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_第一節

離開家鄉去廣東,是二00一年四月的事情。陽曆的四月,農曆就是三月。當我提著箱子從老家出發的時候,在某個時刻,突然記起了一首詩: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而我下廣州呢?則沒有這樣的詩意了。沒有人為我寫詩,甚至連為我送行的人都不多。

先得說一下我的情況。我是一九九八年的中專畢業生。家在農村,用三個字來描述我家的情況,那就是:窮死了。我家三姐妹,我最大。讀中專的時候,學費都是借的。在我去廣東的時候,還有讀書時欠的幾千塊錢沒有還清呢。當然,這筆錢得我自己去還。二十歲畢業,一直沒有找到穩定的工作,而且家裏消息閉塞,老早以前,就想去廣東闖一闖了,卻沒有人給我帶路。中國有一句話說得好:討米也得有一個帶路的。說的就是世道的炎涼。沒有人帶我,我也隻好在小村莊裏麵呆著,等著能徹底翻盤的那一天。這一等,就是幾年。

這期間,我每年下半年都會去小縣城的一家食品廠打短工,從畢業那年到兩000年。工廠從農曆七月底到臘月底開工。那個時候家裏的工資低,普通工人也就三四百塊錢,一個月能拿到五六百塊錢就算衝頂了。我一個月也就拿三百多塊。記得有一兩次,拿了四百多塊錢,我在心裏偷笑了好久。去那家小工廠幹活的頭一年,也就是一九九八年,我去得很晚,隻做了兩個月,掙了七百多塊錢,還了五百塊錢的欠帳,除掉一些雜碎的開支,就沒有了。第二年去那兒幹活,又攢了幾百塊錢,計劃著過完了年,出去再掙一點錢,夠了路費,就跟縣勞動局組織的勞務輸出隊伍一起出去打工,結果被別人騙進了傳銷的窩子,去廣東的路費就被騙光了。時間一下子就到了二000年。冬天的時候,大妹跟著學校去廣東打工了。她對我說,她先去廣東,等她在廣東站穩了腳根,就把我也帶到廣東去。所以這個半年,我的目標非常明確:掙到去廣東的路費。因為大妹承諾帶我去,所以我自然不用隨著縣勞動局出去,當然也不用交那一筆中介費了,一下子可以省幾百塊錢呢。到了年底的時候,我就開始準備自己的行頭了:從小縣城的小市場花三十塊錢買了一隻皮包,花六十五塊錢買了一隻密碼箱。所謂的密碼箱,就是塑膠箱子,上了兩隻小小的密碼鎖而已。還記得那個箱子的片子叫什麽易拉寶的,如今這樣的箱子在市麵上雖然還可以見到,但是估計用它的人已經少了。十年時間,想必它已經過時了吧。在那個年頭,掛個人造革的,卻被尊稱為皮包的小包包,提著一隻密碼箱走過小縣城,可是一件很風光的事情。你的這一身行頭就足以說明,你是跑廣東的。廣東,那可是一個遍地是黃金的好地方,隻要你擰著這身行頭在街上走一走,回頭率肯定蠻高的。

據說大妹他們那一批學生,總共去了五十多人,到了東莞以後,學校的一個老師就帶著他們,像賣豬仔一樣,在東莞轉了幾天,把孩子們安排進了不同的工廠,大妹算是幸運的,剛去廣東就了東莞塘廈一三八工業區的一家電子廠做了倉管員,一個月領六百塊錢的薪水,而且辦公室裏麵有空調,有電話。這期間,我和她還通過電話呢。不過那個時候,村子裏麵的農民沒有裝電話,打電話得在村口唯一一家裝了電話的小旅社去打,長途一塊五一分鍾。好貴呀,打一次電話,得賠上我和母親上山挖一天黃薑(藥材,這種東西在宜昌的山包包上很常見,不知道其他地方有沒有這個東西)。因為我這裏沒有電話,大妹告訴我,工廠招工的時候,她就寫信回來告訴我。

轉眼就過完了年。我天天期盼著大妹的來信。從正月頭盼到二月尾,眼看家裏茶園的茶葉都冒出白芽芽了,小販們又開始收購芽茶了,轉眼就是農曆三月頭了。這時我終於收到了大妹從廣東寄回來的信,信上告訴我,她們工廠招插件工(坐在流水線上朝電路板插電子元件的工種),讓我趕快過去。說到信,我得說明一下。我家住在鄉下,從廣東寄回來的信,到了鎮上,如果一刻也不耽誤,最少也得一個星期才能收到。那個時候的郵遞員已經夠懶了,每個星期隻來我們這邊一次,而且每次送信的時候,隻送到村口,放在村口的包子鋪裏,即使是特快信件也是如此。包子鋪的老板娘見村裏有人出來了,就請人來回去,如果沒有人到出來,這封信就一直被擱置在那兒了。這樣算起來,從廣東寄回來的信,十天半個月以後到你手上都不稀奇。不過這一次卻很幸運,信到了鎮上,沒有壓一天就送下來了,放在包子鋪裏。信送到包子鋪的當天下午,我和母親剛好去村口買東西,所以及時地拿到了信。

我還記得,那天下著小雨,我和母親站在雨中,小心地拆開信封,一字一句地讀信裏麵的內容。信是用他們工廠的便條紙寫的,這就方便我找到工廠的電話。信的後麵,告訴我乘車路線,先從宜昌乘2176次火車到廣州,再從廣州省汽車站坐開往東莞塘廈的車。她告訴我,她的工廠雖然是屬於塘廈,但是從廣州開過來的車,在還沒有到達塘廈正中心的時候就要下車了。她讓我注意路邊的路牌,進了塘廈的地界以後就得留意了,看見路邊有“塘廈高爾夫球場”的招牌就要下車,站在球場旁邊的空地上,向前麵望過去,就可以望見他們廠的廠房,他們廠的廠房頂上,用紅瓷磚貼了一圈花邊。(後來,到東莞以後的一段時間內,我就喜歡站在那個高爾夫球場邊上的空地上,望她們的工廠。)她還告訴我,如果坐火車,到了廣州以後,坐到樟木頭的火車,再從樟木頭火車站坐摩托車到樟木頭汽車站,再坐開往塘廈的汽車也行。當時我隻是覺得樟木頭的名字特別好笑,還真沒有聽說過這樣的名字:X木頭。誰知道後來,我到廣東以後,樟木頭還真和我有了千絲萬縷的聯係,叫這個地名叫順口了,也不覺得這個名字有什麽別扭了。其實那個時候她到廣東也才幾個月時間,對於地理位置也不了解,都是找同事問了,把她問到的東西全部告訴我了。我就是拿著這封信一路南下去廣東的。若幹年以後,一些朋友同事聚在一起談自己的經曆,我總會自豪地告訴他們,我是一個人提一隻箱子,拿著一封信一路找到廣東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