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君若清塵 _第三十八回 積羽沉舟(二)

不由一怔,眉間簇起一絲疑竇,營帳一路走來,隱隱嗅到一絲不妥,宮人們或竊竊私語,或偷抿笑意,或殷勤備至,不料浣衣局更是如此,芝蘭探究地瞅著萍兒,低聲道:“萍兒姐姐,何出此言?今天……大家都怎麽了?”

雙頰掠過一絲潮紅,萍兒嘴一撅,佯嗔道:“妹妹瞞得可真好……我好歹也是妹妹在浣衣局交心的舊識,這天大的喜事……怎就不告訴我呢?”

鳳目圓睜,心頭一緊,芝蘭抿抿嘴,弱弱問道:“這是怎麽了?我……”

萍兒輕拍一把芝蘭手背,撅嘴打趣道:“難不成妹妹打算……進了王府,做了福晉,才告訴我?”

不由一哆嗦,薄唇微顫,眸光避閃,芝蘭急急問道:“姐姐,這是聽誰說的?”

萍兒不由捧腹輕笑,戲謔道:“芝兒妹妹,滿營地的人……都知曉的事兒,就要瞞著我?昨夜……嗯……大夥都說,王爺回京就會把你討回王府……”

“沒有的事!”芝蘭斷然截語,眼眶微紅,咬咬唇,定定神,道,“訛傳罷了,姐姐切莫輕信。”

笑容僵在麵上,萍兒挑著眉,愣愣問道:“妹妹……此話當真?”

芝蘭硬硬點了點頭,渾身抽空般乏力。魏珠不是說,昨夜之事,無人知曉嗎?為何不及晌午,已傳得沸沸揚揚?緩緩闔目,眼眶酸疼,芝蘭強咽淚水,睜眸,擠出一縷笑意,道:“萍兒姐姐,我還有事,改日再來看你……勞你跟嬤嬤說,多謝款待。”說罷,轉身碎步離去。

走出浣衣局營帳不過丈餘,耳際飄過一聲高聲呼喚,芝蘭不由回眸。

“芝蘭……”李四兒氣喘籲籲,手捂腰際,俯身喘道,“芝蘭……”

一怔一憐,眼前之人臉黃肌瘦,與初見之時判若兩人,唯是瞬即憶及往事,芝蘭冷了冷眸子,撫鬢頷首權當行禮,便踱步前行。

“別走……”李四兒兩步奔上前來,緊緊揪住芝蘭,牙床緊抿,眼窩微紅,求道,“求……姐姐……救救我。”

草草瞥了一眼,芝蘭急急別目,輕聲道:“四兒姐姐,我愛莫能助。”說罷,抽了抽手臂,便要離開。

“不許走!”李四兒死死鉗住芝蘭,幾近厲聲低吼,“我今日這般模樣,多半是……拜你所賜。若不是你扳倒伍貴生,我何至於這麽慘。”

“我?”芝蘭凝著瘦削臉龐,搖搖頭,道,“到今日,你還執迷不悟。”

“我知道你恨我……”兩行清淚滑落,李四兒吸了吸鼻子,倔強地說道,“我間接……害了慶芳,你間接害了我,我們當扯平了。你幫幫我,好不好?浣衣局,我是一天都呆不下去了。姐妹們討厭我,林嬤嬤討厭我,新來的首領太監也討厭我,我……動則得咎,非打即罵,我……”說著,李四兒埋頭低低簌簌抽泣。

心頭一軟,芝蘭垂目,咬了咬唇,柔聲道:“四兒姐姐,我不恨你……但,我也幫不了你,我隻是個宮女,即便有心……也無力。”

猛然抬頭,狠狠一剜,李四兒冷笑,手腕鉗得更緊,道:“你不恨我?幫不了我?你不就幫了銀月嗎?你恨我,我不怪你,慶芳……的死,我確實脫不了幹係,所以我不怪你。隻是,你非幫我不可!你不是要嫁入王府嗎?若叫王爺知道你和納蘭大人的事,王爺還會要你?”

心頭一怵,木木冷冷,耳際嗡嗡作響,隻見那抹唇聲嘶力竭般張張合合,李四兒的威脅,芝蘭充耳未聞,一瞬晃過神來,淚眼迷蒙,反手揪住李四兒袖口,顫顫問道:“你說什麽?啊?慶芳姐姐她怎麽了?”瞬間愕然,李四兒瞅著芝蘭,滿目疑雲。

“你說什麽?說什麽?慶芳姐姐她……”芝蘭甩手晃了晃李四兒,帶著哭腔低聲質問道。

李四兒扯開芝蘭雙手,退了兩步,雙眸陰冷,冷笑道:“你不知她死了?……不過,沒關係,她死不死,你都得幫我,否則——”

