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_第五章 公主琵琶幽怨多 上(一)
葉初雪的家距離嚴府不遠,宅子不算大,總算她身邊就一個侍女一個車夫,並不需要多大的地方。這一日是她出嫁的日子,左近鄰裏家的婦人們都過來幫忙,有人張羅守門,有人負責散發喜糖,還專門找了十歲以下的女童在門邊唱歌引導。這些都是北方風俗,與南方有很大的不同。好在不論南北,遇見這種嫁娶大事,新娘子要做的事情也沒多少差別,就是等待而已。
眼看天色漸暗,送聘納彩一套規範已經走得差不多了,接下來就等夫家遣人來接新婦過門。按照習俗,接親須得新郎親至,隻是嚴若涵年紀也大,恐怕會被人嘲笑,因此遣人商議是不是可以著族中子侄輩代為迎親。他們本想著葉初雪也就是個再嫁的寡婦,大概也和自己一樣不願意太過張揚,不料這提議卻把晗辛氣得夠嗆,當時變臉就說要婚事作罷,眼看要鬧僵了,幸虧葉初雪通情達理,同意嚴若涵不必親自迎親,但也不用他們嚴家上門,而是由女方按時辰趕過去便可以。
這是開天辟地頭一遭有女子嫁人不需迎親的,左鄰右舍登時炸開了鍋,有人指斥嚴家不厚道,也有人質疑葉初雪太不矜持,然而不論旁人說什麽,葉初雪的話已經說了出去,也沒有要更改的意思,晗辛隻好照行。街坊鄰裏前來看熱鬧的人就更多。
晗辛好不容易請幾位鄰居家的娘子幫忙穩住了場麵,端著一碗肉羹匆匆往主屋來看,隻見葉初雪一身鮮紅嫁衣,金簪銀釵,滿頭珠翠,眉目也精心修飾過,膚白唇紅,如畫中走下來的美人似的,正坐在燈下聚精會神地看著一張羊皮地圖。晗辛過去將肉羹放在葉初雪麵前,既無奈又不滿地說:“哪兒有新娘子做這事兒的?你就不能歇歇?”一邊說,一邊自作主張把那張地圖抽開卷起來:“我替你收起來,以後有的是機會看。”
葉初雪好脾氣地笑:“不看也是白坐著,白白浪費時間。不過我大致已經記得差不多了,背給你聽。”她說著,伸了個懶腰,閉上眼慢慢回憶,一邊說,一邊用手臂淩空畫出地形圖來:“丁零人的勢力南止長江,北及漠南,西邊到陰山,東邊直至太行。陰山以西有柔然人,騰格裏沙漠以北則是高車,出右北平燕山以西是西烏桓,以東是東烏桓……”她細細思索了一會兒,忽而一笑:“看來丁零人的日子也不好過啊。東西烏桓在東北環伺,,西邊有柔然人掣肘,難怪平宗這麽野心勃勃陳兵江北,卻一直不見動靜。”
晗辛有些憂慮:“隻怕這局麵馬上要被打破了。”
“怎麽?”
晗辛曾經遍曆江北諸部,各地情況十分熟悉,“丁零人據有中原這塊寶地百十來年,真正安生日子也不過最近十幾年,其中一個主要原因就是東西烏桓分裂,勢力削弱,讓丁零北邊的威脅減弱了很多。所以這些年平宗也好,上一代的國主也好,都在準備南渡的事兒。但一直沒有動的原因,是因為西邊還有一頭狼在虎視眈眈。”
葉初雪當然知道答案,帶著一絲得意的微笑:“柔然!”
“對!”晗辛點了點頭:“柔然扼守著丁零與他們祖先故地阿斡兒草原之間的壺關要道,將中原這一部分和他們根係所在的故地切割開,這成了平宗的心腹大患。柔然人和丁零人在西邊隔著磐山對峙,也已經有十幾年時間。你也知道,磐山以西就是廣闊牧場,是柔然人的根本之地。”
“我聽說過,有什麽問題嗎?”葉初雪聽得出神,目光炯炯有神。
“過去幾年雨水豐足,又跟江南有邊貿互市,柔然人的日子過得還算舒服。但今年以來大旱,柔然牧場疫病傳染,到我離開的時候,單單赫連一部就已經死了四成牲畜。現在已經入冬,他們日子不好過的話,肯定要向西邊找出路。”
葉初雪眉毛一跳:“他們會讓出磐山以東的牧場?”
