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君若清塵 _第三十三回 遠望當歸(一)
遠望可以當歸,悲歌可以當泣,思念故鄉,鬱鬱累累;
欲渡河無船,欲歸家無人,悲苦不能言,腹中車輪轉。
——漢樂府民歌《悲歌》
一晃,芝蘭回禦膳房已半月有餘。傳膳一值茲事重大,又有幸可與聖上朝夕相對,曆來是貴姓包衣平步青雲的捷徑,在此謀得一席之位已屬不易,若想早日進階,得見天顏更難於登天。論身家年資,芝蘭順理成章是此處的粗使宮女,日日守著蒲扇照看炭爐。此處女子與浣衣局不同,家世皆有幾分顯赫,自然視芝蘭為異類,退避三舍已是手下留情,像慕秋那般冷嘲熱諷、指桑罵槐的亦大有人在。
半月裏,除了同屋的銅心姑姑,無人屑於搭理芝蘭。多番主動示好,皆碰得滿鼻子灰,芝蘭亦心灰意懶。哪怕形單影隻、孤單寂寥,芝蘭已心滿意足,若能日日月月年年守著炭爐直至出宮,已然是種福分。慶幸的是回來後竟與雲溪姑姑日漸熟絡。雲溪隔三岔五便會來住處看望芝蘭,每次都會帶些獨創的點心,美其名曰品鑒新品,好幾次不巧踏了空,卻耐著性子一直候到芝蘭當值回來。一來二往,雲溪與銅心亦日漸親近。這日,三人又湊到一起,細嚼青糕,品茗新茶,甚是愜意。
“色澤晶瑩、清香宜人、齒頰留香,一道家常點心在姑姑手裏也大放異彩,難怪嬤嬤誇姐姐稟賦異人。”芝蘭夾起一塊青糕,端詳一瞬,亮了亮眸子,略帶撒嬌地讚歎。
“既叫我姑姑,卻不見半點敬重,老打趣我……”雲溪嘟嘟嘴,揚手輕打芝蘭手臂,佯嗔道,轉瞬眸光掠過一絲心疼,撫了撫玉臂,接著說道,“這樣便好了,別成日愁眉苦臉的,你可知我們多擔心。”
芝蘭淡淡笑笑,憶及那人,心頭一瞬抽痛,急忙說道:“讓兩位姑姑掛心,實在過意不去。”
“說的什麽話,多虧你,我這兒熱鬧多了。說來也奇,我與雲溪在這院落共事多年,卻隻是點頭之交。你來了之後,才讓我有幸結識了這個好妹子,總算在出宮之前,找到一些安慰。”銅心一手輕拍芝蘭的肩頭,一手輕撫雲溪的手背,動容說道。
“姐姐幾時離宮?這麽快?”雙眸盡是不舍,隱隱閃著淚光,雲溪急急問道。
芝蘭不由一怔,雖然此次回來,雲溪姑姑已然對自己卸下隔閡,但她與銅心姑姑相交不過數日,何至此般難舍,轉念一想,或許這便是相見恨晚吧。
“瞧把你急的,一驚一乍的……”銅心摁了摁雲溪的手背,輕歎一聲,道,“別嚇著芝兒。錢公公昨日說,我今年臘月離宮……可以回家……過除夕。”
氤氳成雨,雲溪急*帕子拭淚,低目又抬眸,幾次欲言又止,道:“怎會這麽快?我……”
銅心緊了緊雲溪的手,搖了搖頭,似不舍又似警示,道:“不還有夏天和秋天嘛,我們啊……還能處上一段日子。”
“可……皇上秋天會出塞行圍,姐姐必會隨駕,這……相處的日子就更短了。”雙目楚楚,雲溪瞅著銅心,稍稍別了別臉。
銅心微微扭頭瞥了眼芝蘭,搖搖頭,道:“瞧,雲溪跟你處得多了,竟一點都不似之前的她,像個孩子。”
芝蘭抿了抿嘴,道:“雲溪姑姑都是舍不得您,不料我才來,姑姑就要走了。”說罷,一抹惆悵騰上心間,唯是心頭隱隱掠過一絲不安。
咚咚——
三人一瞬陷入傷感,好在門適時響了。芝蘭起身開門,隻見一位生麵孔的公公,手裏大包小包拎滿了東西。
“這位定是芝蘭姑娘吧。”公公恭順說道,“我是裕親王福晉差來給姑娘送禮的。福晉說,‘本該親自來探望妹妹,無奈宮廷重地不得入內,這些禮物聊表心意,望妹妹保重身子’。”
