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7章 黑白難辨

“我家唱卡拉OK常有。你說的是哪次?”

“應該是八年零四個月前的事,就在聖誕節前。她穿了一件白色的毛衣,一直坐在壁爐前。整晚沒說話,也沒唱過歌,但長得超有氣質。”

他冷不丁爆出那麽久遠前的事,居然連尾數的月份都記得清楚。八年前,那該是文結婚前後的事。到底是哪個女人,能讓他記掛了那麽久?

文和我認識很多年了,雖然隻是每隔一兩年在中國城的商店裏或朋友的派對上偶爾遇見,但終究也算得上是老朋友了。最近這幾年一見麵,我不問他吃飯了沒,而問他離婚了沒。

他會搖搖頭,歎口氣,接著就沒聲音了。心情好的時候,也許還會談談天氣,或者哪家新開的餐廳不錯。

文的結婚照現在還在我的照相本裏夾著。他穿著黑色燕禮服,裏麵是金色的背心,係著金色的領結,如同太陽一樣光芒萬丈地站在照片的中央。而他身邊的新娘,除了來自夜禮服上的華貴,她本人隻剩下了平淡。雖然這可能是她身邊的陽光太過燦爛的緣故。

文的長相讓他走到哪裏都引人矚目。我第一次見他是在美國大學裏的一堂物理課上。老師遲到,物理試驗室還沒開門,一大堆人在二樓走廊的冷風裏等待。老遠看見一個黑發少年,穿著一件絳紅的牛仔外套一步步朝我們這個方向走來。我以前不知道男人穿紅色也會好看。也隻有青春亮麗到日本漫畫裏才有的無瑕美少年,才能這樣穿戴。

沒想到,紅衣少年真在物理樓的門前停住。後來和我成了同班同學。看在我是他的半個同鄉的份上,他讓我抄了他一學期的物理試驗報告。

可惜的是,如同T台上的模特兒隻適合遠觀,不然等他走近一開口,你會發現他的外貌衣著和皮囊裏麵裝的那個人其實並沒有太大的關係。

二十歲不到的人,他會不厭其煩地勸我去打太極,說是可以延年益壽。一起做功課的時候,他會花半天的工夫和我描述他打工的中餐廳裏,昨天來的那對老女人有多羅唆,又有多難伺候,占了整整一晚上的桌子不走,但小費還給的不錯,整整有六塊美金之多。諸如此類的談話,使我除了物理作業之外,並不想和他有更多關聯。

當然這些隻是我個人的看法。因為在華人女生裏,很少有不對文動心思的。光是我認識的*女生,差點沒為了他,在學校的飯廳裏大吵起來。結果和我較熟的女生放棄,和我不熟的女生獲勝,並在大學畢業之後很快做了文的太太。

好多年了,文對我說話的開場白通常是“不瞞你說“。而不瞞後麵的內容就是他想離婚。從他剛結婚沒多久開始說,一直說到他的第一個女兒出世。

幾年前,我在華人新年聯誼晚會上撞見他。彼此都是一個人,我們拿了晚會上提供的豐盛晚餐,坐到一個角落裏寒喧。

“你離婚了沒?”

“這次想離也離不了了。她又懷孕了。”

男人的確有趣。身體,理智可以完全獨立操作。要離婚的是他,讓人懷孕的也是他。

“我已經很小心了。跟你說嘛,這個女人很有心計。當初那麽急著結婚,說不定她就是盯上了我的綠卡。知道我要離婚,現在又弄出個孩子。我發現好幾次了,半夜裏,她會爬起來偷看我的手機,手腳輕得和鬼一樣,嚇得死人。”

“那你想怎麽辦?”

“能怎麽辦?呶,剛買了去加勒比海旅行的船票。她讓我買的,說是要增加夫妻感情。隻要一天不離婚,日子還得過下去。”

但文離婚的意願似乎並沒有因為兩個女兒的相繼出世而停止。雖然雙方的家長說,有了孩子的夫妻再離婚是造了天一般大的孽,但文以為,孩子不該是終結他一生幸福的理由。

今天文在電話裏告訴我說,他終於離婚了。問我能不能出來陪他吃一頓飯。

飯桌邊的他衣衫整齊,表情平淡,隻是看起來有些疲倦。就他這樣的情形,我不知道該幫他慶祝,還是陪他一起感歎。他卻一見我,就我記不記得八年前他碰到過的一個女孩。

安靜的氣質美女,不會唱歌。莫非是施?

