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38章 相護

顯眼富貴的石青帷飾銀螭繡帶的黑漆齊頭三駕馬車,奔馳在出宮的道路上,寬敞的馬車內,鋪著薄薄的蓉覃毯,紅木小幾上,鎮著紫銅熏爐,淡淡的柳嵐香,若有若無的飄散開來,籠在半密閉的空間裏。

晌午的日光,透過厚實的車簾布透進來,照在分坐兩邊的四個人臉上,不免有些陰晴未定。

沒有人說話。壓抑的氣氛,讓本就顯得有些悶熱的空氣,仿佛愈加的不暢起來。夏以沫索性掀開簾布的一角,望向窗外的景致。凜冽的清風,撲麵而來,有一種刺骨的寒意,卻叫人煩躁的一顆心,莫名的冷靜下來。

坐在對麵的上官翎雪,卻似經不起這樣的寒風,單薄嬌弱的身子,輕輕顫了顫。

“放下……”

宇文熠城嗓音沉沉,命令道。

夏以沫還沒有來得及決定,上官翎雪卻已經善解人意的開口道,“陛下,沒關係的……”

夏以沫想到司徒陵軒,想到他們與對麵這個女子的恩恩怨怨,想到之前因為她的緣故,她滿頭是血的模樣,最終將掀起的簾布,放了下。隻是,一張臉,仍舊撇向一旁,不願多看對麵的一男一女一眼。如果有得選擇的話,她真的不願與他們同遊出行,共處一室。

“夏姑娘,你的腳傷沒事兒了吧?”

許是為著打破馬車裏尷尬的氣氛,上官翎雪柔聲開口道。

“已經好了……”

伸手不打笑臉人,夏以沫隻得悶聲應了一句,頓了頓,一雙眼睛,卻終是不由的落到了對麵女子的額頭上……那裏,似乎還能隱隱看出曾經有過的傷痕……

“對不起……”

夏以沫突然道。

這突如其來的道歉,倒叫馬車裏的人,一時都有些意外。

“夏姑娘可是為我額頭上的傷?”

上官翎雪玉手纖纖,下意識的撫上自己的額頭,旋即溫婉一笑,“已經沒事了……夏姑娘無需再為此事介懷,況且,當日是翎雪自己不小心,怪不得夏姑娘的……”

宇文燁華狀若無意的一笑,“儷妃娘娘真是通情達理……”

凝在上官翎雪柔軟唇畔的笑意,卻是微不可察的一僵。

“其實,不止是這件事……”

似猶豫了許久,夏以沫咬了咬牙,終於鼓足勇氣開口道,“儷妃娘娘,我為我和阿軒,對你家人造成的傷害,向你道歉……”

顯然,她的道歉,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寬敞的馬車裏,刹時有些詭異的沉默。

上官翎雪都仿佛一時之間有些不知所措,“夏姑娘……”

“儷妃娘娘……”

夏以沫卻在她開口之前,打斷了她,“你可不可以原諒我和阿軒?我知道,這樣的要求,對你來說,可能很困難……但是沙場無情,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阿軒他那麽做,也是逼不得已……人死不能複生,而阿軒也為他的所作所為,付出了極大的代價,既然如此,你可不可以放過我們?”

說這話的女子,平靜而坦誠,卻是終究難掩那一抹近乎卑微的乞求……盡管知道,這樣的乞求,希望十分渺茫,但夏以沫還是不由的抱著一線期待,因為除此之外,她不知道她還能夠做什麽了……

“夏姑娘……”

對麵的上官翎雪,像是被她突如其來的要求,給嚇壞了,完全不知該如何接口。

她不知所措的模樣,還真是楚楚可憐啊。

宇文燁華有如旁觀者般隱去了唇角的笑意。

因為自有人,為她出頭。

“夏以沫,你不要得寸進尺……”

宇文熠城語聲沉沉,嗓音冷鷙。

說這話的男人,一雙修長的大掌,甚至還安撫性的包裹住他身邊女子的一雙小手,那樣保護般的一個動作,讓夏以沫覺得如此的刺眼。

“是我得寸進尺嗎?”

夏以沫迎向他咄咄的眼光,“沒錯,儷妃娘娘的父兄,是因為阿軒的緣故,才戰死沙場,但雁門郡一役,阿軒他自己也幾乎命喪黃泉……而且,你已經聯合司徒陵昊,將阿軒的皇位奪了去,這數月來,更是令阿軒受盡百般折磨與淩辱,難道這些還不夠嗎?難道你真的要將阿軒,要將我逼死,才滿足嗎?……”

一邊說著,夏以沫但覺心裏,層層悲哀,像是無盡的潮水一般湧上來,幾欲將她淹沒。她亦情知,對那上官翎雪而言,讓她放過害得她父兄戰死沙場之人,或許很困難,但是,事關司徒陵軒,即便明知自己很自私,夏以沫亦要盡力一試。但對麵的男人,卻是一次又一次的將她僅有的希望,都毫不留情的打碎……

他對她這樣的冷酷無情、不近人情,卻偏偏是對另一個女子的情深意重、百般嗬護……

或者這樣的落差,才讓她更加的難以接受吧?

夏以沫不知道。隻是覺得很難過,很難過。

宇文熠城卻望著她清麗臉容上,此時此刻流淌的似水的悲哀與無助,聽著她方口口聲聲的質問他,要將司徒陵軒與她一起逼死時的憤恨與苦痛,隻令他更加覺得刺眼而刺耳。

“就算你們真的死了,也不過是一命還一命,死有餘辜……”

宇文熠城嗓音寡淡的近乎冷酷,他甚至忽然有種念頭,真的稱了對麵那個女子的心,如了她的願,將她與那個司徒陵軒一起碎屍萬段好了……這樣,他是不是永遠都不會再為著她對另一個男人的情深意重,而感到這不受控製的憤怒與煩躁了呢?