足足一愣,頃刻緩過神來,芝蘭笑著回道:“有勞公公,還請公公代傳,福晉心意,奴才領了,自是感激不盡,隻是福晉的禮,奴才不得收。”
這公公為難地瞅了眼芝蘭,又瞟了眼屋內,竟奪門而入,把禮物一股腦兒攤到桌上,拱手請求道:“姑娘還是收下吧,要不……我沒法回去交差。”
“那……”芝蘭掃了眼禮盒,無奈道,“有勞公公代我向福晉道謝。”公公又拱了拱手,匆匆離去。雲溪、銅心麵麵相覷,眸子裏皆是迷茫。
“我在入宮之前見過福晉兩次,並不熟絡……不想福晉今日竟好心賞賜,我……”緋紅染麵,芝蘭不由支吾,唯不願與裕親王府扯上任何瓜葛。
銅心睨了眼芝蘭,笑著說道:“不必多心,有人照拂是好事。”
雲溪起身,撫了撫芝蘭,道:“沒事的……我出來久了,也該回去了。”複又望了眼銅心,雙目依依不舍,緩緩踱步離去。
禮盒裏皆是人參、血燕、鹿茸等上乘補品,芝蘭瞅著心底犯愁,推又推不掉,隻會顯得不識抬舉,受又不願受。轉念一瞬想及銀月,算日子她該回浣衣局了,大病初愈正需調養,又望了眼禮盒,已然有了主意。
翌日,晚膳過後,芝蘭捧了盒鹿茸去央秦嬤嬤。
“瞧你這孩子,來就來了,還帶啥東西啊。”秦嬤嬤打開錦盒,瞅了瞅,往芝蘭身前推了退,嘖嘖讚道,“真是好東西,這可是壽藥房那兒出的……我這把老骨頭哪裏配享用?”
迎著嬤嬤審視的眼神,芝蘭不由雙頰泛紅,低聲說道:“昔日奴才與裕親王福晉有過幾麵之緣,福晉宅心仁厚,好意相贈。我想……隻有嬤嬤您才識寶,若是我用,隻是暴殄天物。”
“你這孩子,嘴就是甜。”一顆懸著的心似乎落下,秦嬤嬤蓋起錦盒放在一旁,佯嗔道。
“嬤嬤……”芝蘭抿了抿唇,緋紅更甚,低頭說道,“我……本不該來央嬤嬤,原是一心想孝敬嬤嬤,如今倒像另有所圖。隻是……我實在沒辦法,錢公公鐵麵無私,唯是敬重嬤嬤。嬤嬤可否求個情,讓錢公公行個好,讓我去趟浣衣局看看生病的小姐妹?”
秦嬤嬤愣了一愣,瞬即大笑,扯了扯芝蘭的手腕,道:“我當多大一點事呢。我回頭就跟錢公公求個人情,差小張子陪你走一趟。你啊……心眼好,我打心裏喜歡。”
“小張子傷才剛好……”芝蘭麵帶歉意,低聲說道。
“嗬嗬,他啊窩了這麽久,巴不得出去鬆鬆筋骨,況且傷也好了,無礙的。”說罷,便起身牽著芝蘭去見錢公公。
正如芝蘭所料,錢公公唯是初初一怔,頃刻便欣然應允了。離宮門落鎖還有幾個時辰,芝蘭與小張子拎著大包小包,匆忙趕往浣衣局。心底盡是雀躍,芝蘭似踏著雲,走得飛快,竟把小張子落下一截,徑直出了順貞門。
“芝兒姐姐,等等我……前麵就是神武門,你一個人叫侍衛瞧見不好。”小張子微微撅著屁股,膝蓋一踢一踢,碎步小跑跟了上來。
芝蘭瞥見不由掩嘴莞爾,一瞬滿是愧疚,道:“小張子,對不起,你傷才剛好些,我就拉你跑這麽遠,還……笑……”
小張子嘿嘿笑道:“都養了小一個月了,全好了。多虧壽藥房的李公公臨出宮時送來一帖藥,他囑咐我走路要這樣,說養著腰骨,嗬嗬……醜是醜了些,大夥都在笑。姐姐笑……也不出奇,況且,能逗姐姐笑笑,我也開心。”
芝蘭凝了眼小張子,嫣然笑道:“那李公公可有說,你得這樣走多久?總不能一直這樣吧,小心改不回來。”
小張子撓撓後腦勺,滿手的禮盒差點蹭掉帽子,翹著嘴,苦著臉,道:“姐姐提醒的是,忘了問李公公了。這可怎麽辦?他都離宮去寶華寺養老了,問也問不到了。難不成我這輩子都得趴趴走路,像隻水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