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_第六十八節

大嗓門被炒掉隻是德能電器廠炒人的一個前奏。沒過幾天,就聽說生產部因為沒有足夠的貨源,得把八月份臨時開起來的一條線拆掉。一條生產線三四十號工人,除了幾個老工人以外,其餘的人都得遣散。打聽了一下,那條生產線正是我們前段時間去幫忙的生產線。所謂的老工人,也隻有拉長和助理、他們是工廠趕貨的時候,臨時從老工人的隊伍裏麵叫去管理那條拉的。這些新工人是和我同時期進廠的。那個時候外麵招工的廠可謂多如牛毛,他們和我一樣,最終選擇了德能電器,就因為這家工廠在外麵的口碑還不錯。誰想幹了沒有多久,還是得走。其實他們不想走,其實他們想留下來,隻是工廠不留他們而已。想著那些曾經和我坐在同一條拉上幹活,中休的時候還會聚在一起聊天的同事們,有的我能叫出他們的名字,有的連名字都叫不上,隻記得他們的麵孔。他們都要走了。曾經為德能電器廠賣過力的人們,在做完自己的那一份工作之後,要走了。

消息很快就得到驗證。有一天吃中午飯的時候,我和一個生產部的小妹仔坐在了一起。她告訴我,晚上她們都得走。我問她:“為什麽白天的時候不讓你們走,非要晚上走?”她說,她們這條拉還有一點生產任務沒有完成,所以上麵通知她們,把當天的班上完,吃過晚飯就結工資,結了工資就得搬著行李出廠,不許在工廠逗留。想起來工廠一點人情味都沒有。人家為你賣力幾個月,沒有功勞有苦勞,為什麽不能讓他們在工廠住一晚,等天亮以後再讓他們走?工廠又不是沒有住的地方,拉上大部分人都是十七八歲的小妹仔,在外麵無親無故的,你讓人家搬著行李出去睡馬路呀?外麵的社會那樣複雜,要是遇她們見了壞人該怎麽辦?可是工廠就是不考慮這些,工廠說,把這些被遣散的工人留在工廠過夜,怕他們故意搞破壞影響了我們的休息,所以隻好讓他們走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吃過晚飯回宿舍,在走廊門口,就遇見了一個熟悉的麵孔,此時她背著一隻小包包,提著一袋子行李,正向著樓梯口走出去。我問她:“走了?”她說:“走了。”我又問:“領到工資了嗎,你準備去哪兒?”她告訴我,已經領到了工資,她在這邊也是無親無故的,隻能先在外麵租一間房子,然後再找工作。農曆十月尾,準備回家過年的,這個時候回家未免太早了一點,還得找一份工作做一段時間再回去;不準備回家過年的,當然是繼續找工作,找一個工廠過年了。不過到了這個時候,外麵招工的工廠也少了。許多工廠年前都不會有大的訂單,廠裏麵的工人,也隻是上八小時的班,一天一天地混日子,等著來年趕貨的時候到來。在這個時候,有良心的老板,就算工廠的生意再淡,也會養著工人,等著來年的旺季到來。沒有良心的老板,就知道一個勁兒地為自己節約成本,把工人們一個一個地炒掉了。許多資本家容不下工人在那兒白吃白喝,當然隻有炒人的份兒了。那個時候炒人,似乎還沒有賠償一說,因為德能電器廠遣散這些工人的時候,隻是當場結清了工人的工資而已,並沒有額外補助他們什麽。工人們也老實,領了自己的那一份工資,就背著鋪蓋走出了工廠。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看著這些工人們一個個地離去,行走在夜色中,我想:我的末日也許很快就要到了。德能電器廠還存有的一點點良心,就是炒人的時候,先炒新人,再炒老人。我是絲印部的新人,所以如果絲印部炒人的話,我肯定是首當其中的。雖然在德能電器廠,我隻是一名最底層的員工,不過在用工的淡季,我不希望從這兒走出去。走出去的唯一下場,就是和夏天一樣,每天不停地走街找工作。不過現在的情況和夏天又不一樣了,沒有多少工廠招工,能不能找到工作還是未知數。而且,我沒有過年回家的打算。來廣東快一年了,沒有掙到錢,當然不想這樣灰溜溜地回去。所以,在這個時候,我突然對德能電器廠來了一種莫名其妙的熱愛。我很想對工廠的高層管理說:我愛德能!我想在德能混下去。雖然內部提拔總是與我擦肩而過,雖然我在工廠裏麵也有失望的時候,但是我還是愛工廠!我想繼續在工廠呆下去,想在這兒幹上十年,二十年,想在這兒老去。

生產部每天都在上演著炒人的鬧劇。炒完了新人,就炒老人。一向和藹的生產部經理,像瘋了一樣,在車間裏麵轉來轉去,見誰不順眼就炒誰。工廠夏天招進來的儲備幹部被他全部幹掉了,一些老資格的基層管理員,也在擔心著什麽時候就會被經理幹掉。整個生產部瘋了。這就好比以前生產部有一大鍋粥,可以養活許多人,就算來一兩個閑人吃粥,反正粥多的是,閑人要吃就讓人了吃吧,他們也吃不了多少。現在,隻有半鍋粥了,如果給每個人都分一份,大家都吃不飽,倒不如沒收一些人的飯碗,讓另一些人填飽肚子。據說,這是德能電器廠辦廠以來,炒人最厲害的一次。這個冬天,也是德能電器廠辦廠以來,訂單最少的一個冬天。我們這些留在德能電器的人,日子也不好過,說不定明天一早醒來,整個德能電器就已經被冰雪覆蓋了。

