃可憐巴巴地看著平衍。

平衍抵不過她的目光,轉向平宗低聲說:“阿兄……世子有錯,理當嚴懲。按照以往成例,親王子弟犯法,重則責打八十仗,輕則責打四十仗。依我所見,世子當從重處置,打八十如何?”

平宗知道他還是想給設個上限,沉沉地看了他一眼,麵無表情地說:“既然是仗斃,打死為止,不用數了。”

一陣細碎的議論聲仿佛空山鬆濤一般從人群中滾過,漸漸嘈雜起來。剛才平宗第一次說出仗斃兩個字的時候,並沒有人真的相信他會將自己的兒子活活打死。終歸延慶殿之變並未成功,也沒有什麽實質的損失,就算是惱怒兒子不肖,當眾責打一頓也就是了,就連行刑的執仗衛士也都如此思量,才會再問打多少下,沒想到卻得到這樣一個答複,不禁大大地為難起來。

杖刑本就極其講究,施刑者的手法力度不同,打出來的效果自然也大大不同。他們既可以幾仗下去就打出一條人命來,也可以三四十仗下去隻打出個皮肉傷來。下手狠,死得快,自然少受苦。可晉王這句仗斃究竟是真心還是假意,真要十幾二十仗打死了世子,幹係可就太大了。執仗的幾個人著實猶豫了片刻,彼此麵麵相覷,又不敢拖延不懂,上千人都盯著呢,而晉王的目光更是如電一樣落在他們幾人身上,不用開口催促,也讓他們心中打鼓,不得不麻利起來。

還是其中一個老成已經成婚生子的心中略微不安,低聲囑咐其他人:“打到求饒。”

這些賀布衛士立即心領神會,當下高舉杖,重重打下來,看準了落點專門往臀下三寸大腿根附近落仗。這裏皮肉不如臀部厚實,卻裏骨頭近,一仗下去就痛徹心扉。

平若起先還咬緊牙關不吭不響,不過五六仗下來,隻覺兩條腿火辣辣直痛到腳心,額頭上漸漸冒出冷汗來,跌到雪地上砸出一個個的坑。他並不知道這幾仗隻是開始。此時衣褲下被杖責的地方幾條棍痕相交的地方已經起了血泡。緊接著落下的一仗狠狠地將血泡打破,登時平若的褲子上就出現一條血痕。

平若隻覺一陣鑽心的痛,尖叫出聲。後麵的刑仗如雨點一樣落下,打在身上卻如驚雷一般沉重。平若一旦棄守,便再顧不得臉麵,必須要大聲哭喊才能將心頭淤積的悶痛紓解出來。他開始不自覺地扭動躲閃。脖子雖然被固定住動彈不了,下身卻不受控製,兩條腿抖如篩糠,大腿根受打最多的地方已經是一片血肉狼藉。

賀蘭王妃捂著嘴眼裏全是淚。在她眼中被按在雪地裏責打的已經不是那個闖了滔天之禍的少年,而是一塊連著自己心尖血脈的肉。每一仗落下,她都覺得像是心髒被重重地戳中,戳了多少下她已經頭暈眼花分不清了,為了不讓自己喊出來,隻能死死咬住自己的手,沒一會兒血就順著手背流了下來。平衍在她身邊,見她如此心中不忍,將她的手拉過來,安慰地捏了捏。

這倒提醒了王妃,她想起那女人的囑咐,急切地拉住平宗的手臂:“殿下!別忘了,一命換一命。”

平宗眯眼掃視她一眼,目光冰冷,令王妃不由自主渾身一寒,一顆心沉了下去,漸漸絕望。平衍不明所以,卻也知道此時不宜再多說,歎息一聲,命身邊兩個為他抬步輦的少年過去將王妃扶了回來。

平衍見她麵色慘敗,比之前還要難看,也不禁嚇了一跳。不明白這電光火石間究竟發生了什麽。

平若覺得他再也無法忍耐,不顧一切地拚命掙紮,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竟然掙開了卡在脖子上的兩根木杖,身體一斜,順勢滾到一邊去。一仗落下,竟然落空,打在了雪地上,登時激起一片雪霧。

