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君若清塵 _第三十八回 積羽沉舟(三)

此番無禮,隆科多並不介懷,猶豫一瞬,踱近兩步,輕聲說道:“清者自清,宮闈訛傳,何必掛心。”

眼眶潤了潤,微微仰麵,凝著如洗碧空,芝蘭淡淡說道:“大人好意,奴才心領了。眾口鑠金……說不介懷……卻是假的。”

輕歎一聲,眉角微蹙,隆科多踱步便要走近。芝蘭急急伸手製止,道:“大人請回吧……若叫人看到,更是水洗不清。”

隆科多住步,鼻翼微張,舔了舔唇,揚聲道:“我不怕……”

“奴才怕……”芝蘭木木回道,“大人請回吧。”

薄唇微張,幾度欲言又止,隆科多忿忿說道:“芝蘭,你放心,我自會替你澄清。昨夜……王爺和我在一起。唯恐夜襲,我們繞著圍場巡了個遍,回營已是天明。這等造謠生事,決不能輕饒。”

昨夜混混噩噩,今日訛傳卻真切,芝蘭亦曾懷疑昨夜是不是自己眼花,帳內之人是裕親王。而今,確信絕非裕親王,惴惴不安的心卻瞬即抽痛,若是他……今早閉門不見,任由宮人玷損自己,決絕更甚當日東暖閣,情難自已,淚潸然而下,再顧不得隆科多,芝蘭伏頭膝上,低聲痛哭。

一驚一怵,隆科多些許驚慌,低聲勸道:“別哭啊……若有什麽我辦得到的,盡管開口。”

“你走吧……我不想見人,你走……便是幫了我……”芝蘭低低哭道。

隆科多凝了眼埋首之人,心焦地瞅了瞅四下,猶豫一瞬,轉身離去。

夕陽西下,木木盯著餘暉沒入秋水,緩緩闔目,深吸一口氣,淚易幹心難平,唯是逝者已矣……芝蘭竭力振了振,今晚還得當差,摸爬著起身,拂了拂塵土,朝營地掃了一眼,緩緩踱步回走。

“芝蘭姑娘,你可回來了。”魏珠笑盈盈地迎上來。上下打量一番,好在隻是眼眶微紅,臉色些許慘白,魏珠釋然地說道:“姑娘想通了便好,師傅都催問幾次了,皇上已用好膳,這會在批折子,你趕緊去呈果盤吧。”

芝蘭福禮點頭,先舀水滌手,整理穿戴,方端起果盤,挑簾出帳。

“成嬪娘娘,皇上公務纏身,特意吩咐奴才,請娘娘早些就寢歇息。娘娘請回吧。”梁九功堆著笑,弓腰稟道。

成韻強擠一抹笑意,端著身段,道:“皇上隆恩,晉我為嬪,我豈有不親自叩謝之理?勞公公再通傳。”

“皇上說了,塞外不必拘泥虛禮,娘娘請回吧。”

臉色煞白,成韻怨毒地睨了眼帳簾,又戳了眼梁九功,直了直身板,轉身踱步。

幾尺開外,芝蘭正端著果盤前來,初時一怔,旋即叩首道禮:“奴才叩見成貴人。”麵色一沉,小珠子竟未叮嚀芝蘭,梁九功急急圓場道:“糊塗!還不叩見成嬪娘娘,今早宣的旨,回京便會下詔。”

不由一愕,芝蘭低聲補道:“奴才該死,請成嬪娘娘恕罪。”

“哼……犯了錯,討句饒便可了事?那還要王法宮規做甚?”眉宇間似騰起一抹烏雲,瞬即暈至眼角眉梢,眸光盡是忿恨怨毒,成韻冷笑道,“小柳,掌嘴,給她長長記性。”

芝蘭不禁抬眸,與成嬪雖不親近,卻並無仇怨,她今日大喜,何苦步步緊逼。嗅到空氣裏那絲焦灼,梁九功俯身貓上前求情:“成嬪娘娘息怒,這丫頭是我借調來的宮人,還請娘娘……”

