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蒹葭伊人_第四十三回 心惜舊香(三)

“哦……”芝蘭木木地換了一側,揚袖攏住火折子。玄燁對著柔荑輕輕吹氣,芝蘭隻覺雙手一瞬清涼酥甜,一瞬又是火光的熾耀熱氣。玄青涼帽簇了過來,一瞬仿若貼上了鬢角,芝蘭微微朝外挪了挪,臉頰又悄然染赤。玄燁笑了笑,仿若渾然不覺,執著火折子,帶著柔荑,輕輕湊近孔明燈,翼翼點燃。

微笑直麵悲情,往昔阿瑪所說,芝蘭原是不懂,而今,已漸漸習慣於大悲大痛中翻尋一絲欣慰,噙淚微笑原是何等悲愴。

笑靨淺淺浮起,眸光映著火光灼灼生輝,芝蘭合手閉目,默默喃喃。玄燁扭頭一凝,雙頰隆起一窩笑,瞬即暈染眼角眉梢,瞟著那籠瑩白緩緩升空,烏眸一閃,薄唇湊近朝額角輕輕一點,唏噓道:“許的什麽願?”

騰地驚起,芝蘭抬手拂了拂額頭,弱弱朝外挪了一步,緋紅似一瞬爬上了眼角,染得眸光都些許嬌羞,輕聲央道:“求皇上……以後別這樣了。奴才……受不起……”

笑僵在眉間,玄燁撫膝起身,眸光暗沉,一瞬竟是難掩的失落,唯是嚅了嚅唇角,終是不語。

芝蘭僵硬地福了一禮,輕聲道:“奴才告退。”不及玄燁緩過神來,那抹綠影已飄然沒入朦朧月色裏。仰麵瞟了眼懸在半空的孔明燈,心間不由悵然,掠過一抹苦笑,玄燁微揚聲線,說道:“年幼時,每年元宵,朕都想點孔明燈,隻是宮中忌火,從未試過。朕頭一回點孔明燈,你該陪朕好好賞燈。”

步子不由僵住,芝蘭緩緩回眸,輕輕福了福,仰首望燈,心頭暗湧一絲愧意。猶豫一瞬,芝蘭稍稍挪近一步,支吾道:“奴才……點燈,不是為……許願,而是……告訴他們,信送到了。”

那兩汪深潭,瞬即幽暗灰沉,少頃好似染了一抹月色,溫潤柔和,玄燁淺淺一笑,道:“你肯坦白……朕很欣慰。隻是……有些話該埋在心底,不該說出來。”

芝蘭微微點頭,施了個萬福,瞅著那雙凝望天際的烏眸。他的心底該埋了多少話,又有多少話是他想對自己說的……心間瞬即一陣暗否,芝蘭瞅著玄青身影,很想說心底深埋的那句,“從今往後,你隻是主子,曇花當真謝了,再不會為韋陀而開。”

那夜後,芝蘭推說傷口未愈疼痛難耐,央著梁九功推掉了禦前的差事。正值拔營回宮的檔口,玄燁忙於與蒙古王公道別,又忙於處理圍場出巡那幾日落下的政務,雖不時悵然若失地淡掃營帳一角,終是無暇他顧。

一晃,一行浩浩蕩蕩已開進了紫禁城。

“銅心姑姑……”芝蘭推開房門,輕聲喚道,瞅見雲溪和銅心正挨著坐在榻上,簇頭低語,掠過一抹笑,道,“雲溪姑姑……你們最近可還好?”

雲溪急急朝外側挪了挪,尷尬笑笑,竟蹭地起身,紅著臉說道:“挺好的……圍場可有什麽好玩的?”

見雲溪慌亂至此,芝蘭些許愕然,拎著包袱,緩緩進屋,輕聲道:“草原一望無垠……開闊得很。”

銅心瞟著二人,嘴角浮起一彎笑,打趣道:“瞧你們倆,分開還不足一月,怎就這般生分呢?嗬嗬,芝蘭,你過來……讓我瞧瞧,草原的日頭烈不烈,沒曬黑吧?”

