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_第四章 風雲羈心搖懸旌(二)
沉浸在自己思緒裏的平宗沒有注意到場上鼓聲已經停止,一萬鐵騎結陣演練完畢,人馬一體釘在原地等著他發出指示。上萬人的場子,一時安靜得隻聽見不遠處山上鬆濤陣陣,倦鳥歸林的聲音。楚勒見平宗走神,在他耳邊輕輕喚了一聲:“將軍?”
平宗猛一回神,這才發現幾個昭明府的官員都將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隻得收斂心神將參演將士統統誇獎了一遍,又代傳皇帝喻令賞下豐厚獎勵,於是舉座皆大歡喜,將士們自然各自回營飲酒慶功,昭明太守帶著幾個手下來請平宗赴宴。按照慣例,平宗在檢閱完畢之後都會與當地官員喝幾杯酒,然後再到軍營去與底層士兵喝一輪酒,然而今日平宗心中有事,也就不跟官員們客氣,囑咐楚勒代自己去赴宴,自己則帶著焉賚去了軍營。
楚勒的職位是行軍都尉,從四品,又是平宗親信,讓他去赴宴並不算太過施禮,太守等人也不敢怠慢,一群人擁著楚勒離開,隻留下騎兵總領堯允陪同平宗。堯允也是丁零人,屬赫勒部,與平氏出身的賀布部素來親厚。平宗少年時在草原上的那達慕大會上就經常與堯允一起喝酒打獵。這些年平宗一頭紮進龍城的明爭暗鬥裏去,待到終於大局底定能抽出手來整頓邊防,已經七年過去,與他見麵,才是平宗來昭明最重要的目的之一。
“阿勒頗,阿裏諾爾草原太小已經容不下你的馬蹄了嗎?我們丁零人最好的騎手,已經在長江邊上策馬了!”平宗等旁人散盡,這才叫著他的丁零名字笑著說。
堯允卻有些拘謹,後退半步,握劍撫胸單膝跪地,以丁零人的禮節向平宗行禮,“拜見晉王殿下。”他禮數不輸,卻也笑了起來:“隻盼能早日攻下落霞關,讓殿下飲馬長江,把江南的農田都變成殿下的牧場。”
“快起來!”平宗一把將他拉起來,“既然在軍中,就行軍禮,以將軍相稱便可,何必這麽生分?”這麽說著,卻一手摟住堯允的肩膀,以胸膛對胸膛,重重捶了捶對方的後背,笑道:“咱們當年在阿裏諾爾那達慕上的誓言,原來你還記得。”這是草原上兄弟相見的禮儀,分明在暗示他並沒有忘記兩人昔日的交情。
堯允也是個豪爽男兒,聽他這麽說也就不再拘謹。一行人上馬向軍營飛馳過去。
已經跑出去了半裏地,平宗終究還是勒住馬站定,堯允等人不明其意,紛紛停下來等他吩咐。平宗想了想,叫了一聲:“焉賚!”
焉賚聞聲上前,靜靜等他吩咐。
平宗似乎有些躊躇,又沉吟了片刻才說:“今天是嚴若涵的好日子,你替我去道個喜吧。”
葉初雪的事情焉賚從頭目睹,個中緣由自然心中雪亮,心領神會地領命,調轉馬頭飛奔而去。
軍營距離演場不過十餘裏的距離,平宗一行人座下俱是千挑萬選好馬,太陽下山之前就已經趕到。這邊早已有了準備,在營帳之間升起了五十堆篝火,糧官殺了一百頭豬,一百頭羊,正架在火上烤得油光鑒人,火光在巨大的營盤中星羅棋布,映紅半邊天空。火上肉的香氣四溢,軍士們早就聞得連連咽口水,好容易等到堯允陪著平宗出現,各帳間不約而同爆發出歡呼。堯允笑著轉向平宗:“將士們對將軍可是盼了太久,早就說將軍駐蹕在南邊防線上,卻直到今日才真正一睹將軍風姿。”
平宗看了他一眼,壓下心頭驚訝,笑道:“這哪裏是盼我,分明是在盼烤豬烤羊嘛。行了,這些生分的話就別說了,趕緊開宴吧,不然可就真是討人嫌了。”
眾人聽他的吩咐,大聲應了分別傳令下去。士兵們早就在等這命令,登時活泛了起來,在各自百夫長帶領下齊聲高喊:“將軍上承天命,威德遠布。祝願將軍福壽雙全,無往不利!”
平宗正端起一碗酒喝,聽到這兒沒忍住噗地一聲全都噴了出來,皺著眉頭望向堯允:“這是誰教的話?太過了吧?”
