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_第四十六節
放好行李,打開風扇,在床上躺了一會兒,我就從屋子裏麵走出來。呆在那個屋子裏麵,跟蹲監獄沒有多大區別,關上了門屋子裏麵就是一團漆黑,伸手不見五指。不過,有這樣一間可以棲身的地方,我已經很知足了,至少我現在沒有流落街頭。而且,這間小籠子是屬於我一個人的。洗了一把臉,就去書山了。出廠第一天,我可不想那樣快就著急找工作,得先練好電腦,出去麵試的時候底氣才足。
白天的書山沒有多少成年人,不過有幾個小孩子。那些小子都是農民工的孩子,平時在老家讀書,暑假到了,父母就把他們接到廣東來過暑假。不過,白天父母要忙著上班或做生意,顧不上他們,得找一個安全的地方來給他們玩樂。正好書山招暑期班學員,就有一些小孩子來這兒了。這些小屁孩子,頂多八九歲,男孩子居多。他們都是白天來,晚上就跟著父母回出租屋了。隻記得暑期班上有兩個小男孩,他們兩人的爸爸都是摩托佬。每天早晨他們的父親要出去拉客的時候,就用摩托車把他們送到書山門口,走的時候給他們塞一點零花錢,中午吃午飯的時候,把他們載回去吃飯。吃完中午飯,又把他們載到書山來,再給他們塞一點零花錢。這兩個男孩子並沒有學電腦知識,而是坐在一起打遊戲。培訓中心沒有網絡,他們玩的也就是電腦係統裏麵的小遊戲,不過兩個人卻樂此不疲。每天上午和下午,兩個人總要進行一輪遊戲比賽,誰輸了。就請電腦培訓室裏麵的所有人吃雪糕。我就吃過幾次他們買的雪糕。雪糕吃在口裏冰冰涼涼的,一直涼到心裏。對於正在感冒發熱的我來說,那是可以暫時解決口渴的一個好辦法。因為他們手頭有零花錢,在培訓中心,這兩個小男孩比我們這些打工仔打工妹瀟灑得多,一副小款的派頭。可是他們在花錢的時候,哪知道掙錢的辛苦喲!他們不知道,他們的爸爸,頂著烈日把摩托車停在路邊等客的時候,臉都曬得流油了,口都渴得冒煙了,都舍不得吃一支雪糕,或許他們喝的是從家裏帶的涼開水;他們也不知道,他們的爸爸,在公交車進站的時候,像一群要飯的叫花子一樣,迅速向下車的人群圍過去,隻是期望有人能坐他們的摩托車;他們更不知道,有時候他們的爸爸為了一塊錢,和坐車的人磨老半天嘴皮,當然更多的時候,是乘客贏了。這些孩子們,隻知道手中的錢可以買雪糕,隻知道請培訓中心的大人們吃雪糕是一件瀟灑的事情,卻不知道,他們拿在手上的零花錢,是用多少汗水才換來的。要不,怎麽他們爸爸的臉,比種地的農民的臉還要黑呢?那張黑臉是被太陽曬出來的顏色。
我進去沒有多久,小群就進來了。小群在康舒電子廠上班。見她進來,我吃了一驚。在康舒電子廠,準工作日的時候,員工在上班時間根本沒有時間來外麵的。我同她打了招呼。見我穿著便裝,她問我:“你出廠了?”我告訴她是,我問她:“你怎麽沒有上班?”小群說:“我都曠工好幾天了,等著自動離廠。”她居然想自動離廠?真是有福不享。我想進康舒電子廠都一直沒有找到機會,她有工作的機會卻不要。要知道,在二00一年的一三八工業區,一旦從康舒電子廠走了出來,那就意味著:如果你還打算在一三八工業區混,你就隻能進到比康舒差的廠,進不到更好的工廠了。因為那個時候的康舒,是不會錄用從它那兒走出去的舊人的。我說:“小群,如果可以交換工作,我都想同你換呢,我進康舒,你去展順,這樣多好。”小群說:“你沒有進過康舒,就以為康舒好。外麵說康舒好,是因為工資高。你不知道,在流水線上幹活,就像一個機器人,不停地做著同樣的一件事情,我的頭腦都麻木了。工資高沒錯,但是不自由,管得又嚴,我實在是受不了。”我說:“受不了,你可以辭工呀,康舒電子廠辭工走的時候,還可以領到全部的薪水,哪像展順廠,想走就得丟一個月的工資。”小群說:“你說的容易,辭工得等一個月,我現在是一天也不想在裏麵呆了,我太累了。”看著小群那一張疲憊的臉,我想:她或許是真的在裏麵呆膩了。不久之後,我進了大廠,才知道大廠也並不是世外桃源。小工廠是一片小樹林,大工廠就是一片大樹林。大廠同小廠一樣,形形色色的人都有。如果你的上司是好人,你就是幸運的;如果你的上司像展順廠的國民黨一樣壞,那你的命運就比我在展順的時候更慘!