所有人都怔住。

原本執仗控製平若的那兩人本來就是因為平若哭天搶地的尖叫有些走神才讓平若逃脫,愣了一下,慌忙扔了手中木杖過去將平若抓住。

平若兩腿已經動彈不了,拚命扭動身子喊:“別碰我,別碰我。”話音沒落就已經被賀布衛士將臉按進了雪地裏,登時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此時他也不知道到底是羞恥感還是疼痛更折磨他的身心,刑仗毫不留情地落下,已經不再局限於某一處。從後腰,兩臀,腿根無處不在,無處可逃。平若嘶嘶吸著冷氣,冷不防後背挨了一棍,登時被嗆得猛烈咳嗽起來。

賀蘭王妃早就不敢再看,捂著臉無力癱軟在身邊侍女的懷中。在場眾人皆現不忍之色,唯有平宗連眼都不眨一下,一直死死盯著下麵,將平若每一次抽搐,每一個顫動都看在眼裏。

隻有平衍留意到平宗放在膝蓋上的拳頭始終沒有鬆開過。他一直緊抿著嘴唇,鼻翼煽動,呼吸漸漸激烈起來,胸膛起伏,汗水順著鬢角隱隱流下來。

平宗覺得自己的心跳隨著平若的呼喊聲時強時弱。也不知道為什麽口中幹澀發苦,說出每個字都要費一番功夫。

平若的呼聲漸漸聽不見了,隻有木杖一下一下擊打在肉體上的聲音,涼薄冷酷,似乎與生命已經沒有太大的關係。

平衍終於忍不住了,抓住平宗的胳膊:“阿兄,再打下去就不行了。”

平宗緩緩將目光挪到他的麵上,赤紅悲痛的雙目讓平衍吃了一驚。然而箭在弦上,已經不得不發。到了這個地步,已經沒有人能叫停了。

平衍心頭一片驚涼,連自己的手頹然落下都毫無察覺。

平衍突然看見一個人從高台下拾階而上,雖然看不清眉目,身姿卻是早已爛熟於心的。他吃驚地瞪大眼,表情如同見了鬼一樣震驚,萬想不到會在這樣的場合,這樣的時刻看見她。

平宗也注意到公然闖入的晗辛。但他此時根本沒有力氣動彈,隻能瞪著她,看她走到自己麵前,將一件黑裘大氅送到眼前。“這是……”平宗吃驚地接過裘氅,觸感溫暖而熟悉,這本是他的舊物,卻給了那個女人。

晗辛一直等他抬頭看自己,才沉聲說:“永德公主死了。她讓把這兒還給你。”

直勾勾盯著她沉默了片刻之後,他才仿佛突然驚醒。“什麽?!”平宗大喝一聲,站起來盯著晗辛大聲問:“你說永德死了?南朝的永德長公主?怎麽死的?”

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來,下麵執仗的人也趁機停下來,給自己和平若以喘息的機會。

晗辛在這麽多人麵前並無半點怯意,她的口齒清晰,聲音脆亮,說得話人人都聽得清楚:“永德長公主在看押之所自盡身亡。”

人群中爆發出巨大的嘈雜聲來。

延慶殿之變諸人所有的罪名,歸根結底是私通南朝公主,如今南朝公主突然身亡,一切便都沒有了根基。一些平宗親善的官員宗室不禁搖頭歎息,直覺功虧一簣,大為遺憾。

平宗愣了一會兒,突然起身便走。晗辛趕緊小步跟上。對始終震驚瞪視自己的平衍視若無睹,仿佛這個人根本不存在一樣。

所有的人都怔住,一直到他走得看不見了,才忽然反應過來。

賀蘭王妃急切地尖叫:“快,快救人!”

執仗的人也回過味來,慌忙扔掉手中的木杖,圍過去查看平若的情況。平若已經沒有了知覺,雙目緊閉,麵如金紙,額上的血在臉上肆意橫流,身上背上血肉模糊,連一塊完整的皮肉對都沒有。

賀蘭王妃不顧一切地從高台上跑下來,邊跑邊問:“他還活著嗎?他還活著嗎?”

最年長的那個伸手探鼻息,隻覺指間一片冰涼死寂,良久良久,才感到一絲氣息吹拂到指間。

他驚喜地抬起頭,聲嘶力竭地喊:“活著,還有氣兒!”

獨自疾步繞過廳事走入後園的平宗聽見這一嗓子猛地立住,緊緊閉上眼,長長地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