“她是不是從台灣來的? 披肩直發,長得和鄧麗君有點像?”

“對,對,就是她,就是她。”

“那是施。她是我讀研究生時的同學。後來她隨公司轉到加州去了,已經走了好幾年了,我也挺久沒和她聯絡了。”

“你還有沒有她的電話或電郵,我直接和她聯係就好。”

“那怎麽行? 你還是先等我看看施怎麽說吧。有消息的話,我再通知你。”

“那你快點,好嗎?不瞞你說,沒人能在離婚的時候不脫層皮的。我在離婚前後這一段時間,滿腦子想的都是她。要是沒有她,估計離婚的事,我也不一定能辦下來。”

奇了怪了。一個他隻見過一麵,連話也沒說過一句的人,居然成了他的離婚動力。我從前隻知道文有女人緣,真不知道他會是那麽癡情的一個人。

看在他八年零四個月的相思份上,這個忙我想幫。

我沒和文說,施其實是個挺難讓人親近的女孩。她雖然五官長得像鄧麗君,但鄧小姐臉上的嬰兒肥和甜美的笑容,施是一點點也沒有的。沒記錯的話,她似乎從來沒笑過。即使笑了,牙齒也絕對不會讓人看見的。

和她認識以來,除了有一次向我提到台北出了一個長得帥呆的小馬哥時,她的情緒有過明顯的波動之外,平時她的聲調和表情都一直是中性的。和報道新聞的小姐一樣,即使出了再大的事,臉上也看不出悲喜。

碩士畢業前的演講,她自選的題目是“論反壟斷法對美國商業發展的利弊“。四十五分鍾裏,硬是一個格楞也沒打,用地地道道的英文發表了一篇誰也駁不倒的言論。當時我一麵悶到哈欠連連,一麵不得不佩服她思路的嚴密清晰。

誰知道呢,四平八穩的太極,對滴水不漏的嚴謹,未必不是一種絕配。

我對施直說,我的一個大學同學,在見了她八年之後,還念念不忘。想認識她。

“那他這八年來在幹什麽?”施一箭命中靶心。

“見到你的時候,他正準備結婚。這八年來,他一直在忙著離婚。”

之後,施的疑問幾乎全是衝著離婚去的。為什麽離個婚要那麽久? 婚真離了嗎? 對前妻會不會藕斷絲連? 文離婚的事不該和她扯上任何關聯,等等。

現在的文略微有些發福,一年四季穿著POLO,開著淩誌最貴的那款房車,在全美五百強的公司裏當著IT經理。除了離過婚,有兩個孩子之外,文幾乎無可挑剔。勤奮上進,謙遜有禮,沒有任何不良嗜好。連他從前的少年老成和沉悶,也隨著時間的推移而顯得更符合他現下的身份。

征得了施的同意,我把施的所有聯絡方式都告訴了文,並祝他好運。

一個多星期後,文請我去他家裏吃飯。順便補充一句,我在美國吃到過最美味的家常菜,是文做的。

我的眼睛和舌頭在百頁節燒肉,薑蔥油爆蝦,鹹菜肉絲炒年糕和熏魚麵前忙得不可開交。隻能分出很少一部分注意力來應付旁邊滔滔不絕的文。

“說吧。你和施怎麽樣了?”

“你知道嗎?這個世界上是真有奇跡的。什麽都是剛剛好的。凡是她喜歡的,我也喜歡。凡是我愛好的,她也愛好。”

“你猜我第一次和她的通話時間有多長?”