失業了,坐在電腦培訓中心一遍又一遍一練電腦,心裏卻在想著下一步該怎樣走。我的心中,還有一個夢想,那就是做文員。下午李老師對小群說:“一二八工業區有一家小電子廠招人事文員,工資五百塊錢一個月,有一點低,你要不要去麵試!”小群以前雖然是在康舒電子廠做員工的,但是拿習慣了高工資,一聽說這家工廠隻有五百塊錢,她就有些猶豫。見小群在猶豫,我對李老師說:“李老師,你介紹我去麵試一下吧。”李老師說:“你別著急,先把電腦練熟了,有招文員的信息我再告訴你。”對於老師來說,她自己的學生她當然是最了解的。她說的沒有錯,我的電腦確實還不夠熟練,去人家工廠麵試,別人一看我就是一個新手。除非我的運氣特別好,或者說粘上了狗屎運,才會有廠錄用我。我隻能聽老師的話,努力學習電腦了。
在電腦培訓中心坐了一天,夕陽下山的時候回出租屋。我發現,我住的這個角落,還真是一個好地方。因為這個角落邊上有一片空置的地盤,有一間屋子的大小,加上走廊的麵積,這兒就很寬敞了。靠著走廊的牆壁,放著好些隻煤爐子,此時每隻爐子上麵,都放著煮飯鍋或是炒菜鍋。一些扣生活費的工廠,工人們寧願自己煮飯吃了。有三兩個女人把衣服端到空地上來洗,她們一邊洗衣服一邊聊天,看樣子她們是同一家工廠的工人。我在空地上站了一會兒,吹了一下風,就回屋去了。白天在培訓中心練了一天電腦,晚上也就不和學員們搶地盤了,在屋子裏麵好好地休息一下吧。接了一桶冷水洗了個澡,我躺在了床上。
風扇在床頭的桌子上不緊不慢地轉著,那是市場上賣的最便宜的風扇,那個年代,二十塊錢一把。風扇沒有搖頭的功能,風也就隻能朝著一個方向吹。小小的塑膠扇葉並不能扇出多大的風,躺在床上熱得厲害。幸好有濕毛巾,流汗的時候,就用濕毛巾擦一下汗水。在床上躺了很久,卻睡不著,蚊子這個時候又圍繞著頭頂嗡嗡地叫起來。我環視了一下屋子,看見床底下有以前的房客留下的蚊香和打火機,於是點燃了一片蚊香放在床頭的桌子上。蚊香燃燒起來,蚊子的嗡嗡聲也消失了,可是屋子裏在的熱氣還沒有散去。我躺在床上,不停地流汗,衣服也汗濕了,自己都能嗅見身上的汗臭味。這樣躺了很久,汗水終於幹了。時間也不早了,該睡下了。可是,我依舊睡不著。前麵講過,床底下有以前的房客留下的一隻箱子。那是一隻很大的密碼箱,比我的箱子大多了。我一直在猜想那隻箱子裏麵裝著什麽東西,我的想象力還真豐富,想了很多種可能的東西,我甚至還想:箱子裏麵,該不會是裝著支解的屍體吧?如果真的是屍體,今天晚上,我就是和一隻鬼魂睡在同一間屋子裏麵了。想到了鬼魂住在同一間屋子,我就害怕起來了。我自己嚇唬自己,折騰了大半夜,才免強閉上了眼睛。不過,我並沒有睡踏實。紙夾板太薄了,隔壁房間有什麽響動,我都聽得一清二楚。在這片紙夾板圍成的鴿子籠裏麵,夜深人靜的時候,鼾聲、夢囈聲、吵架聲、歎息聲,還有各種雜七雜八的聲音在以最快的速度,向著籠子的四周擴散開來,毫不客氣地鑽入你的耳朵,盡最大可能地打擾著你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