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_第十六節

星期天,我出去尋找出路的時候,估計鴿子籠裏的工友們,在附近有一絲半絲關係的,也同我一樣找出路去了。那些沒有關係的就可憐了,隻能等著命運對著她們微笑了。晚上回宿舍,有幾個工友已經把行李打包了,她們說,從老板那兒拿到了身份證就走,幹活的工錢當然是撈不到了,也不要了,進一家好的工廠,幾天就把損失補上來了。我當時就留了一個心眼,沒有對任何人說我也要走。因為明天,我還得想辦法請到假,騙到身份證,然後才能出去應聘。我想:明天,一定得搶在那幾個工友的前麵走,或許慢了半拍就走不成了。

第二天早晨起了床,我並沒有急著去吃早餐。在這樣關鍵的時刻,誰還會為了一碗並不好吃的稀飯而耽誤自己的前程呢?拉長住在我們隔壁宿舍,平時我們都管叫她大姐的。我看見她端著一碗餿稀飯,居然吃得津津有味。估計她的胃和舌頭對飯堂的飯菜有了免疫能力,所以那些非人的食物,她也能當成美食大口大口地吃下去。我走過去對她說:“大姐,我生病了,找你請一天假。”她說:“到車間裏麵再請假吧。”

進了車間以後,我沒有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去,而是直接去找她。她遞給我一張請假條。認識我的人,都說有我一點小聰明,這一點也不假。在關鍵的時候,我的小聰明還真幫了我。就在我拿到請假條以後,那幾個要走的工友也來請假了。她們肯定也和我想的一樣,拿了請假條,就去騙身份證出來。拉對他們說:“今天不能請假了。”我倒是安心地寫好了請假條,讓她簽了字,然後就拿著請假條,去辦公室騙身份證了。在這裏,我把贖自己的身份證回來,都說成了騙身份證。瞧我們這群善良的打工妹一個二個地都寫成了騙子。其實不是這樣的,在興宇電子廠,想要回自己的身份證,說難也沒有難於上青天,但是說容易,卻絕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身份證明明是我們自己的東西,卻被老板扣壓了,我們要回自己的東西,還得施展一番計策,真的和在外麵騙人家的東西差不多。一個騙字,寫出的是辛酸,留下的是並不算美麗的回憶。

這一次騙身份證沒有上一次那樣容易。胖女人一聽說我要拿回身份證,馬上警覺地問我:“你拿身份證幹什麽?”我說要取錢。她說:“你前幾天不是取了錢嗎,怎麽又要取錢?”我告訴她,我要取錢治病。她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似乎在看我是不是裝病,而且得到的答案也似乎是:眼前的這個小丫頭片子,百分之八十在裝病!她衝著我搖了搖頭,說:“你還是老老實實去上班吧。”就這樣一句想打發我走,可不行。我今天一定得要回身份證了。沒有身份證,應聘的事就泡湯了。我對她說:“老板,我上次生病本來就沒有好,今天還得去醫院看一下,用完以後我還回來就了。”胖女人又是把我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現在,就算她伸手來摸我的額頭,我也不怕了,因為剛才我一急,火上心頭,然後體溫也隨之上升了。如果真的摸到我的額頭上,還會有一點點燙!胖女人問我:“你請了假沒有?”我告訴她,請了假,說著把請假條遞給她。她看了看請假條,才極不情願的把我的身份證拿出來。同上次一樣,給我身份證的同時,扣下了我的飯卡。飯卡這個東西,我也不留戀了。扣就扣吧,如果進了展順電子廠,我再也用不上你的這張飯卡了、我走出車間,又被穆仁智攔住了。他凶巴巴地對我說:“上班時間,不許走出車間。”我告訴他,我生病了,要去醫院看病。穆仁智問我:“有沒有請假條?”我把請假條給了看了一下,他才放我走了。看來請假條的作用真是大呀,在興宇電子廠,它就是一張通行證。

回到宿舍,我掛上皮包,就抄小路去展順電子廠了。昨天除了找到了招聘啟事,還有一個重要的發現,就是找到了從球場附近去一三八工業區的小路。於是,我終於和跳汙水溝的那一段曆史告別了。到達展順電子廠的時候,八點半剛過。廠門口還很冷清。問了保安,才知道招聘十點鍾才進行。我來得實在是太早了。雖然離招聘還有一個多小時,但是我不敢去太遠的地方轉悠,一則因為不熟悉地形,怕迷了路;二則怕轉悠了一圈回來,圍在廠門口的人多了,我被擠到了後麵,最後落得個大意失荊州的下場。在廠門口靜站一個多小時又確實太累了,於是我走到工廠旁邊的小店門口看電視去了。