“整整七個小時。從晚上八九點,一直說到淩晨三四點鍾。實在倦得不行了,第二天早晨都還要上班,隻好先胡亂睡一會兒。這些天,我們每天都有通電話,每次盡量控製在三個小時以內。”

要不是文很少有撒謊的紀錄,我肯定以為他在胡說。我從前還以文是個很沉悶的人,因為每次和他見麵,他說話通常不會超過十句。即使把十幾年來我們所有的談話加在一起,估計也不會超過兩個小時。

八年的相思和七個小時的傾訴,竟然會發生在文的身上,我隻能感歎愛的力量。

“你還是先悠著點,等見了麵再說。很多網上情人都是見光死的。明白嗎? 你腦子裏的想像,和事實不一定是一個樣子。”我先幫他打預防針。

“已經見過了。我周末剛從三藩市回來。”

“啊?”這下我把頭從菜裏抬起來了,“怎樣? 怎樣?”

“她一點兒沒有變。依舊是八年前的樣子。從飛機下來看到她第一眼,我就知道了,我生命中一直等待的那個人就是她。不可能錯的。就好像,每一把鑰匙配每一把鎖,差一點點也不行。但她就是那把鑰匙,我一看就知道。”

“不瞞你說,這次我要是成功的話,我想我可能會信上帝的。真太奇妙了。我又不是第一次和別人約會,但這次真的不一樣。她是可以把我完完全全吸引住的那個人。可能在別人眼裏,她不算是個大美人。但我越看,就越覺得她經看。從頭到腳,她哪裏都符合我的心意。走路的時候,她的頭發一跳一跳的樣子,我喜歡。她想事情,用手托著頭,眼睫毛一眨一眨的樣子,我也喜歡。現在我坐著,站著,躺著,和別人說話,甚至連開車的時候,腦子裏其實隻有她一個。我知道這很瘋狂,但腦子不受我的控製,完全停不下來。就好像,其它所有的人,以前所有的事,都不再重要。我的生命從和她見麵的那一刻開始。我現在唯一的願望就是每天能和她在一起,不要再分開。其它的一切,都不再重要。”

我雖然眼睛盯著文,但我還是不敢確定眼前的他是我所認識的文。他一直來沉穩內斂,一切都顯得波瀾不驚。現在的他,卻那麽直接,甚至激昂。像一個第一次嚐到了巧克力後的孩童,在大叫“我要,我要,我還要。”

“可你現在不和她在一個城市,以後怎麽辦?”

“這不過是暫時的,以後她自然會過來我這兒的。現在嘛,我雖然見不到她,但我有電話,有電郵。每天第一個向她道早安,最後一個和她說晚安的人,都是我。”

文從什麽時候開始當的詩人? 愛難道真是可以讓石頭唱歌,木頭跳舞的嗎?

在朝朝暮暮永不分離的理想實現之前,文每兩周飛一次三藩市。而以前很少打電話給我的他,現在成了我電話裏的常客。連他說話的腔調也變得婆婆媽媽,一開口,就來拿些免費的谘詢服務。

“女人都喜歡什麽花? 是不是很多花都有意思的,不能亂送的。送玫瑰會不會太老土?”

“她生日快到了,送紫水晶好不好?聽說,紫水晶可以保人平安,她那個開車技術實在不敢恭維。喂,你千萬別說對她說,這是我說的。”

隨著和施的愛情進展,文向我提的問題越來越難,占用我電話的時間越來越長。

“女人是不是都愛亂花錢?GUCCI的包她都五六個了,還要買?女人是不是每個季節都要換一個包包?如果是你,你男朋友從外地來看你,你會讓他住哪兒?每次我去她那裏,她不讓我去她家住也就算了,幹嘛每次非讓我去住五星級酒店?好像我住差一點的酒店,會丟了她的臉麵。酒店的錢我也不是付不起,但這真有必要嗎?每次都是我坐飛機去看她,花銷已經也不小了。”

“你覺得三十多歲的女人還和父母住在一起正常嗎?她現在的薪水拿得比我還高。幹嘛不自己搬出來住?你和她的媽媽熟嗎?她是不是不太容易相處?我去三藩市那麽多次了,一次都沒讓我去她家裏作客。說是她媽媽不喜歡被陌生人打擾。難道我對她們而言,永遠隻能是陌生人嗎? 我這個陌生人,要一直當到什麽時候?”

