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34章 半生渴求,終成空

盞裏的茶水已經冷了,司徒陵軒起身換了一壺。

“這是當地產的雲霧,雖不如鴻雪洞的,但勝在香濃形秀……”

昏黃燭火裏,白衣男子斂目將她麵前的茶盞斟滿,口中輕聲道,“你嚐嚐看,是不是你一向喝慣的味道……”

夏以沫端起茶盞,杯中**色澤翠綠,香如幽蘭,舒展的芽葉肥嫩且白亮……夏以沫抿了一口,微燙的茶水,泡的正合宜,入口濃醇鮮爽,柔潤清甜……

她沒有告訴他,她已許久不喝雲霧……那個男人喜飲碧螺春,仿佛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她亦漸漸愛上了那樣入口微澀回味涼甜的味道……

潤瓷浮紋茶碗裏的茶湯,夏以沫隻嚐了一口,握住杯盞的手勢,就頓在了那裏,水浸般的一雙眸子,似隱隱泛著一絲霧氣,神情有些恍惚。

司徒陵軒斟茶的手勢微微一頓。

“沫兒……”

男人低低喚她,語聲溫和,含著絲絲淒清落寞,“你可是又想起了宇文熠城嗎?”

女子握在茶盞上的細白手指,因為從他人口中那樣輕易的吐出的“宇文熠城”四個字,而驟然收緊。迎著光看去,那手指居然比薄如紙的汝窯佳器更顯得蒼白通透些。

司徒陵軒眼底刺了刺。

夏以沫垂頭看著自己的指尖,許久,方在唇邊扯出一絲笑,“隻是一時想到了從前的一些事情罷了……”

“不要再想他了……”

司徒陵軒突然出聲道,嗓音暗啞,如粗糲的沙子磨著咽喉,“沫兒,或許你會覺得如今的我,沒有資格這樣說……但,宇文熠城,他從來不是你的良人……”

他定定的望住她,眸裏滿是痛色。

目光微轉,緩緩避開男子凝視的視線,夏以沫極輕的笑了一聲,“我知道……”

頓了頓,“我隻是……一時放不下他罷了……”

是呀,她放不下他。就算過去了這麽久,隻要想到那個男人,念到那個男人,哪怕隻是一個名字,依舊都會讓她心如刀絞。是呀,給出去的心,又豈能如此輕易的說收回就收回呢?

隻是,連夏以沫自己都不知道,她的這“一時”,需要多久……或許一輩子也說不定……

她是這樣的清醒,連悲哀和痛苦,都如此的清楚明白,卻終不能將自己從這深淵裏拯救出來。

女子的眼底,浮出空洞,漆黑瞳仁裏,透出藏也藏不住的一抹悲涼。

深深刺痛著司徒陵軒的心。

“沫兒,你真的願意忘了那個男人嗎?”

他抬眼定定的瞧著她,眸底沉痛閃過,蒼白臉容上,卻漸漸顯出決絕的神色來,啞聲道,“忘了他吧,沫兒……你還有我,我會一直陪著你……不想再想他了,他不值得……沫兒,回到我的身邊,好不好?”

他緊緊的抓著她的手,迫切的就像是握住他生命中再也沒有比她更重要的東西一樣,他落進她眼底的灼熱視線,充滿著痛苦,更充滿著絕望的乞求……那樣卑微,又是那樣的熾烈……

如火燒一般灼痛著夏以沫。

房間裏極靜,甚至可以聽到大片大片荒蕪的時間,從指縫裏迅速的溜走的聲音。有涼涼夜風,從半敞的窗戶裏透進來,吹得桌案上搖曳燭火,忽明忽暗,映在兩人一樣蒼白的麵容上,如幢幢鬼影。

燈花劈啪,突然毫無征兆的爆出一聲脆響。

夏以沫似猛地反應過來了一般,驀然從男人掌心中抽出手來,飽滿濃麗的唇,輕顫了顫,吐出一個字來,“不……”

話音雖低,卻是異常清晰。

夏以沫不敢抬頭去看對麵的男子,在她抽出手的刹那,在她殘忍的說出那一個“不”字之時,眸裏如鋪天蓋地般泛起的痛苦之色,她隻能微微轉過頭去,不看他,任瞳底澀意,似鋒銳的刀子一樣磨著她的視線,強忍住那些灼痛的淚水,不會不受控製的淌出來。

她聽見自己空蕩蕩的聲音,雖殘忍,卻仍要繼續說下去,“阿軒,你應該有自己的生活……而不是跟我牽扯在一起……”

