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蒹葭伊人_第四十三回 心惜舊香(二)
“好一副伶牙俐齒……”玄燁拍了拍膝蓋,騰地站起,緩緩踱了幾步,住步凝了一眼,轉身又踱至軟榻坐下,嘴角揚起一絲淡笑,盡是寵溺,道,“口口聲聲稱朕主子,卻敢對著朕一味撒氣,朕就從沒見過哪個奴才有你這般大膽的。”
“皇上——”
擺了擺手,眸光幽暗深沉,玄燁指了指案幾上的信箋,正色說道:“朕今日沒空跟你耍嘴皮子,坐著回話吧。”
瞟了眼拆開的信箋,芝蘭弱弱噤聲,起身踱步,遲疑一瞬,危坐在軟榻一角。
“他們一行幾人?都跟你說了些什麽?”玄燁連珠炮似地問了一串問題,除了貼身藏著的玉佩,芝蘭言無不盡。
捏起信箋,在掌心掂了掂,眸光似迷離於千裏之外,一瞬似沉入寒潭,玄燁把信輕輕撂在案幾上,胸口一伏,笑意爬上眉梢眼角,道:“朕乏了,陪朕走走吧。”說罷,便起身往帳外踱去。
案幾上的信箋寂寥淒然,不由憶及和羅理遙望西方天際的眼神,芝蘭心頭一瞬不忍,瞟了眼帳簾,碎步跟上。
“馬上要回京了,可有什麽想去的地方?”玄燁扭頭輕聲問道。
餘光掃了眼身後緊隨的宮人,芝蘭不由羞紅染麵,微微搖了搖頭,一瞬,又似想起什麽,猛然抬眸望了一眼。
“說吧——”玄燁住步,合了合手,凝著娥眉青黛,輕笑道。
嗓際咽了咽,芝蘭細細退了一步,低頭垂目,輕若無聲地說道:“奴才……想放孔明燈……許願……”
“哈哈……”玄燁搖頭笑了笑,稍稍湊近,道,“與其許願求神靈庇佑,倒不如求朕。”瞬即,笑似僵在臉上,玄燁努了努嘴,順了順,扭頭吩咐道:“去……做幾個孔明燈來。”魏珠垂眸偷抿一絲笑意,輕聲稱諾。
芝蘭杵在原地,臉色褪得瑩白,“以利交者”四字深鐫心頭,此時隱隱湧起,深深作痛,渾身一瞬似抽得毫無氣力,不由揚指掐了掐虎口。隻覺手被猛然抽起,抬眸一望,霧氣迷蒙中兩道眸光灼熱,芝蘭瞟望四下,急*手。
一手緊住芝蘭的腕子,一手托起柔荑撫了撫虎口的指痕,眸光一沉,玄燁拽著芝蘭朝湖邊走去。芝蘭掙不開,隻得羞紅著臉一路木木跟著。梁九功比了比手,止住隨行的宮人,朝魏珠努努嘴。魏珠會意,遠遠跟在主子身後。
一輪滿月懸掛九天,映照得湖水瀲灩浮光。低瞅著幽沉黯淡的湖水,手腕鉗得生疼怎麽都掙不開,芝蘭無力地垂手,心亦似綿弱無力,淚悄然淌下,輕聲道:“皇上究竟想奴才怎樣?奴才怎麽做……都是錯。”
揉了揉掌心的柔荑,輕輕覆在自己胸前,玄燁抬手拭了拭那兩行清淚,雙眸一瞬盡是疼惜一瞬盡是無奈,聲音清零如鈴,低聲道:“朕……也不知道……該拿你怎麽辦。”
弱弱抬眸,淚眼彌蒙地掃了眼劍眉皓宇,仿若隔世的陌生,緩緩垂眸,心虛空得仿似無蹤,倦怠得唯望逃離,芝蘭抿了抿唇,擠出一絲淡淡笑意,道:“韋陀早已貴為尊者……曇花也謝了……緣起緣滅緣終盡。再糾纏下去,隻會有損主子的身份。皇上……還是遣奴才離宮吧。”說罷,緩緩縮手,芝蘭欠了欠身子,抽身離去。
深吸一氣,餘光瞟著那抹綠影飄然離去,心頭初愈的傷痕仿若一瞬撕裂,一陣悸慟,玄燁急踱幾步,從身後環住那襲柳腰,緊緊擁住,直到臂彎仿若嵌入那抹新綠,下顎貼緊霧鬢,喃喃道:“韋陀雖已轉世……即便緣慳此生,你於朕……自是不同於他人。朕與你阿瑪……朕望你明白,君無戲言……朕決定之事,不會改變。但……隻要你在朕身邊一日,朕定護你周全。”
心冷若冰淩,卑微身世仿若魔咒,坎坷情路仿若巫蠱,二者交織編成天羅地網,逼得自己無處遁形、無路可逃,淚潺潺滑落,芝蘭抽泣得微顫,嗓際哽咽不暢,半晌,稍稍順過氣來,綿弱無力地掙紮道:“奴才不要主子……庇護。男女授受不親……即便皇上是主子,也不該對奴才如此。”說罷,抬肘便往外掙脫。
環臂一緊,玄燁貼近芝蘭耳際,鼻息灼熱,夾著一絲忿意,透著一絲痛意,道:“若朕隻是你的主子,朕何必對你如此?朕的心意……你該懂。”
弱弱回眸,塵世殘忍得陌生,芝蘭緊抿雙唇,輕輕搖頭,癡癡怨道:“奴才不懂,若是皇上無情……便該決絕到底,若是皇上有情……為何要這樣折磨奴才?”