其實不論我怎麽勸文不要著急,或是鼓勵他不要氣餒,兩地阻隔,看不見摸不著的愛,走到了這裏,已經開始牽扯到誰該為誰付出的地步了。想要保住長距離的愛,兩個人要麽將麵臨分手,要麽再往前一步。

在文開始對施的不熱心有所抱怨的時候,施終於在本市出現了。

施每次來去匆忙,都是在周末。春宵苦短的情人我沒看見,但女性留在單生男子家中的印跡,隨處可見。文原本院子裏光禿禿的灰牆前,種了一溜兒的梔子花。白花綠葉,芳香沁人。餐廳牆壁上,齊白石渺渺數筆的黑白蝦,被換成了巴黎香舍麗榭大道上斑駁的繁花樹影。

文和施,兩個都是我的朋友。又是我介紹他們認識的,除非他們成了正果,我似乎老是被夾在兩個人中間,脫不了幹係。

有一個很準的愛情溫度計。要是他們高溫甜蜜的時候,我的電話會很冷清。但隻要倆個人一出現問題,我的電話就會熱到燙手。經常一頭文還在線上,那邊顯示施的電話正打進來。這就是做介紹人的好處,好像我是他們的產品售後服務站一樣,理應提供一周七天的全日製服務。

先來的是文的電話。

“施好像生氣了。但我又不是有意的。每兩個星期,我才可以去前妻那裏探望一下孩子。剛好施有假期,沒和我商量就飛過來了。我想也好,也是時候讓施和孩子們彼此都認識熟悉了一下。你猜她怎麽說?‘我是和你談戀愛,又不是和你的小孩談。你把我牽扯進去幹什麽?’我有孩子的事,從來也沒瞞著她。但她突然一下子就生氣了。現在隻要一提孩子,我就得挨罵。認識那麽久了,她連孩子的照片都拒絕看。”

“不瞞你說,這輩子,我從來沒這麽裝過孫子。買菜做飯,購物逛街,哪一次不是順著她的心意?為了她,就是天天端連洗腳水,我也願意。要是我一個人的事,怎麽樣都可以忍。但孩子們還小,她們也需要有一個爸爸。而她卻想要把我和孩子們拆開,你說我該怎麽辦?”

這事可大可小。但愛一個人,要,就得全部拿去。總不能切一塊下來,隻要好的那一半。正想著該怎麽和施開口,施的電話到了。

“他又說我壞話了吧?”

“文? 他哪裏敢?”

“你別瞞我了。我也知道,這次可能是我失禮了。但你知道我飛過來一次有多不容易,我媽有高血壓,心髒也不好。她一看見我去找文就生氣,說她從沒見過那麽犯賤的女孩。我爸在幾年前,學人標了一個會,把大半輩子的積蓄都放進去了。後來一下子沒了,我媽跟著就病倒了。現在家裏,誰也不敢惹我媽生氣。這次我對媽媽說是去外地出差,才出來的。這些事,我從來不對文講。因為這是我自己家裏的事,我自己能夠處理好。但文呢,他為什麽就不能處理好他自己家裏的事?我來這裏,一共隻有兩天的時間,文卻出去看孩子,一去就是一整天,你說,我能不急嗎?”

我發現夾在兩位同學中間的我,比牆頭草還要痛苦。因為我該往哪邊晃,連自己也搞不清楚。隻能是在文麵前為施解釋,在施麵前幫文說好話。

“珍惜吧,珍惜!彼此多為對方想想吧。“我不知道該怎麽勸的時候,就隻剩下這兩句詞。不是我胡亂做好人,兩邊隔得老遠的情人,不是拖著老,就是帶著小,誰也不容易。

好在他們也不經常麻煩我。愛是他們熱戀和爭吵的唯一理由。隻要我這裏沒有他倆的消息,那就是天大的好消息。

安靜了幾個月,等再次收到文的邀請,去他家晚餐的時候,施以女主人的身份和文並肩站在一起,在客廳門口迎客。去的不止是我一個人,還有文其它的幾個男同事,也有施在從前在本地時的女性朋友,坐了滿滿一桌子。

飯菜的好自然不必說,讓我感動的是晚飯後文播放的一段他剪輯拍攝的PPS京都的楓葉之旅。他們剛從日本回來。一個星期共同的旅行讓他們看上去和諧而親密。

十月的京都,如火如荼的楓葉,在繁華落盡以前,全力燃燒著自己的生命。漫天連城的楓葉,染紅了原本一平如鏡的江麵。古樸的石橋上,一對璧人踏著斑斕繽紛的楓葉。幽靜的回廊,掩映著紅黃綠交替的璀燦,情人在天堂裏依偎相擁。

