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22章 戲劇皇後
見到Amy,我才領教世上可以有那麽銳利的眼光。刷一下掃過來,像出了鞘的寶劍,晶光流轉中連帶著寒意,直指人心。
和她第一次見是在麵試上。當時我的女老板在提問,我在一邊旁聽。Amy在台下,不亢不卑,對答如流,處處表現得無懈可擊。我看了她的履曆,三十歲不到的人,大學四年主修神學,接著讀了三年的法學院,再來是兩年的MBA。工作的曆史從十八歲開始到現在,密麻麻換了好些地方,分別曾在美國最大的十家律師行,和最大的六大會計事務所任職。
理所當然,她被錄用了。很快大家發現,Amy的辦事能力極強,效率極高。二十多頁的工作報告,她一天之內可以交出來。開起會來,四十分鍾的陳述從來沒有一句廢話和口誤。演講完畢,她問大家有沒有問題或補充的,大家隻能說沒有。話早被她一個人說盡了,散會吧。
對於這種過分完美的人,我心裏是有顧忌的,總覺得她像科幻片裏的機器人。平心而論,要不是她的眼光太冷,嘴巴太厲,她的外貌幾乎完美無缺,和“TITANIC”裏的女主角的相似程度,達到百分之九十以上。
一次偶爾的出差,打破了我對機器美人一成不變的印象。老板,我和她三個人一起開車去三百多英哩外的小鎮,老板怕年輕人的車技靠不住,堅持由她自己開車。路上遇上修路,四條車道被攔得隻剩下一條車道通行。前後左右到處在塞車,郊外又沒有電訊信號,車後座的Amy多次撥手機不通後,變得煩躁得不像話,搖頭歎氣不斷。剛駛出塞車的路段,小姐就在後麵催促。
“你能不能開快點?下午六點以前,我們是一定要趕到小鎮。倫敦和這裏的時差是六小時。午夜以後,我的老公要睡覺了。剛才被修路耽誤了一個半小時,現在得把時間趕回來。”
沒過五分鍾,後座又說了,“你怎麽還開那麽慢?剛才的五分鍾裏,你才開了五英哩,最少你要加到每五分鍾七英哩的速度,我們才可以趕在六點鍾前到。快點,再快點。”諸如此類的話,在以後的兩三個小時裏,她重複了至少十次以上,且態度一次比一次惡劣。幸好老板沒發脾氣,要是我開車,早叫她閉嘴了。在反光鏡裏,看見她的臉漲得通紅,抬著臂,死死盯著腕上的表,我終於忍住沒說話。
到小鎮的酒店是晚上七點,她的臉色很難看,也沒打招呼,鎖了門一晚沒出來。
和老板在酒店晚餐的時候,老板替她圓場。“你別介意。她的老公,從BP的美國分公司,轉到了英國的總部。長年不在家。”
我“哦“了一聲,”但也不用那麽誇張吧。我的親戚朋友全在中國,十幾年,一個人不也過來了嗎?”
“她和你不一樣,”老板把椅子挪近了我些,降低了音量,“她是受過刺激的。”
“她媽媽是雜貨店裏給人裝紙袋子的,爸爸被送去越南打戰。那些年,家裏就靠媽媽一個人支撐。好不容易等她爸爸從越南回來,半年不到,在商場門口遭人打劫。聽說當時他還沒找到工作,為了兜裏的二十元錢,竟然和人打起來。結果被捅了一刀。商店停車場裏明晃晃幾十盞上千瓦的燈,躺在硬幫幫的水泥地上,再起不來了。可惜呀,那麽多年在戰場上槍淋彈雨,出生入死,倒是活過來了。去家門口商店裏買個菜,偏就死了。”