她不想給他虛假的希望。既然注定她要辜負他,那麽,長痛不如短痛。

這些事,他遲早都要知道。

他也應該知道。

司徒陵軒卻執著的望住他,麵上神色雖透出茫茫淒慘來,嗓音卻平靜,“但,我隻想要你……”

淡淡的五個字,卻像一柄極鋒銳的利劍,於一刹那間,直抵夏以沫的心口,掀起毀天滅地般的痛楚。

眼底滾燙淚意,漲的她眸子生疼,掩住喉嚨深處湧上來的哽咽,夏以沫輕聲道,“不……阿軒,這樣對你不公平……”

頓了頓,“我跟宇文熠城,我們在一起一年多……”

她還想說什麽,司徒陵軒卻驀然打斷了她,“我不在乎……”

他迫切的握住她的手,握的那樣緊,像是怕她下一秒會再一次從他手中掙脫一般,他定定的望著她,沉痛目光頓在她的眼睛上,嗓音啞的已是不成樣子,語聲卻極堅定,“沫兒,我不在乎你跟他發生過什麽……我隻想跟你在一起……忘了他,好不好?忘了在離國的一切……讓我們重新開始……”

夏以沫望著麵前的男子,在說到那一句“讓我們重新開始”之時,沉寂眸子裏一刹那燃起的如火熱切,他那樣深深的凝望著她,就仿佛她的一句話,一個字眼,隨時都會決定著他的生死一樣……他是那樣的渴求著她,又是那樣的絕望……

夏以沫眼裏閃過一絲痛楚。

“我做不到……”

她說,“阿軒,對不起,我不想騙你……我做不到……我的心裏,已經沒有你了……除了宇文熠城,我的心裏,已經容不下其他人了……”

口中每吐出一個字,心底就像是被人拿著鈍刀子狠狠劃了一下般慘痛……說出這樣殘忍的話的她,尚且如此,落進對麵的男子耳中,又該是怎樣的感覺呢?

夏以沫不敢想象,更不敢看他。

覆在她手上的大掌,隨著她口中每一個字眼的響起,一點一點的僵硬,隻餘冰涼的指尖,緊緊扣在她手上,依稀可察,那些仿佛從骨縫裏溢出來的細微的不受控製的顫抖……

他就那樣僵直的握住她,手上一點溫度也沒有,像失卻了生命的一尊石像,仿佛這樣,就可以再也感覺不到人世間的一切痛苦了般……仿佛這樣,就可以感覺不到從她口中吐出的那些話,帶給他的這錐心刺骨般的疼痛一樣……

許久,像是過了一個世紀般漫長,男人極緩極緩的鬆開了握住她的手,那劃下桌案的指尖,在半空中,形成一個蒼涼的手勢……

夏以沫眼底刺痛如梁木。

她是這樣的殘忍,這樣的壞,應該會有報應的吧?眼眸闔下,逼盡瞳底的苦澀,夏以沫腦海裏淒楚的想著。

“阿軒……對不起……”

她啞聲喚他,可是,除了“對不起”這三個字外,她又能說什麽呢?

“不要說對不起……”

男人溫潤的一雙眸,被痛楚浸的有一絲茫然,他抬起眼,怔怔的望著她,垂在衣袖裏的手勢,下意識的抬起,似乎想要將她眼裏凝著的水澤拭去一般,手伸到半途,卻仿佛突然想到了什麽,頓了頓,然後緩緩收了回去。

積在眸子裏的淚水,再也忍不住,淌了下來,夏以沫聽到他空空蕩蕩的聲音,在萬籟俱寂的夜色裏,極緩極緩的響起,“沫兒,不是你的錯……是我,是我沒有保護好你……”

男人眸底浮起累累疊疊的痛楚與悔恨,“如果我當初沒有兵敗,沒有被司徒陵昊奪去皇位……你也不會為著救我,跟那個男人產生糾葛……”

語聲一頓,尾音細若遊絲,散在涼涼夜風中,“也就不會有今日的一切……”

“沫兒……”

他輕聲喚她,嗓音是他一貫視她如至寶的珍惜,他怔怔的望住她,就像是要將她烙印進瞳底,與他融在一起一般,說出口的聲調,卻是極輕極低。他說,“我多希望……我死在那個時候……”

男人語聲微頓,淒然眸子裏閃過一絲恍惚,似痛苦,又似歡愉,嗓音輕的幾乎不可聞,“至少,那個時候,你還是愛著我的……”

