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若如初見_第三回 舞者不卑

寵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

去留無意,漫隨天外雲卷雲舒。

——洪應明《菜根譚》

這一月以來,芝蘭夜以繼日幾乎全赴在這套鼓舞上。膳房的叔伯甚是出力,連夜搭起了一處涼棚,以便姑娘們習舞時遮風避雨。芝蘭白日裏與力士和姐妹們排練,晚上回院內梅花樁苦練平衡。

日頭裏,芝蘭得教力士們端鼓走位,熟能生巧尚屬不難,加之膳房的那幾位力士哥哥甚是吃苦耐勞,為了在頒金節吐氣揚眉,練習起來竟比平日運糧勞作更為凝神聚氣。八位小姐妹倒是更棘手一些,雖然挑選的都是辛者庫各家最出挑的女子,但這些姑娘比不得芝蘭自幼習舞,針黹刺繡或許拿手,漿衣洗掃或許在行,如清風般起舞,如柳絮般拂袖可難於登天。

足足有三日,任憑芝蘭苦口婆心勸解,不甚其煩地反複示範,八位小姐妹就是不肯啟手。滿族女兒素來能歌善舞的,可這辛者庫的女子,雖同是花樣年華、風華正茂,卻被無盡的勞役剝奪了最純真的躍動,被烙在姓氏上的標記剝去了女子與生俱來的驕傲。

“芝蘭,你還是勸你阿瑪趁早打消獻藝的念頭吧。我們這等身份,你可知,八旗的格格們是怎樣等著看我們的笑話的?連內務府裏的包衣小姐也在嗤笑我們。既然如此,我們何苦自取其辱?不如早早打消了念頭,各自回去勞作,家裏可還有好多活計等著我們呢。”年紀稍長的慶芳終於按捺不住,想起一早聽到的閑言碎語,捏緊了拳頭黯然說道。

眾姐妹一聽,七嘴八舌地哄了起來,“就是”“我們能比得過上三旗的格格,癡心妄想”……

芝蘭徒手狠敲了一記立鼓,仰頭強睜雙眼,好似要把奪眶的淚水倒將回去,繼而掃視四周。那般堅毅的眼神,像是一位即將踏入角鬥場搏殺的鬥士。眾人大驚麵麵相覷,眼前哪裏是位美嬌娘分明是惹不起的猛獸。

“何謂‘這等身份’?我們都是祖上犯錯受罰的可憐人,難道因此我們就自怨自艾、一蹶不振嗎?祖製從未說過,一日辛者庫終身辛者庫,戴罪立功抬旗者,比比皆是。再者,辛者庫又怎樣?在我看來,各位姐姐都花容月貌,堪比上三旗的格格,與其妄自菲薄,不如全力以赴。我們得讓八旗鄉親都瞧瞧,我們也是滿族的好兒女。”一語完畢,芝蘭懇切地望著眼前的姐妹。

“芝兒姐姐,你說得真好,阿瑪也曾教導我要爭氣,你教我吧,我定好好學。”銀月托起芝蘭的手,甚是親熱地說,銀月是一眾姐妹中最小的一個。

各位姑娘見銀月都這般見地,便都攏了過來,連先前泄氣的慶芳也上前尷尬地道歉:“妹妹言之有理,既然大家都信心滿滿,我也願意相陪。”這一記悶鼓下來,真叫不打不相識。眾姐妹日漸熟絡起來,日日排練愈來愈有默契,不足半月便像模像樣了。

月夜裏,芝蘭照著燈籠火把,映著月色,在梅花樁上翩然起舞,初時,不時踩空跌落,讓一旁指導的秋氏心疼不已。

秋氏出身江南仕家,從小飽讀詩書,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無一不通,尤其擅長舞蹈,曾是江南遠近聞名才貌雙全的奇女子。無奈舉家無辜受文字獄牽連,被貪官趁機斂財,雖最終不曾入罪,但家財散盡,加之,秋氏心高氣傲、百般挑剔,婚事一拖再拖,年近二旬都未出閨閣。當年,秋氏就是泛江漁舟時一時興起舞了一曲,正巧讓岸邊的阿布鼐瞧見,兩人一見傾心,譜就了這樁好姻緣。因而秋氏對芝蘭的舞技最為看重,冥冥之中覺得女兒的姻緣想必也因舞成緣。

梅花樁上飄逸的輕紗薄裙靈動跳躍,纖腰楚楚雲袖飄香。秋氏不禁暗歎,自己平生所學已傾囊相授,而今是青出於藍。滿族女子的天足讓芝蘭舞蹈得更得心應手,舉止投足間柔情似水卻無半點漢家女子常見的孱弱之氣,各種漢家女子的舞蹈在芝蘭身上都閃耀著別樣的光芒。

秋氏如今算是明白為何丈夫這般看重這個獨生女兒,芝兒確是與眾不同,怎樣的男子才配得起我這落入凡塵的仙子?秋氏笑得那般滿足,上蒼真是待我不薄,得夫得女得子如此,人生大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