生產部亂成一團的時候,零件部卻還風平浪靜。有一天下午,科長和協理召集我們絲印部和點焊部的人開會,幾十號人,全部聚集在絲印部的空地上,聽科長發言。記得那天的天氣有點冷,不過有太陽。太陽透過屋頂的琉璃瓦照射下來,見到了陽光,心裏頭也覺得有一絲溫暖。科長對大家說起了生產部近日發生的事情。其實就算他不說,我們也知道了。這樣的事情,能不在工廠引起哄動嗎?不過他對我們說,就算生產部那邊的生意再淡,但是我們零件部卻有事情做,因為零件部有塑膠車間,五金衝壓車間,工廠裏麵的任何一張訂單,都得在零件部生產出了殼子,才送到生產部去組裝。生產部組裝的速度遠遠比零件部生產殼子的速度快,所以隻要有一張訂單,零件部就不會停下來。零件部裏麵,沒有事情做的生產線,也就是絲印部和點焊部了。因為絲印和點焊的速度,遠遠比生產殼子的速度快。他說,到了這個時候,他是我們的科長,他理所當然地要來保護我們這些人。就算生產部再怎麽炒人,但是他絕對不會炒我們其中的一個人,不管是新人還是老人,不管在表現好的還是表現壞的,因為我們每一個人,都是他手下的一個兵。在這個時候,隻有所有的人團結在一起,才能共同度過難關。等到明年趕貨的時候,大家都會好起來的。絲印部和點焊部閑餘的人員,他會暫時安排到塑膠部和五金衝壓部去幫忙,先混過這段日子,等訂單多一些的時候,再把這些調出去的人叫回來做事。這樣,就算老板問起來,他可以說,零件部的每一個人都有活兒幹,沒有放假。在德能電器廠,零件部雖然與生產部,與行政部不和,但是我們這邊除了他,還有台灣籍的協理在掌控著整個部門。生產部那邊的經理是大陸人,所以在老板那邊,科長和協理更好說話。他對我們說,平時流水線開得快,現在可以把流水線的速度放慢一些,這樣才能保證八個小時內,流水線上有產品在流動,老板下車間的時候,看見線上還有產品在流動,看見大家手上都在幹活,自然也不會說什麽。正是因為我們有台灣科長和協理保護著,所以在工廠生意最淡的時候,零件部沒有一個員工被炒掉。現在回憶起來,科長和協理真是好人。他們除了為老板打工的同時,更多的時候是在為我們這些工人考慮。這樣的人現在已經不多了。

雖然絲印部沒有炒人,不過卻有很多人辭工走。以前趕貨的時候,想辭工都辭不到,現在好了,辭工書交上去,一個星期就可以領工資走人。離開絲印部的,大多都是和我同時期進廠的新工人,他們都是找到了新的路子才走。辭工走與被炒掉唯一的區別就是,結了工資以後,辭工的人還可以在廠裏麵逗留三天,而被炒的人就得立即離開工廠。在工廠逗留的三天時間,工廠還管吃管住。不過,所謂的管吃,也隻是讓你吃幾口白飯,喝一口湯而已。因為結工資的時候,廠牌飯卡都已經交到財務部了,沒有飯卡是打不到菜的。沒有廠牌,出了廠就進不來。所以在工廠逗留期間,除了隻能吃湯拌飯,還有一點不自由的地方,就是隻能老老實實呆在廠裏麵,連外麵都去不成。我們車間的兩個小妹仔,辭工了沒有立即走人,在工廠裏麵吃了幾天湯拌飯,窩在宿舍裏麵混了幾天日子,才在一個夕陽西下的日子裏拖著箱子離廠。當然,大多數人結了工資,頂多在工廠住一個晚上,天亮了就走了,也就沒有受過那樣的苦。和我同時期進廠的工人,相互之間的關係還不錯。而且那個時候的打工仔打工妹,似乎比現在八零後九零後的打工仔打工妹有人情味。每一個人走的時候,都會來生產線,同工友們一一握手告別。記得有一個河南仔,離廠的時候,我問他去哪裏。他告訴我,他們村子裏好多年輕人,都去西部修鐵路了,在那兒一個月可以掙兩千多塊。他說他出了廠,就直奔西部,也參加到修鐵路的隊伍中去,在西部修兩年鐵路再回老家,有了本錢他就去做生意,不用來廣東打工了。多少年過去了,他現在早已有了自己的事業吧?還有一個湖南仔,他告訴我,他準備去深圳,因為深圳是一個充滿著機遇與誘惑的地方,在那兒可以一夜暴富,也可以一夜之間變成窮光蛋。當然,我們這些在工廠裏麵混飯吃的年輕人,本身就是窮光蛋,去了深圳,最糟糕的事情,不過也隻是繼續一個窮光蛋而已。不知道那個去深圳的同事,如今有沒有成為有錢人。直到現在,我還一直挺佩服他。年輕的時候,就該有一番闖勁。來廣東十年,多少次我想去深圳闖一闖,卻一直沒有去,現在快人到中年了,自然也去不成了。現在回想起來,真的很遺憾。或許早些年去了深圳,我的人生將會是另一番景象呢?這是誰都算不準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