我吸了口氣,老板拍拍我,“ 故事還沒完。爸爸死的那年,她還很小。媽媽認為母女倆一輩子的幸福全被毀在突然冒出來的凶手身上了。打那兒起,她媽媽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全放在起訴那個凶手上了。你是知道的,美國的司法程序有多慢,有多費錢。案子本來很簡單,隻是個流浪漢想要錢買點東西吃。不給,打起來,流浪漢是打不過正規軍人的。從流浪漢的角度說,情急之下,他使用刀子屬於正當防衛。這樣在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拉扯下,案子拖了十幾年。一直到她二十幾歲的時候,凶犯才被執行死刑了坐的電椅。為了慶祝勝利,母親堅持要和女兒一起親眼看著凶手被執刑。”
這麽戲劇化的場麵,我隻在電影裏見過。執刑的時候,火花四冒,人抖得連椅子都拉動了。隔著玻璃,仍然滿房間令人窒息的焦臭味。”
”這是個什麽樣的母親啊,非拉著女兒去經曆那些的事。”老板頓了頓,用手指指太陽穴的地方,“所以呀,這裏可能。以後你要多讓讓她。”
現在我可以隱約感覺到Amy學神學和法學的原因了。為了她爸爸的緣故,以後我自然是要讓著她的,應該對她好點。
我當時想著的那個以後,很快便到了。
一天,老板氣呼呼跑進我辦公室,“她,她又給我在外麵闖禍了。”老板的的臉煞白,呼吸頻率明顯過快,估計被氣得不輕。老板拍著桌子,下了句結論,“這回肯定要人頭落地了。但那絕不會是我的頭。”
原來我們公司經常會和其它公司共同投資一些大項目。雙方合作前,需要收集很多資料,做一些分析預測和金融評估。那次,Amy負責管的就是一個潛在的合作項目。對方公司的財務經理交上來他們的報表和數據。偏她眼裏容不下沙,翻了兩頁,迸出句,“這難道就是安然公司員工的工作質量?”
那幾年,安然公司是美國商界裏的頭號新聞。千億資產的公司因為做假帳被揭發,一夜內轟然倒塌。也不知Amy是怎麽打聽出來的,我們現在合作公司的財務經理以前曾在安然公司任過職,看不過人家功課做得馬虎,便拿舊日往事來消遣他。
那位財務經理也是見過世麵的,哪受得下這樣的氣。幾個電話,串聯著一層層往上打,居然找到我們公司裏和安然公司淵源頗深的一位副總裁。對方氣勢洶洶,擺出不搞上公堂不足以平民憤的氣勢。副總裁的一個電話雷霆萬鈞地壓下來,便把我老板嚇成了那樣。
等Amy從對方公司一回來,立刻被叫到老板的辦公室裏去了。雖然老板的辦公室和我隔著兩個房間,但隔壁訓斥和爭吵的聲音震得我牆上的畫直晃。雖然爭吵的具體內容我聽不見,但Amy甩門出來前,對裏麵嚷的一句,“FUCK YOU”,我卻聽得清清楚楚。
我一看架式不對,見她往洗手間裏跑,我也跟著跑進去。隻見她背靠著牆,全身**著大哭,原本晶瑩剔透的臉蛋,快要滴出血來。
我連忙勸,“沒事的,沒事的。老板也是被嚇到了。事情不至於會發展到那一步。老板人平時還不錯,和她道個歉,再和對方公司道個歉,也就沒事了。”
她平日裏淩厲的眼被淚水浸泡著,天藍變成了灰敗,失去聚焦的荒涼讓人看了心裏害怕。
“不是的。我哭,不是為了工作。你不知道,我要離婚了。”
啊?
她說話的時候,我隻有聽的份。
“我老公前天回美國來看我了。明白告訴我,他在倫敦已經有情人了。他這次來,希望我能盡快簽字離婚。”
“那你做什麽打算?”