小店門口已經坐了兩三個人年輕人了。他們每個人身上也掛了個小包包,看樣子也像是來展順電子廠應聘的。我沒有猜錯,因為一個多小時以後,他們也和我一樣,排在長長的應聘隊伍裏麵去了。二00一年春天,工作還真的難找。一個小小的展順電子廠招十名工人,居然也會成為一條炙手的消息。後來,當我如願進了展順電子廠以後,多少個夜晚,坐在明亮的宿舍裏麵,想象著還有多少人在街上漫無目的的走著,我覺得自己還算是幸運的。

小店電視上麵放得是什麽畫麵,至今早已經忘了。我隻記得那天我根本沒有心思看電視,雖然人坐在電視機前,但是眼睛卻總是盯著展順廠大門口,我在留意著廠門口增加了多少人。時間還沒有到九點鍾,就有不下十個人在那兒等著了。我想:今天的競爭肯定會很激烈。來應聘的人,陸陸續續在圍到廠門口了。還沒有到九點半,廠門口早已是黑壓壓的一大片。我坐不住了,站起身,向著展順廠門口走過去。這時也坐在這裏看電視的一個年輕男生問我了:“你是來展順應聘的?”我說是的。他告訴我,他也是來應聘的,然後問我是哪裏人。我說,湖北宜昌的啊,他有點興奮地說:“我是湖北鍾祥的。”原來在這個小小的地方,居然碰到了湖北老鄉。看來在外麵流浪的湖北人真多走,走路不小心碰到的都是湖北人。素有九頭鳥之稱的湖北人,也大規模地背井離鄉來廣東找出路了。看來廣東真個兒比湖北好呀!我對他說:“我們到廠門口去等吧,等下排隊的時候,得占個好位置。”說著,我們就走到工廠門口去了。

離十點鍾還差一會兒,幾乎所有來應聘的人,都開始留意自己的位置了。這一點很重要。位置太後了,或許就沒有機會了。我發現,我並沒有站在最前麵,不過位置也不算差。看來早來的一個多小時、沒有白來。所有的人,都在等著那個神聖的時刻——十點鍾的到來。十點鍾,我們這一群人,要進行一場沒有血腥味,但是卻非常殘忍的生存決殺。這一群人裏麵,隻有十個是勝利者。其餘的人,雖然不能說是失敗者,但是在展順電子廠門口,他們都是失利者。雖然站在這裏的人,都素不相識,但是空氣中卻明顯地散布著一股火藥味。每個人,都希望得到一份工作,都希望自己最後勝出。雖然這場勝出,並不是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式的勝出,也不會大到關係到許多人的命運,但是會影響到一些人一段時間內的生活。

十點鍾一到,保安室一直關著的窗戶打開了。有一個文員模樣的女孩子對著站在門外的人群叫道:“前來應聘的,排好隊。”於是,剛才還圍成一團的人群,立即伸展開來,你推我,我擠你,就在你推我擠的時候,隻聽見有人在叫:“不要擠了,不要擠了,我的鞋子都被擠掉了。”我本以為自己的位置不錯,被別人一擠,卻擠到隊伍的中間去了。隊伍很快就站好了。我們這一群人,就像騾馬市場裏麵的牲口,等著文員來挑選了。文員朝著我們看了看,然後叫到:“湖南的,四川的不要。其餘的人,站好隊,我點數。隻有三十個人。我數一個,就進來一個。數到三十就不要了。”有幾個人從隊伍裏麵走了出去。他們肯定是不符合條件的。那時我非常慶幸,自己既不是湖南人,也不是四川人,所以還有機會來應聘。許多年後,因為自己是湖北人被別人拒絕過一次以後,一聽說某間工廠有地域歧視,不管歧視哪個地方的人,我都忍不住要罵幾句。在廣東,乃至大中國的每一個角落,直到現在,類似的事情仍然時時刻刻在發生著,也不知道何年何月,地域歧視才會徹底消除。

隻聽見文員對保安說了一句:“開門。”隻見一個頭戴鍋盔帽,矮矮胖胖的保安打開了緊挨著保安室的小門。文員對著人群說:“我叫一個號,被叫到的人就把身份證和畢業證交給我,然後進裏麵來排隊。”又要排隊,又要被挑選。看樣子,我們還得做一次騾馬市場的牲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