堯允麵色有些難看,但還是努力在微笑:“這都是將士們的心裏話,將軍當之無愧。”
“胡鬧。”平宗將酒碗放下,頓時連喝酒的情緒都沒了,擺擺手:“好了好了,讓他們喝酒去吧,這話以後不可再說了,知道嗎?”說完他轉身進了身後的帳篷。
堯允身邊幾個參將麵麵相覷,一起望向堯允。堯允知道他們都在指著自己拿主意,示意幾個人各自去約束手下喝酒不可鬧事,又安排好巡查的人手,這才跟進了帳篷。
昭明軍營本是住營房,這帳篷是專為了平宗檢閱抽調精銳部隊集中檢閱而準備的。按照丁零人的習俗,普通士兵住十人一頂的氈帳,千夫長兩人一頂氈帳,其餘軍官自堯允以下一律住牛皮帳篷,唯獨最大的一頂金邊駱駝皮帳篷外麵懸著皇室的雪鷹大旗,這是供平宗休息整頓的。
因為是在軍中,平宗又有嚴命不得逾製,因此帳中隻是籠著火盆,安放一張軍中常見的簡床,隻有床上鋪著的雪白色狐皮褥顯示出這間帳篷的與眾不同。
堯允進來的時候,平宗正沉著臉來回踱步。他步伐極快,衣襟帶起的風把火盆裏的火星子撩得滿處亂飛,紛亂地落在氈毛地攤上,又被平宗的腳踩滅,留下一個個淺灰色的灼痕。
堯允進來後沒有說話,隻是站在一邊袖手看著平宗打轉。
外麵的士兵們已經喝得興頭大盛,酒酣耳熱唱起了歌來。
“阿斡山上明月升,阿斡兒河彎又長,長生天祝佑的草原上,駱駝美酒香又甜,走遍草原都會記得那釀酒的姑娘。”
這是一首阿斡兒草原上人人都會唱的歌。阿斡兒草原是丁零人的發源之地,是丁零人祖先繁衍生息的地方,幾百年來丁零人與周邊的柔然,高車,狼惲等族彼此搶奪牧場牲畜和奴隸,互相之間攻伐不斷,有人壯大有人衰落,直到一百年前丁零人的雄主室薈帶領丁零人度過大漠在陰山以南紮住了根,才終於擺脫了無窮無盡的仇殺,讓丁零人有了喘息的時間,最終成為草原上最強大的部族。平宗他們這一代的丁零人已經不知道阿斡兒草原是什麽樣了,也沒有人見過阿斡山上的月亮,但他們都會唱這首歌,對於丁零人來說,那片傳說中的水草豐美的地方始終是他們的根。
堯允和著外麵的歌聲也輕輕哼了起來,見平宗停下腳步朝自己望過來,咧嘴一笑,卻並不停下來。
平宗明白了他的意思,冷冷哼了一聲,沒好氣地:“你也好意思唱這首歌?”
堯允見他怒氣已經壓了下去,這才輕聲說:“那些話不是我教的。”見平宗眼裏一片了然,他點了點頭:“我也是今晚才第一次聽到。將軍,你這次回龍城隻怕會很險惡。”
“險惡就險惡!”平宗被他的話一激,登時生出一股豪情來,傲然道:“從七年前,不,從十年前,你我在阿裏諾爾草原賽過馬後,我有什麽時候不在險惡之中。”他不屑地冷笑一聲,“但最終活下來的是我。”
堯允點頭:“我已經派人去調查了。”
“沒必要!”平宗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能串聯起這麽多人一同發聲,還瞞著你這個總領的,不過就兩三人而已,到底是誰我心裏已經有數了。”他又來回踱了兩步,在床沿上坐下,抬頭看著堯允:“阿勒頗,你我當年曾經向長生天盟過誓,要做一輩子好兄弟。”
堯允立即明白他話外的意思,一掀袍角,單膝在平宗麵前跪下:“將軍但有驅馳,阿勒頗定當竭力而為,不敢有少許怠慢。”
“很好。”平宗看著他的眼睛,緩緩說:“我要你幫我打三天掩護,就說病了,不能見外人,替我擋住所有人。”
“你要提前回龍城?”
“殺他們個措手不及。”平宗微笑的模樣堯允並不陌生,當年他們悄悄包圍住獵物,堵住所有逃生路線後,平宗也會露出這樣成竹在胸的微笑來。
“好,三天之內,不會有任何人發現你不在這裏。隻是,三天夠嗎?”
“時間長了隻怕你也瞞不住。快馬加鞭,三天足夠我趕回龍城。隻要我回去了,他們就……”
他的話沒有說完,外麵的聲音突然騷亂了起來,堯允抬手示意平宗稍安勿躁,自己出去看了一趟,回來的時候帶著驚異的神情:“嚴若涵今日娶妻,昏禮上走水,整個嚴府都燒起來了。”
平宗騰地一下站起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