翌日晨訓,錢公公踱著官步,威風凜凜地淡掃眾人,正色說道:“大夥都知,銅心臘月裏就該離宮了,這傳膳宮女……總得有人領隊。我思量再三,也征求了膳房各處掌事的意見……”

慕秋嘴角微揚,眸光耀著別樣光彩,不由直了直脊梁,一副舍我其誰的模樣。頓了頓,揚了揚細長眼角,朝芝蘭捎了眼笑意,錢公公繼續說道:“這傳膳領班一職,由覺禪氏芝蘭接任。銅心,你這些日子趕緊手把手教教她。”

一怔,銅心斂了斂神,含笑稱是。眾人皆愕然,低低瞟望芝蘭,又斜睨慕秋。芝蘭一瞬愣住,抬眸凝了眼錢公公,剛欲開口。錢公公笑著擺擺手,道:“芝蘭呐,從今往後,好好幹……前途無量。”說罷,便轉身離去。

眾人似一瞬回過神來,急急簇了過來,盈盈道喜。緋紅染麵,芝蘭急急朝四下福禮。慕秋被晾在一處,任由簇擁過去的宮人撞著肩頭,眸光冷淩,一瞬盡染寒霜,兩行淚清然淌下。

咬了咬唇,心頭盡是愧意,芝蘭拂開眾人,朝慕秋福了福,道:“慕秋姐姐,我……”

“哼……收起你那假惺惺的樣子!”慕秋草草拂了拂麵頰,狠狠甩下這麽一句,便忿忿離去。

整整一日,四下皆不見慕秋蹤影,竟無故缺了三班差事。眾人傳完點心,如釋重負般回了禦膳房院落。銅心撫了撫芝蘭的手臂,輕聲寬慰道:“沒事……慕秋也就是一時想不開,過兩日便好了。”

“就是……芝蘭姐姐,你可是禦膳房的福星,這領班自然非你莫屬。大夥都瞧得見,你傳的膳食,即便是一款點心,也能上賞案。這就是本事。”一側的宮女適時奉承道。

雙頰不由緋紅,芝蘭尷尬笑笑,道:“隻是我……今日運道好罷了。”心頭的不安卻悄然暗湧。

“咦——”銅心警惕地拖長了聲音,狐疑地望了眼芝蘭,頓了頓,道,“好像有人動過房裏的東西。”

二人對望一眼,一瞬皆是心慌,雙雙翻起細軟來。芝蘭騰到床頭,翻開衾被,瞅見妝奩一瞬,鳳目圓睜,鎖竟然被撬了,急*開屜子,空無一物。鷲鷹玉佩……心仿若一瞬被掏空,芝蘭強咽幾口氣,木木地癱坐榻上。

銅心還在慌亂地四下翻找,額頭竟泛了一層細汗,雙手都些許顫抖。芝蘭木木地瞟了眼銅心,心生一絲疑竇,一瞬又消逝無蹤,仿若自語,道:“銅心姑姑……我大禍臨頭了。”

銅心僵在榻上,氣促心慌,捎了眼探問,半晌,才緩緩下榻,踱至芝蘭榻前,輕聲問道:“怎麽了?”

“我……”芝蘭不由噤聲,這玉佩若是落在多事之人手中,私相授受之罪尚屬輕的,若誣陷通敵賣國,可是滅族重罪。原想尋個時機,連帶著俸銀一並捎回家去,哪料想……

眼見芝蘭臉色煞白,銅心不由心焦,湊近急問道:“究竟怎麽了?啊?”

“姑姑,恐怕一會便會有人來拿我。”芝蘭合手擰了擰,猶豫一瞬,定定說道,“若是如此,你能不能去告訴小張子,我出事了?”銅心皺了皺眉,瞬即篤定地點點頭。

果不其然,屋外小陣喧囂,一宮女趾高氣昂地領著四個太監,生生推開房門,凜凜傳道:“我是承乾宮佟佳貴妃的近身,玉錦。哪位是覺禪氏芝蘭,跟我走一趟吧。”

芝蘭抬眸瞅了眼銅心,撫了撫衣襟,起身隨玉錦而去。

承乾宮明殿,佟佳貴妃撫著額角,曲肘案幾上,閉目凝神,瑩白麵容似不帶一絲血色。端坐一側的俏麗婦人,二旬有餘,紫色旗裙襯著鳳鈿黛鬢,盡顯貴氣,掃了眼宮門,又瞥了眼主座,掠過一絲愧意,輕聲道:“打擾姐姐休息,我真是過意不去。隻是……茲事重大,思量再三,我還是覺得該請姐姐公斷。”

緩緩睜眸,佟佳貴妃淡淡一笑,道:“榮妹妹言重了,關乎皇上安危自然該小心謹慎。茲事重大,我已遣人去請各宮姐妹,人齊了,我們萬事商量著來辦。”

榮嬪馬佳氏,浮起一絲笑,微微頷首,道:“姐姐說得在理。”

“這天都快黑了,貴妃姐姐竟是何等大事,要把我們給召來?”一串爽利聲音從院內飄來。

佟佳貴妃揚起一絲笑,揚了揚指,點道:“這宜妹妹就是動靜大,嗬嗬。”

待惠嬪、宜嬪皆落座,榮嬪朝慕秋擠了個眼色,慕秋掌著鷲鷹玉佩環走一周,最後輕輕呈上佟佳貴妃的案幾上。

惠嬪神色一瞬暗沉,低了低眸,道:“這是?”