雙手捂麵,扯帕拭淚,定了定神,芝蘭一把拂開李四兒,道:“我不會信你。”說罷,朝主帳疾走,心間喃喃,魏珠,魏珠,他一定知曉內情……耳後飄來李四兒歇斯底裏的低吼,“我給你一個月時間,我等你,你最好記得,否則……”

栗栗危懼,芝蘭一路顫巍巍碎步前行,秋風拂幹淚痕,卻掃不走心頭陰霾,平生不曾如此驚恐。那頂營帳愈來愈近,心揪得愈來愈緊,長吸一口氣,芝蘭挑簾進了班房營帳。眾人皆含笑起身,芝蘭盈盈福了一禮,極力壓平嗓音,對魏珠說道:“魏公公,可否借一步說話?”

麵容稍許僵硬,魏珠強擠一絲笑意,微微點頭,隨芝蘭出了帳。踱至營帳一角,芝蘭再按捺不住,顫聲問道:“魏公公,慶芳姐姐……她……究竟怎樣了?”

魏珠一怔,原想芝蘭此番必是問昨夜之事,不料卻是舊時重提,清了清嗓子,緩了緩神,輕聲道:“皇上都說了……慶芳姑娘,一切安好。”

心稍稍舒了舒,旋即又是一緊,芝蘭弱弱探問:“可……有人說,慶芳姐姐……沒了。”

一瞬口呆目瞪,少頃又笑了笑,魏珠垂目,道:“皇上說她安好,便是安好,姑娘休聽他人胡言。”

恐懼鋪天蓋地襲來,芝蘭退了兩步,縮在營帳一角,雙眸氤氳,喃喃道:“那是真的……嗯……”

魏珠瞅了眼芝蘭,又掃了眼四下,急急低聲寬慰道:“姑娘,何必呢?有些事……能裝糊塗,便裝糊塗。”

抿了抿唇,強忍淚水,芝蘭隱隱覺到牙床似在微顫,嗓際哽住,窒息般痛楚。魏珠輕歎一聲,搖搖頭,勸道:“皇上……是為姑娘好,你……就當不知道,千萬別在主子麵前提起。”

芝蘭木木福了一禮,拖拽著步子朝寢帳踱去。渾身乏力,腦際空白,眼前迷蒙,芝蘭虛無地飄在營地,唯想回營帳倒頭慟哭。

禦膳房營地,未及芝蘭邁入,早有小太監碎步報信。錢公公踱著官步,凜凜迎來,眉間堆笑,卻透著別樣狡黠,拱手弓腰,揚聲賀道:“恭喜芝蘭姑娘……禦膳房飛出金鳳凰了,嗬嗬。”盈盈笑語卻尖酸刻薄,錢公公混跡宮闈數十載,如何不知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的道理,既有人挑頭整治這丫頭,自己何不推波助瀾,趁機除掉這顆眼中釘。念及此,錢公公朝身後隨來的慕秋,暗使眼色。

慕秋會意,破天荒地掠過一縷笑,款款湊近,牽住芝蘭雙手,揚聲道:“恭喜妹妹。”

木木縮手,麵色清然,一瞬煞白,又一瞬鐵青,嗓際哽住,芝蘭生生開不得口。眾人見狀,皆堆滿笑,湊上前來,一一道賀。

耳際灌滿喋喋嗡鳴,雙眸盈溢噬人嘴臉,芝蘭吃了個顫栗,強撐著福了一禮,急急轉身碎步逃去。

放眼望去,圍場內綴滿營帳,白茫茫一片,卻無一頂可予自己須臾庇護。如一縷遊魂飄飄蕩蕩,痛心疾首,羞赧難耐,芝蘭唯想循跡潛行、避影匿形。強忍淚水,芝蘭瑟瑟發顫,虎口密密麻麻掐滿殷紅指印。不知不覺踱至湖邊,倚著灌木叢,一瞬癱倒,芝蘭蜷膝抱作一團,決堤淚水潺潺奪眶,不由埋首簌簌慟哭起來。吃了二十幾板,慶芳姐姐如何熬得住?梁九功當日失手砸了碟盤,銀月多番閃爍其辭……自己便該猜到……卻自欺欺人。昨夜……更是百口莫辯,有苦難言,女子名節受損,活著不過是苟且偷生罷了?

愈想愈傷,芝蘭默默抬眸,望向那汪秋水,若非念及家人,此刻或許該仿效杜十娘沉江。轉念,一抹淒笑,死亦無懼,還怕活著?

“芝蘭,真是你?”

急急扯帕,草草拂了拂麵,倒吸一口氣,芝蘭低低扭頭一瞥,原是佟佳大人。心灰意懶,芝蘭並未起身行禮,唯是把下顎磕在膝蓋上,複又癡癡瞅著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