PS上沒有文字,沒有講解。但卻把人看醉了。照片一遍一遍來回滾動播放。背景音樂是日本作曲家久石讓的“空中之城“。一把柔到極處的木吉它,拉扯著每個人心底最軟的那根弦,來來回回,叮叮當當。

文扶著施的腰站起來,舉著酒杯對大家宣布,“施和我,在京都的時候訂婚了。正式的婚禮會在明年五月中舉行。到時請大家務必把時間留出來,來參加我們的婚禮。謝謝大家!來,來,大家盡興。多吃菜,多喝酒。”

我一轉頭,發現施的無名指上戴著嵌滿碎鑽的戒指。姑娘們上前抱著施尖叫。

我們一桌子九個人,一晚上喝了六瓶紅酒。酒一杯一杯下肚,話變得特別多。說什麽不記得了,隻是大家都紅著臉,說話的聲音也特別響。我進了洗手間,身體失去平衡,滋溜一下坐到地上。一輩子僅有一次的醉,背靠著浴缸起不來,吐得翻天覆地。

他們訂了婚,大家心裏都安穩。施在電話裏和我商量哪種婚紗的款式更漂亮。文會問我知不知道哪裏的禮堂結婚夠氣派。

但從他們分別給我的電話裏聽得出來,還有一件事,還沒有最後定下來。結婚後,到底是文去三藩市定居,還是施搬來本市,他們之間似乎還沒有達成共識。

他是獨子,她是獨女。文不想放棄兩周一次對孩子的監護權。施的父母習慣了加州的天氣,不希望隨著女兒再次搬家。從事業上看,兩人在各自的工作上,都獨擋一麵,職稱收入也都不相上下。

眼看再過半年,婚期就到。文起初對這件事是空前的樂觀。水到橋頭自然直,女人嘛,都是嘴巴上硬,到時會自己乖乖過來。

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過去,施那裏卻還沒有鬆口。文開始找我來了,“要不然,你去和施說說。我問了多少次了,她老是是支支吾吾。這事總得解決吧,要麽她過來,要麽分手,那還能怎麽辦呢?”

當初是我攬的活,走了大半截的路,不能熄在最後的那把火上。

施那麽明白的人,我還沒開口,就揭穿我是來當說客的。”你知道什麽事最讓我生氣嗎?現在文和我一開口,就逼我表態。搬家的事,我不是沒想過。但這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我就不明白了,放棄的那個為什麽就一定非得是我呢?我在這裏有事業,有朋友。難道隻是他有孩子,我就沒有父母了嗎?”

“你見沒見過文吃蘋果? 他隻要看到我手上的蘋果,一定會一把搶過去。咬了第一口,然後還給我。但他其實根本不愛吃蘋果。我最近老在想,我會不會是他手上任由他擺布的那隻蘋果?”

這話我沒法接,搬家的事怎麽和咬了一口的蘋果扯上了。

“最近你們那裏好像很熱鬧呀。常有派對,是嗎?”施換了個話題。

“咦,你怎麽知道?”

“我怎麽不知道。文幾點上班,幾點到家,幾點買菜,幾點鍛煉,幾點上床,我都知道。他現在和我的通話時間越來越短了,每天連一個小時都不到。還經常有其它電話進來,很分心的樣子。”

“不是,不是。“我趕緊解釋,“文最近常去鍛煉。在體育館裏認識了很多新朋友。周末呢,這幫朋友會輪流作東,在家裏弄點好吃的。”

“新朋友? 男的,女的?”

“男的,女的都有。好幾對是夫妻,或男女朋友。”

“就沒有單身的女子?”

“有啊。可也有單身的男子。”

“你們的派對除了吃,喝不喝酒?”