“惠妹妹一會便知。”榮嬪揚了揚下顎,又朝殿門瞟了一眼。

芝蘭一路膽戰心驚,自己倒不懼死,唯恐累及家人,本想討個盼頭,卻不料惹了這麽個禍端。臨殿門一腳,芝蘭正了正身子,跨入明殿,低頭垂目,跪倒行禮,弱弱瞟了眼四下,瞅見慕秋一瞬,心咯噔沉入深潭。

“覺禪氏,想來你也知今日所為何事了。”佟佳貴妃直了直身子,揚手指了指案幾上的玉佩,清淡說道,“可有何辯駁?”

弱弱叩了一禮,芝蘭抿了抿唇,矢口否認:“奴才愚鈍……不知所犯何事?”

佟佳貴妃嘟了嘟嘴,眉間騰起一絲不悅,瞬即暈散開來,朝榮嬪瞟了一眼。榮嬪會意,低低掃了眼跪地的婢女,拂了拂衣襟,道:“這玉佩可是非同小可……你一個宮女是怎麽得來的?”

唯是伏在地上的手微微搐了搐,芝蘭振了振,道:“這玉佩的確是奴才的,可……奴才愚鈍,不知玉佩……有何不妥,還請娘娘明示。”

榮嬪瞟了眼佟佳貴妃,見貴妃唯是垂目凝著花盤鞋底上的流蘇,揚了揚嘴角,道:“鷲鷹乃蒙古王者的圖騰,在藏地更是受頂禮膜拜。哼……你身為禦前侍奉,卻懷揣著蒙古人的物件,莫非是細作?”

緩緩闔目,芝蘭深吸一氣,辯白道:“奴才冤枉……求娘娘明察。”

惠嬪身後的宮女麵若菜色,怯怯地挪到主子跟前,低頭耳語了兩句,惠嬪臉色瞬息一變,擠出一絲笑,解圍道:“不過是個圖案罷了,想來是這丫頭不明就裏,不懂這些,所以……”

“惠妹妹……”榮嬪揚聲打斷,含笑道,“我也不是無理取鬧之人,隻是禦前之人,關乎皇上的安危,我們怎能不慎重。貴妃姐姐,你說是嗎?”宜妃嘟了嘟嘴,覆了覆惠嬪的手,輕聲勸道:“榮姐姐,惠姐姐一向心慈,並無他意。”

佟佳貴妃低歎一聲,抬眸掃了掃四下,剛欲啟口。隻聽得院內飄來淡然一語,“朕身邊安插了蒙古奸細,朕怎會不知?”

四人皆一驚,起身行禮。玄燁唯是淡淡掃了眼芝蘭,徑直朝軟榻走去。不及坐下,攏起鷲鷹,凝神瞅了瞅,眉角緊蹙,旋即又舒了舒,玄燁盯著伏地的那抹新綠,沉了沉眸子。

芝蘭合手緊得十指生疼,他和他的交心之人齊集一堂,竟是公審自己,親疏有別,看來劫數難逃,順了順氣,眸光氤氳,凝著地磚,輕聲稟道:“奴才知罪了,奴才隻求……”

“唉——”玄燁急急打斷,把玉佩握在掌心緊了緊,道,“既是朕賞的,說來有何妨,何必藏著掖著?”

愕然抬眸,芝蘭癡癡望了一眼,驚得雙唇都些許微顫。

榮嬪麵色僵硬,瞅了眼主座,支吾道:“皇上……我……”

玄燁擺了擺手,瞟了一眼,輕聲道:“雲妞兒,你為朕的安危著想,朕明白。”彎了彎唇,榮嬪尷尬笑笑,稍稍抬眸剜了眼慕秋,又低眸瞟了眼芝蘭。

宜嬪努了努嘴,凝著芝蘭,麵色不悅,道:“這丫頭竟是立了何等大功,皇上要賞她?”

玄燁起身,朝佟佳貴妃關切地凝了一眼,柔聲道:“你臉色看起來不大好,朕改日再來看你。”佟佳貴妃急急起身,福了福,含笑回道:“多謝皇上關心,臣妾恭送皇上。”

踱至宜嬪身前,玄燁輕笑道:“隨手賞個玉佩罷了,你若喜歡,改日朕送你一塊。”宜嬪莞爾一笑,欠身福了福。

玄燁對惠嬪笑了笑,轉身斂笑,對芝蘭低聲訓道:“還跪著幹嘛?宮門都要落鎖了。”魏珠急急上前一步,攙起芝蘭。芝蘭朝四下福了福,碎步退下,心如鼓敲。

殿外,玄燁踱至步輦前,駐足扭頭,揚了揚手中的玉佩,壓著嗓子低聲道:“你……隨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