“嗬嗬……我今日便是看在梁公公份上,才好意教她規矩,小柳——”成韻不依不饒,剜了眼杵在身後的侍婢。小柳低瞅四下,不敢移步,宮中教習,素來許打不許罵,打不上麵,非是低等賤婢絕不可掌嘴,禦前侍奉如何能打得。

“沒用的東西!”成韻瞅著嚇得縮在一側的侍婢,低聲斥道。

“娘娘,奴才確是無心之失,奴才甘願受罰,隻是……打不上麵……還請娘娘給奴才留些情麵。”芝蘭垂目,低聲求道。成嬪有心懲罰,逃是逃不過,唯望不至太過難堪。

“哼……辛者庫賤婢,也配談‘打不上麵’?看在你是禦膳房宮人份上,我……給你留個情麵。”揚手一記耳光甩去,成韻掠過一絲狂妄笑意,道,“我親自動手,算給足了你情麵。”

芝蘭悶頭一歪,但覺臉頰刺痛,未緩過神來,另一側又吃了一記……

成韻撫了撫生痛的五指,眸光灼在芝蘭額際,慍意未退。抿了抿唇,緊了緊果盤,直了直身子,眼眶微紅卻擠出一縷笑意,芝蘭垂目,輕聲回道:“謝娘娘賞賜。”

嘴角一撇,雙眸一陰,成韻俯腰湊到芝蘭耳際,悄聲道:“你不服氣,我知……但又有何用?昨夜……侍寢的人是我,你投懷送抱又有何用?還有,昨夜的茶……是我下的藥。皇上心如明鏡……卻不忍罰我,反而晉我為嬪。你……受人唾棄,背著*宮闈的罵名……皇上可曾憐惜你半分,哼……”

剜心一怵,芝蘭抬眸凝著那抹冷笑,氤氳成雲,微微仰首強咽淚水,嘴角揚起一抹淡笑,賀道:“奴才恭喜娘娘。”

嘴角一抿,挑眉一剜,成韻輕笑道:“這還隻是個開始……等著……”說罷,掠過一抹蔑笑,甩袖離去。

梁九功急急上前攙扶,寬慰道:“姑娘受委屈了……姑娘有禮有節,做得很好……”芝蘭唯是木木起身,微微頷首,心一瞬珠沉玉碎。

“姑娘可還好?要不要我找人來替你?”

芝蘭微微搖了搖頭,哭泣是懦弱,逃避亦是懦弱,今日已丟盡了臉,越是如此,越該直起脊梁。稍稍振了振。芝蘭隨著梁九功入了帳。

玄燁抬眸,瞟了眼行禮之人,漠然拂了拂手,複又伏案疾書。芝蘭把果盤擱在一側案幾,又輕步躡至一角。

約摸一炷香光景,玄燁擱筆,掃了眼縮在一角的綠影,雙眸一瞬不忍,輕聲問道:“明日……可想騎馬?”

瞅著地麵,四下寂靜,腦際空白,芝蘭唯是木木候著,抽離般的虛無。

半晌不見回應,眉角一蹙,玄燁抬眸凝著角落,那削肩不勝落寞,楚楚更甚梨花帶雨。咳……咳……梁九功佯咳兩聲。芝蘭驀然回神,微微扭頭,抬眸睨向梁九功。

見主子不複言語,掠過一抹笑,梁九功輕聲道:“皇上叫你明日一起騎馬,還不快謝恩。”

移目瞥了眼玄燁,旋即垂眸,芝蘭福禮,回道:“謝皇上隆恩。隻是,奴才區區婢女,不敢僭越。”

不由一怔,少頃,眉間騰起些許不耐,玄燁拂了拂手,冷冷道:“既如此,退下吧。”

瞅著芝蘭碎步退下,梁九功偷睨主子,主子雙眸凝著奏折卻神情渙散,抿了抿唇,猶豫一瞬,低聲道:“奴才多言……芝蘭姑娘不是有意冒犯皇上。今日……姑娘是受大委屈了……”

憶及昨夜一幕,愧意暗湧,心間陡然一堵,玄燁抬手執筆,冷冷打斷:“宮闈瑣事,休來煩朕。”梁九功隻得弱弱噤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