烏眸一沉,那絲隱忍瞬即暈成漫天的霸道,玄燁左手使勁一帶,雲鬢驀然撞入玄青懷翼。芝蘭不由一僵,心底痛意未消慌亂又起,剛欲掙脫那縷龍涎幽香。玄燁已捂掌緊扣柳腰,俯頭便吻上那彎櫻唇。
身子一僵,黛眉緊蹙,芝蘭死勁推開玄青胸膛,拚命掙脫口中熾熱心慌的氣息。他不是嫌棄自己,不屑自己嗎?名分絕不給,情分也絕不給,那此番為何,當自己隻是揮之則來推之則去的玩物嗎?屈辱暗湧心間,芝蘭不住推搡,終是敵不過,也不知哪裏來的勇氣,竟把心一橫,狠狠咬了咬牙。
嗚……不由一聲低呻,口中前一瞬是淚水的淡淡澀味,後一瞬是腥紅的淡淡腥甜,眉角唯是稍稍一緊,玄燁緊了緊臂彎,口舌蠻橫地纏住那抹丁香,仿若要將連日的心悸、數月的隱忍瞬息宣泄殆盡。
腥甜從他的舌尖蔓延至舌苔,竟是比龍涎更斷腸難耐的氣息,芝蘭不由輕顫,心頭一瞬盡是刺痛,雙手瞬息止住掙紮,緩緩闔目,一滴晶瑩滑落,心底某個角落的塵埃似被輕輕拂起。
直到心慌氣促,才緩緩釋開那兩道燦若桃紅的櫻顆,玄燁垂眸低凝,月色下那兩抹嫣紅似籠上一層輕薄細紗,縹緲迷蒙。眸光一瞬盡是柔情,玄燁不由俯頭,朝那兩點櫻顆輕輕一吻,似春日風鈴清揚,道:“懂了嗎?”
弱弱抬眸,嘴角被咬破的細痕映在月光下竟透著一絲別樣的殘忍,心頭一緊一痛,芝蘭掙了掙,輕輕退了退,幾度薄唇微啟卻相對無語,唯是臉頰的赤辣蔓延燃至鬢角耳際。
揚指擦了擦嘴角,玄燁合指撚了撚,彎唇輕笑,道:“好大膽子,還沒哪個女子敢這樣對朕。不過……這樣也好,你口口聲聲稱朕是主子,心裏卻……沒把朕當主子。很好……”
“皇上……隻是主子。”芝蘭又退了一步,喃喃倒似自言自語。
“哼……”玄燁又是輕笑,一瞬斂笑,踱近一步,按住芝蘭肩頭,頓了頓,輕聲道,“那晚,朕……算了,朕隻想你明白……從今往後,朕會對你好,朕會護著你。即便……有緣無分,沒有夫妻情分,朕……也想你過得好。”這些話糾集於心,已有數日,語畢,心頭釋然,玄燁緊了緊玉肩,垂眸凝視,嘴角浮過一絲柔情。
癡癡抬眸,透著氤氳霧色,那雙烏眸分外真摯,芝蘭的心卻一瞬沉入冰壇,他竟像個孩童,何謂好,何謂情,他竟是真不懂,還是吝惜難舍?無情無分,那竟是什麽“好”?
那雙星眸清揚婉兮,蒸起一層輕霧,玄燁凝得入神,隻道眼前的女子已被自己的誠摯所感動,鼻翼彎起一弧笑,輕聲道:“不是要放孔明燈嗎?”
心灰意冷……芝蘭稍稍別目,不願多言,既知他心意,往後唯有疏離避忌,多言無益,唇邊卻不爭氣地漾起絲絲暖意。芝蘭急急收了收心,抽身碎步,迎上掌燈而來的魏珠,木木接過孔明燈。魏珠朝芝蘭擠了擠眼,露出一絲竊笑。
緋紅染麵,芝蘭急急低頭,分明嗅到漿糊的米香,捧著孔明燈,心間騰起一絲安慰,這輪燈火,足以點燃和碩特部全族的希冀。
輕輕把燈擱在地上,芝蘭俯身抽出火折子,輕輕吹了吹,點點火光微微燃起,瞬間又被清風拂滅。嘴角彎起一抹笑,玄燁蹲下身來,一手奪過火折子,睨了眼芝蘭,吩咐道:“給朕擋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