像是千萬支利箭,於一刹那間,盡數刺中她的心一般,夏以沫不能置信的望向對麵的男人……他卻沒有看她,越過她,望向她身後的一雙漆黑眸子,映著窗外水銀般的月色,卻是空蕩如也,一絲光亮也無……

“阿軒,不要這樣說……”

她急切的握住他擱在桌案上的手,兩人的指尖,在這一刻,一樣的冰冷,“永遠都不要說這樣的話……”

夏以沫聽到自己嗓音都在發顫,握住男人大掌的手勢,卻是異常執拗,就像是一旦鬆手,他就會在她的眼前驀然消失一般,“沒有什麽比你還活著更重要的事情……阿軒,你知道嗎?我有多高興,當時我救下了你……所以,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好不好?不要讓我害怕……”

止也止不住的哽咽,從夏以沫的喉嚨深處滾出來,她是那樣的害怕,那樣的擔心他,滿是水澤的清澈眼眸裏,*他的身影……

此時此刻,隻有他……

司徒陵軒空洞的眼眸裏,浮起一絲希望,卻在下一秒,緩緩泯滅了下去。

“但你還是不會喜歡我了,是不是?”

他輕聲問她,淒楚嗓音,在沉寂如墳墓的茫茫夜色裏,似隨時都會消散如灰燼的一縷遊魂。

握住他大掌的瑩白指尖,有不受控製的微微僵硬。

司徒陵軒垂眸望著兩人交疊的手勢,然後輕輕的,輕輕的,將手抽了出來。

“阿軒……”

女子慌聲喚他,澄澈的眸子裏,盛滿對他的擔心與不知所措。

卻終究不複昔日的情愫。

司徒陵軒緩緩闔了眼眸,再睜開之時,淺色瞳仁裏,已是一片平靜,什麽情緒也沒有。

“我明白了……”

低聲吐出這四個字來,男人緩緩起身。

消瘦身形,卻在這個時候,細微的晃了晃。

夏以沫心中一緊,本能的想要伸手將他扶住。

司徒陵軒卻是微微側身,避開了她的動作。

夏以沫眸底不由的一傷。

對麵的男子,此刻,麵色似乎更白,仿佛在忍受著巨大的痛苦。夏以沫心中擔憂,下意識的又向他邁近了一步,與此同時,司徒陵軒卻隨之向後退了一步。

“阿軒……”

夏以沫又是焦急,又是難受。

男人卻道,“我沒事……”嗓音暗啞,雖極力隱藏,仍可聽出,從他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眼,都異常艱難。

夏以沫還想說什麽,司徒陵軒卻不再給她開口的機會,啞聲道,“時候不早了,沫兒,你早些歇息吧……”

語聲頓了頓,像是終不忍她擔心一樣,續道,“我沒事……回房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話畢,便即轉身,向門外走去。

他消瘦的背影,被從窗外透進來的清冷月色,拉的極長。

夏以沫望著他竭力掩飾著微微的踉蹌,走出她房門的背影,想要追上去,卻終究沒有動。

長痛不如短痛。

如今也隻希望他自己能夠想通。

一陣涼風,從半敞的窗戶裏透進來,帶著絲絲不知名的夏花香。在那似有若無的幽冽清香中,夏以沫不知自己是否聞到了一絲新鮮的血腥之氣。

天邊,半闕冷月,高高掛在一片漆黑的夜空之上。四周一顆星也無。

……

第二天一早,當半個客棧,尚在沉睡之中時,夏以沫的房門,卻被極慌亂的推了開。

“小姐,不好了……”

氣喘籲籲的小丫鬟,因為焦急而滿是通紅的一張俏臉,盡是擔心與不安,“陛下不見了……”

自離開離國之後,她與柔香,對司徒陵軒的稱呼,便改成了“司徒公子”,隻是,這一急之下,卻不由的又將昔日的稱謂冒了出來。

但,如今誰也無暇顧及。

夏以沫望著手中司徒陵軒的留書,雪白宣紙上,清俊的字跡寫著:沫兒,原諒我的不辭而別。你已為我做的太多,今後,沒有我,天空海闊,隻願你能夠隨心所行,一世長安無憂。緣盡於此,珍重。

緣盡於此,珍重。

夏以沫怔怔的望著這六個字。腦海裏閃過一絲茫然。

他走了……司徒陵軒走了……

手中的短箋,在這一刹那,忽而重若千斤,輕飄飄的從夏以沫手中墜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