“喝啊。不是紅酒就是啤酒。”

“那,你有沒有留意文的手和腳都放在哪裏? 我是說在桌麵下。”

這我可不知道。我沒有吃飯時往桌子下張望的習慣。但我向施一再保證,文這個人還是很可靠的。尤其對施,那可真是一往情深的癡心,沒什麽好擔心的。

“妹妹,那是你太傻了。你要是聽見過他和其它男生之間打的電話,你就不會這麽說了。拿女人的身體尺寸開玩笑,拿什麽時候把女人搞上手為賭注。這些不雅的話,我學都學不出口。就光是那種笑聲,*得就不像是好人。”

“你也不要再來勸我搬家的事了。是我不想搬嗎? 關鍵是他沒有給我搬家的信心,你懂嗎?他得先給我一個讓我值得為他犧牲的理由。”

一結束和施的談話,我立即撥通了文的電話。把當中的過程忽略,揀要緊的說。施沒把話說死。現在第一,不能硬催。第二,得抓緊表現。第三,派對可能得停,小姐不太滿意。

不管我的話有沒有用,但接下來的一兩個月,我的電話一直閑著。

三月陽春天氣裏,施電話我,說她現在正在本市。周末要是有空的話,能不能陪她去選購一些廚房餐具。文的廚房設計太過陳舊,需要重新裝修,廚房用具也得更新。

哈哈,要來這裏裝修了?問題總算解決了。這對歡喜冤家,真把我給折騰壞了。再等兩個月,等他們結了婚,就該沒我什麽事了。

但那個周末,施的電話並沒有來。來的是文的電話。

“施走了。你不用再找她了。”

“她不是請了兩個星期假的嗎? 說好要裝修廚房嗎?”

“哼。兩個星期? 我現在連一個星期也沒法和她在一起過。你知道這幾天她都在幹什麽嗎? 她在跟蹤我。”

“有些話,我沒好意思對你說。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她先是監聽我的電話。我在樓上打電話,她就在樓下的分機裏偷聽。不管男的,女的,電話進來,她都要偷聽。她以為隻要不出聲,我就不知道。嘿嘿,也不想想我幹哪一行的。她的電話一拿起來,通話的音色就會不同。我裝著不知道也就算了。”

“後來又盯上我的手機了。我洗澡出來,正撞見。她倒好,比我還理直氣壯。‘你不是說你沒有見不得人的事嗎? 那讓我看看又怎樣?’當著我的麵,她真一個一個短信,一個一個通話時間來查。時間稍長點的,她就要求我解釋原因。”

“我是忍了又忍。忍是什麽,你知道嗎?忍,就是心字上頭一把刀。我以前對誰這樣低聲下氣過? 孫子算什麽? 孫子的孫子,我都當了。”

“她才來了三天。我沒那麽多假期在家裏陪她,她就開始疑心我到底哪裏去了。你猜我在哪裏看見她?她早上告訴我,今天會去買衣服。結果我卻發現她的車停在我公司樓下,可能想她看看我下班去了哪裏。”

“我早看見她租來的那輛車了,但我裝沒看見,故意滿大街東轉西拐地亂開一氣。她就真的跟在我後麵開了半個城市。她想跟我玩? 開玩笑!”

“等我把車開到一條僻靜的小街上,猛一個轉頭,朝她的車子麵對麵地開過去。太可惜了,你沒看見當時的情形。她肯定沒想到我有這一手,嚇得轉頭就逃。那麽窄的街,她的車轉不過彎來,咚一下衝到人行道上去了。差一點,差一點,就撞到公車牌上去了。然後,再從人行道上唰地衝下來。那車屁股顛啊蹦啊,跟跳搖擺舞似的。來美國那麽久,還沒見過誰的車開得有那麽臭的。還想來跟蹤我,實在太好笑了。”

要是別人,我可能也會覺得可樂。但這是我兩個馬上就要結婚的朋友。

“後來呢?”

“能有什麽後來? 我們大吵了一架,她就回三藩市去了。”

我似乎從文的故事裏聽出一些不對勁的地方。文描述的施,和我從前認識的施,根本不像同一個人。 我得問清楚,“ 等等,你聽我說,你是不是真的有什麽把柄抓在施手裏? 你老實說,在外麵,你是不是真的有其它的女人?我可是一直都在施麵前為你做人格擔保的。你也不用瞞我。要不是你有什麽,她那麽文靜的一個女生滿大街追著你跑,幹什麽?”