“你知道我為什麽我拿了律師執照之後卻不做律師了嗎?我先接的是刑事案,發現真遇見要緊的案子,不管我口才如何好,通常客戶喜歡用的是男律師。生死交關的兩軍對壘,起碼在氣勢上不能先輸了。我後來便改做了民事案。做了一年多,全是離婚的案子。從前再好的夫妻,等走到那一步,鬧上了公堂,沒有一個不想扒了對方的皮,抽了對方的筋的。”
“我見得太多了。每天上班就陪著太太們一撥撥地擦眼淚。真受不了,實在太壓抑了。這才回學校去學商的。”她甩了甩她的頭,想把從前不堪的記憶連帶眼淚一起甩掉。“沒想到這回輪到我自己頭上了。我不要,真的不要和他搞成仇人那樣。況且,人一旦真打定了主意要離婚,任是誰也攔不住的。”
我在旁邊撿輕的軟的勸,她悲從中來,居然哭得越來越大聲。
我見過她辦公室裏的結婚照。陽光下鮮花簇擁著的一對金童玉女,相擁著對著鏡頭微笑。看上去,他和她百分百般配。
搞出那麽大動靜,和她洗手間一別後,Amy再沒來過公司。
老板給我們開會的時候,也沒再提到過她。隻叮囑大家要低下頭,好好專心工作。
沒過幾個月,我很意外地收到了她的一封電郵。說她要搬去倫敦了,家裏有很多家具和雜物要賣,問我要不要過去看看。
我其實沒想添什麽東西,但出於好奇和思念,我答應在她開”GARAGE SALE“的那天過去看他。
周六上午,她拖著平底拖鞋朝我慢吞吞走過來。手裏拽著一根煙,先吸了口,側頭噴出了煙,才用下巴和我打了個很隨意的招呼。她讓我幫她把大紅色的沙發抬到車庫外麵來。我們坐在沙發的兩端聊天,並用一兩元的價格變賣著堆在車庫裏的雜物。
車庫裏很亂,堆滿了從衣服化妝品,減肥器械,到烤箱食譜等等所有女人生活中的必需品,甚至還有半袋用剩的麵粉也被拿出來賣。看樣子,她是不打算繼續往下過了。
再猛吸了口煙之後,Amy突然宣布,”我要結婚了!”
每次都這樣,她一說話,我隻有聽的份。
”因為我離婚的事,前一段心情不太好。前夫公司的同事Tom來美國出差,大概也聽說了我們離婚的事,順道來看看我。以前我們都彼此認識的,大家也一起吃過飯。這次來,我細問了一些前夫和他情人在倫敦的情形。雖然事情過去了,但我還是想知道。Tom卻說帶雨的玫瑰很動人,問我想不想也打聽一下他在倫敦的境況。”
“他在美國呆了一個月,天天來看我。臨走前,拿了一份家居雜誌,指著圖片問我,想不想在倫敦也安這樣一個家? 我就答應了。”
她朝我晃了晃她無名指上的鑽戒,臉上是孩童贏了一場遊戲之後的喜悅。
美國人可愛帥性起來,是拿他們一點沒辦法的。她無名指上,結婚戒指曾經留下的痕跡,應該還沒有褪去。她已經又往上帶了另一枚鑽戒,把原來的印跡給蓋住了。
但我寧可看她咧嘴傻笑的模樣,也不想再看見她的淚水。至少她在戀愛的時候是快樂的。我伸開雙臂抱了抱她,”恭喜你“我由衷地說。
此後,我和她的聯絡都在電郵上。有時是一天三封,有時三年也沒有一封。全憑她的喜歡。
她告訴我,他們將在巴黎的迪士尼樂園結婚。絢麗繽紛的煙花,會為他們在童話城堡的上空綻放。他們會在全世界最最浪漫的地方開始他們最最快樂的生活。
等快到了原訂結婚的日子,我寫信去問。她說婚期被推後了。因為房子。倫敦的房子比紐約的貴不說,還難買。買房子采用的是投標的方式。到了規定的截至日子,打開信箱看誰出的價最高,房子就歸誰。他們試過投了十幾套房子,卻一套也沒標中。
當然,錢也是關鍵。在倫敦什麽東西都貴,在美國二十美元能買的東西,倫敦二十英鎊還買不下來。她現在去學校當博士生了,有獎學金,這次主修的是“辦公室政治”。
再過了一兩年,問起婚禮,才知道她和未婚夫已經分手了。為什麽分的,她沒提。隻說她已經轉學到丹麥的大學,繼續她的博士學位。現任男友是那裏文學院裏的一個教授。她對她的現任男友肯定是很滿意的。她甚至把他寫給她的一封信也一並轉發給我欣賞。文學教授信裏描寫的是鄉間的清晨。他醒過來,透過樹蔭的射過來的光和影投影在床前,窗外是此起彼伏的鳥鳴,他心裏一片澄明。唯一的奢望是和愛人一起共度餘生。
再過了兩三年,等我寫信去問候她的時候,她自己也成了大學裏的教授。不過不在丹麥,而在荷蘭。這時的她又是一個人了。
在Amy給我的最後這封信裏,她說,“天底下,還有比荷蘭更棒的地方嗎?在美國的大街上抽大麻是要被扔到牢裏去的。在荷蘭,想抽大麻的時候,可以踱到警察麵前,說,'勞駕,麻煩你幫我點一下煙。'真他媽的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