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_第二十二節(一)

坐在剝線機前剝了兩天的線,下班的時候終於換來了兩件廠服。前麵已經告訴過讀者了,普通工人穿的是藍色的廠服。我喜歡展順電子廠工人廠服的藍色,那是像大海一樣的蔚藍色,靜謐,溫馨。終於不用穿著便衣在車間上班了,穿上了工衣,就不顯得另類了。還是生平第一次穿上真正的廠服,我就像一個剛剛穿上新校服的幼兒園小朋友一樣興奮。說起廠服,講一個故事。這個故事的主人翁是我一個同事的舊同事,是個男生。話說那會兒,我的同事還在一線做工人。他們工廠是正宗的電路板廠,工作服就是靜電服,當然還得戴靜電帽。不過那間工廠有一個規定死得很,所有進廠的工人得在工廠工作一個月之後才發工裝和帽子。工裝和帽子的顏色是綠色的。我同事的同事,也就是那個小男生,工作滿一個月之後,終於領回了這套物件,據說他當時也高興得忘乎所以了,居然在車間裏麵高聲叫:“我終於戴上綠帽子了。”

展順廠的工衣雖然好看,不過這兩件夏天的工衣可不是白送給我們穿的,雖然勞動法有規定用工方得免費給工人提供工作服,但是這條規定似乎到現在也沒有真正在廣東的工廠執行過,不收你的現金,你就得對工廠感恩戴德了。十年了,我還記得展順的夏季廠服是二十五塊錢一件,兩件就是五十塊。在二00一年的夏天,五十元,可以買一套麵料很好的套裝了。一三八工業區,時髦的T恤衫也就二十塊錢一件,極品的也就是二十一二塊一件。不過那個時候沒有想那樣多,總覺得有工衣穿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後來我做了采購,才知道展順那樣的破廠服,找下三流的小服裝廠批量性生產,也就十四五塊錢一件,可是轉手賣給工人,價格就變成了二十五,兩件工衣,就足夠賺走工人幾天的基本工資了。那個時候的工人,並不知道反抗,工廠說是多少就是多少,隻能隨他們扣了。當然,就算這件事情擱到現在,依然還是這個樣子。工廠說是多少就是多少,不是也是。有一件事情是非常肯定的,扣你沒商量。

穿上了藍工衣,我突然想去廠門口的小路上去顯擺一下。在二00一年的四月,多少失業的年輕人,穿著快磨破底的鞋子,在一三八工業區來回奔波,為的就是找一份工作,混一口飯吃呀。如今,我已經找到工作了,一日三餐當然也是展順提供的,吃的也不差。算起來,如今我有了工作,也有身份證,與三無人員中的二無劃清界限了。不過,我還有一無:沒有暫住證。我私下找同事打聽過了,工廠每個月的十五日以前,把需要辦理暫住證的人員名單統計好,三個月之後暫住證才辦得回來,錢當然是自己出,從工資裏麵扣。我十二日進廠,十三日才正式上班,所以沒有趕上四月份的這一批。隻能等五月了。那個時候,我非常迫切地需要一張暫住證。在二00一年,查暫住證的事情,幾乎每天,每時每刻都在廣東的土地上進行著,今天清晨深圳某個鎮某個工業區某條路口在查暫住證,明天中午廣州某個鎮某個工業區某條路口在查暫住證,後天或許是半夜時分,東莞個鎮某個工業區,某幾棟出租樓就被徹查了,很多人半夜時分,或許還在光著屁股睡覺,或許聽見敲門聲的主人,還沒有來得及穿上褲衩就去開門了,結果打開門一看,一群迷彩服兄弟來了,問你要暫住證。沒有?迷彩服兄弟就會毫不客氣,還帶著高高在上的,甚至有一些霸氣地,不屑一顧的口氣對你說:“你趕快穿好你的褲衩,跟我們走一遭。”至於你穿不穿褲衩,是正著穿還是反著穿,是穿男人的褲衩還是女人的褲衩,這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被請進黑屋子了。最後的結果是:一手交錢,一手放人。

說起暫住證,我又講一個故事給讀者朋友聽聽。二00一年秋天,我老鄉的男朋友,千裏迢迢從湖北鬆滋趕來一三八工業區看望她,結果那小子運氣還真差,來這邊沒有幾天,某一天黃昏時分,就被光榮地請進了黑屋子。那小子在老家也混得不錯,出來的時候褲腰上還掛著一個老諾(諾基亞)。在二00一年,先別說湖北鬆滋了,因為我對鬆滋並不了解,就講講咱們宜昌,別說小縣城和鄉下的小鎮小村莊了,單單說說宜昌市區,褲腰上掛著老諾的人並不多。可是你在家鄉多牛,來了廣東就是虎落平陽被犬欺,進了黑屋子,你要麽掏錢自保,當然首要條件是身上有足夠的銀子:不多,據說一百多吊即夠。這裏所說的不多,是用二0一0年的標準來衡量,如今的一百多吊,也就是普通工人三天的工資。可是在二00一年,一百多吊,是一個普通工人半個月的基本工資。那個小子被抓進去的時候,也真是活該他倒黴,本來他是從出租樓下來,準備買一包煙的,走到小店門口即被抓。據說抽的煙還不差,是什麽紅山茶,在二00一年,是大牌子。可是一包紅山茶,也就十多塊錢,他下樓的時候也就帶了十多塊錢。自保當然是不可能的,隻能求人了。小子在老家的狐朋狗友特別多,有一大幫朋友可以為他赴死的。可是,從鬆滋到廣東,你就是自己開車,馬不停蹄地趕,也得十多個小時呢,沒有辦法,隻好去求女朋友了,雖然為了一張暫住證蹲黑屋並不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還好,我那個老鄉當時正好調進了生產部辦公室,有電話可以聯係,小子打電話過去的時候,正巧她在加班,正巧她接了電話,知道他出事兒了,而且被關在一個什麽石鼓派出所,得花一百五十吊銀子去營救。可憐我老鄉來廣東也才幾個月,窮得響丁當,身上哪有一百五十吊銀子呀,於是她連夜去找在一三八工業區的另一頭打工多年的鄰居,借了一點錢來,準備第二天天亮了,就去取人出來。到了第二天,她站在廠門口,找同事打聽去石鼓派出所的路,因為她也不知道在哪兒。問了許多同事,同事也不知道。我們這些工廠裏麵的打工仔打工妹,雖然比舊社會的包身工好一點,有工資發,也有通信、通電話的自由,但是平時都忙著上班,許多人來塘廈多年了,卻還沒有打一個塘廈鎮走遍過。就拿我自己來說,我在一三八工業區呆了一年,小小的一三八工業區都沒有走遍呢。可憐我的老鄉問了半天的路,都沒有問到,隻好打摩托車去了石鼓派出所,一百五十吊送給了派出所,再加上來去的摩托車費,頭天晚上找鄰居借的兩百吊銀子就所剩無幾了。她去接他的時候,我沒有跟她去。他回來以後,有一天我和她去看望他,我同他開玩笑:“你被關了一夜的號子,感覺如何?”年輕人嘛,開開玩笑是正常的了。而且他沒有做壞事,隻是少了暫住證就被關號子,其實挺冤的。那小子先是笑了一大會兒,然後才說:“好玩。”其實他不知道,在他被關進黑屋子的那個晚上,他女朋友是一路哭著出去借錢的,很晚才回宿舍,而且她幾乎一夜沒有睡好。那個時候,我的床鋪和她的床鋪挨著,她在床上有什麽動靜,我都聽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