“柔然人相信,大旱翌年會發生蝗災,這片牧場三年之內都不能再放牧,他們隻能向戈壁以西走。”
葉初雪立即意識到了問題的關鍵,她站起來踱了幾步,自言自語:“也就是說,柔然西撤會減輕丁零人西邊的壓力,那麽這個冬天他們就可以安心準備南渡的事情了。”她抬起眼來,晗辛也正盯著她看,兩人都明白這意味著什麽。
外麵傳來鼓樂之聲。北方風俗,婚喪嫁娶皆用鼓樂,十分喧騰熱鬧。鄰家大嬸們在外麵高談闊論,笑語歡歌,無比嘈雜。然而這房間裏,對視的主仆倆卻沉默得出奇。晗辛望著主人,這些話其實早該說,但卻一直委決不下要怎麽開口。怎麽才能在不讓她傷心的情況下,提起這些事情來。故國安危,和舊主的生死之劫,兩相權衡,究竟哪個更重,她自己也說不清。
也不知過了多久,葉初雪像是回過神來,扶著椅子緩緩坐下。晗辛熱切地看著她,欲言又止。葉初雪歎了口氣:“你什麽都不用說,我明白你想說什麽。隻是如今我什麽也做不了。”
“隻是一句提醒呢?”晗辛還是不甘心,追著又問。
葉初雪盯著她看,長久之後轉過頭去淡淡地說:“被他們下旨賜自縊的不是你。”
晗辛吸了一口氣,不由自主地後退半步。這輕飄飄一句話中蘊藏了多深的怨恨和決絕,她到此刻才驚覺,原來遠走他鄉並不足以彌合心中的創痛,原來故國真的會因為怨恨而成為陌路。她知道自己的要求並不合理,也知道主人所遭受過的事情,無論以什麽樣的詞語來形容都毫不過分。但在內心某個角落裏,她始終希望還有一絲明亮在,希望仇恨不要成為她心中全部的色彩。然而這淡淡的一句話,已經將她心中這絲期望打得粉碎。
“那麽你是希望要報仇了”晗辛走到葉初雪的身前,替她整理襟帶,滿心的不讚同不知道該如何說出來:“我知道你心裏麵苦……可是再苦也犯不上作踐自己。”她的話沒能說完,喉間突然一涼,被葉初雪鉗製住了下巴。
葉初雪並沒有用力,隻是輕輕捏著,她的手冰涼沒有溫度,她的目光更像是被冰雪浸透了一樣,能將人盯成冰淩柱子。她笑吟吟地,指尖拂過晗辛的下頜,有些漫不經心,有些不以為然,“看來把你放出來時間太久了,規矩都忘了?”
晗辛一凜,但她不願意退縮,有些話總得有人說,自己是唯一知道底細的人,她不說就沒人會在意。“公……”剛一開口,就已經失言,捏著她下巴的手勁加大,這回除了寒冷,更能感受到疼痛。她立即改口:“主人生什麽氣晗辛明白,但即使生氣我也還是要說……”
“說什麽?”葉初雪毫不留情地打斷她,語氣裏有一種鋒銳的尖刻:“說我自己作踐自己?你放心,永德一生癡傻,聰明反被聰明誤,葉初雪不會了。葉初雪不為任何人而活,甚至不為她自己活,她就像雪一樣,現於世間,就要淋漓盡致讓周天寒徹。有朝一日該離去的時候,就悄然消逝,無影無蹤。”這番話直到從她口中說出來,才驚覺原來自己竟然是這樣的想法,竟是之前從來沒有訴諸於外的。她低頭細細思量片刻,將這番話又咀嚼了一遍,再抬起頭時目光精燦,如天上繁星一般,神情卻已經溫和了許多。“晗辛,永德已經死了,這世間已經沒有永德這個人了。沒有任何人需要你像對永德一樣盡心竭力小心嗬護,你好好想明白。”
晗辛麵色大變,有些不知所措:“主人是不要我了嗎?晗辛如果說錯話做錯事,請主人責罰,但請千萬不要趕我走啊!”
“不是不要你。”葉初雪站起來,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放心,你要願意留在我身邊我不會趕你走。但我不是你的主人,你也不是我的奴仆,你在我身邊想留就留,想走就走,我不會幹涉。晗辛,你不要在我身上寄予任何希望。我已經如喪家之犬,之前能做的所有事情都來自於我的身份。如今沒有了那個身份,我什麽都不是。就算我想要做什麽,也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