“我能有什麽?我對施怎麽樣,你又不是不知道。和其它女生,吃頓飯,打電話當然是有的。但那又怎樣?我又沒結婚。她老是擺一付臭臉給我,連是不是搬來都沒句準話,你要我心裏怎麽想? 她現在還不是我太太呢,要是結了婚以後,可怎麽得了?”

“這些天,我也在想,真是把她娶回來了,我可能也伺候不起她們母女倆。她媽媽最有意思了。我每次一飛去三藩市,她必然犯病,比天氣預報還準。她一病,施就呆在家裏出不來了。一次兩次,就算了。每次都玩一樣的把戲,實在沒什麽意思。”

“聽上去,你們好像也沒有太大的分歧。要不要,我再幫你去勸勸?馬上要結婚的人了,你們別再鬧了,好不好?”

“別!我和你說,你千萬別再攙和了。我以前沒告訴過你,我的電話記錄裏,除了她,就和你的通話時間最長。她可能早對你有懷疑了。和她臨走吵的那架裏,點名道姓也有你的份。”

“啊?”既然如此,我也真說不出什麽話了。

人心難測。她的心,我看不見。我的心,她自然也得時時提防。掛電話的時候,我覺得很累。他們的事,我以後說什麽也不會再管了。

樹欲靜,而風不止。幾天以後,施的電話來了。聲音怪怪的。

“周末失約,不好意思。發生了什麽事,文大概對你說了吧? 麻煩你一件事好嗎? 以後,請你不要再對我提文這個人。”

這本來是我想對施說的台詞,被她搶了先。一時愣在那裏,說不出話。

“我知道,文和你是十幾年的朋友。不管怎樣,你總是站在他那一邊的,對不對?他的嘴裏,全是我的錯,不是嗎? 但你知道他對我做了什麽嗎?”

在我想回答我沒有興趣往下聽之前,對方在電話裏悉悉索索哭了起來。

你能想像一個連笑也不肯露牙齒的女人,卻跑來她心存戒蒂的另一個女人麵前哭泣,這是一件多讓人驚奇的事。

我靜靜等著,讓她平複自己的心情。

“那天,我一回到家,他就像野獸一樣地朝我吼。這種情況下,我根本不能和他理論。我不想和瘋子呆在一個房間裏,收拾了皮箱要回三藩市。”

又是停頓,等待,和哭泣。

“他竟然把我推翻在床上,把我。把我。強奸了。”

雖然我對於未婚夫妻之間,強奸的界定有些模糊,我完全沒想到,施那麽文雅高貴的女孩會把那麽肮髒不堪的字眼用在自己身上。但身為女性,聽到這樣的事,讓我覺得渾身別扭。

“他力氣好大。我擰不過他。後來,我拎著箱子,走到門口。外麵刮著大風,下著雨。已經是半夜十二點以後了。”

“他死命拉著我的箱子不放。說好歹等明天一早再走。他保證不會再碰我了。我可以鎖著客房的門睡。我不肯,提著箱子,要往外走。他。他。”

哭泣,等待,再哭泣。她哭泣的聲音像初生的貓咪,顫微微著可憐。

“他搶過我的箱子,拉開拉鏈,把裏麵所有的衣服,雜物,全部抖落在門外。外麵下著雨,地上全是水。”

“我蹲在雨裏,把濕的衣服一件一件揀起來。他在背後大叫,‘你走,你走啊!你今天敢走,走了以後就不要再回來!”

電話裏施還在嚶嚶哭泣。

我無話可說。因為我的思維一片混亂。

我完全沒辦法把施故事裏的男主角和我認識的文連接起來。

同樣,我也不願意把文故事裏的女主角和我認識的施聯係在一快。

我不是福爾摩斯,也沒有本事辨別黑白。但我更願意相信的是八年無法忘懷的等待,更願意看見的是醉人楓葉下的戀愛。

以後,我的確沒再向施提起過文。因為我後來再沒接到過她的電話。

而文,我聽那幫常去體育館鍛煉的朋友說,他每晚都會去遊泳池遊泳。每次下水,一圈接著一圈,兩三個小時,老也不上來。遊得很快,和瘋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