夏以沫明知自己不該期待,從他的口中,會聽到什麽好聽的話,但親耳聽到他如此絕情,心底卻終究還是難掩的一刺。死有餘辜……是呀,終是她癡心妄想了……

“停車……”

夏以沫忽而揚聲吩咐著車夫。

“齊墨大哥……”

轉首,女子向身旁的宇文燁華道著歉,“對不起,我今天恐怕不能跟你一起去逛花燈會了……”

她一分一秒也無法與對麵的一男一女再同處一室的待下去了,她隻想逃離,隻想離得他們遠遠的,離開他們的世界……

“沫兒……”

宇文燁華試圖相勸。

“讓她走……”

宇文熠城突然開口。

夏以沫自嘲的笑了笑,剛想再一次讓車夫停車,男人低沉的聲線,卻緩緩傳來:

“夏以沫,你若是想下車,就自己跳下去……”

清貴嗓音,冷的沒有一絲溫度。

夏以沫不能置信的望向他。觸目所及,卻惟有男人冷峻如霜的神情。一如既往。

“陛下……”

似乎剛反應過來身旁男子的意思,上官翎雪趕忙就要求情。

夏以沫卻突然道,“好……”

她不需要對麵的女子,為她求情,更不會向對麵的男人求情。

丟下這麽一個字,夏以沫看也不再看馬車裏的人一眼,毫不猶豫的掀開了厚實的車簾,奔馳的馬車,帶起隆冬凜冽的寒風,瞬時撲到臉上,刀割一般疼痛。

“陛下……”

上官翎雪還欲待相勸,飛奔的馬車,卻突然劇烈的顛簸了一下,夏以沫沒站穩,整個人瞬時就向前栽去……好吧,她原本沒想這麽快就跳下去的……

“沫兒……”

宇文燁華本能的就要去救她,隻是,有人比他更快……在他起身的刹那,宇文熠城毓秀挺拔的身姿,就已經先他一步撲了出去……

“陛下……”

上官翎雪驚叫一聲,也立時站了起身,隻是,馬車未穩,她自己也是踉蹌了一下,幸得宇文燁華及時將她扶了住。

而此刻,馬車外,宇文熠城正緊緊抱著夏以沫,在塵土飛揚的泥地上,翻滾著……

上官翎雪清楚的看到,因為怕懷中的女子受傷,滾落馬車的男人,正緊緊的用雙手護住夏以沫的頭臉,甚至完全不顧自身的安危……

上官翎雪隻覺腦海裏刹時一片空白。

宇文燁華顯然也看到了。轉眸,望向身畔的女子,他忽然很想看看,見著這一幕的她,會有怎樣的反應……

此時此刻,上官翎雪一張精致的臉容,充滿了不能置信,間雜著對那個男人的擔心,以及更多的是被他護在懷中的女子的妒忌……

還真是,果然沒有令他失望啊……

宇文燁華殘酷的一笑,心裏掠過絲絲報複的快感的同時,卻忽而覺得有陣陣的空虛。

收回落在身旁女子身上的眼眸,宇文燁華望向馬車外的一男一女。

夏以沫隻覺一顆心,跳的飛快飛快。這一切,都發生的太快。她什麽都沒有反應過來。她沒有反應過來,自己是怎麽跌落馬車的,更沒有反應過來,此時此刻,緊緊將她護在懷中的這個男人,是怎麽突然之間跳下來,將她緊緊抱住,再與她一起滾落地麵的……

她隻知道,她的心,跳的很快很快,耳畔什麽都聽不到,腦海裏什麽都想不到,惟有近在咫尺的男人的一張俊顏,如此深刻的烙進她的眸底,像是要在那裏生根發芽,長成蒼天大樹,再也難以拔除一般。

隻滾出了老遠,兩人才頓住了。

夏以沫仍舊沉浸在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裏,腦海裏一片空白,近在咫尺的男人,卻忽然沉怒的向她吼道:

“夏以沫,你瘋了嗎?”

宇文熠城一張豐神俊朗的臉容,此時此刻,怒火如熾,像是隨時隨地就要將眼前的女子焚毀殆盡一般。

“我……”

夏以沫還有些反應不過來,隻覺得此時此刻被男人強而有力的大掌近乎發狠般攥著的手臂,又是疼痛,又是滾燙,連帶一顆心,都仿佛莫名的燥熱起來。

如此生氣的男人,讓她隱隱覺得有些怕意,又仿佛隱隱有些歡喜。

上官翎雪卻忽而掙脫身旁宇文燁華的攙扶,向著男人飛奔而去……

“陛下,你怎麽樣?有沒有受傷?”

女子似是嚇壞了,一把柔弱的嗓音,因為擔心,仿佛都有微微的輕顫。

“孤沒事……”

看到她,原本一片沉怒的宇文熠城,忽而冷靜下來,同時一把甩開了被他緊緊拽在掌中的女子的纖細手臂,然後站了起身。

許是他甩開她的動作,太過用力,又許是陡然之間沒有了他的支撐,夏以沫但覺身子一軟,整個人都有些搖搖欲墜。還好,她此時此刻,原本就坐倒在地上,所以隻是手心觸了地,並無大礙。

“沫兒,你沒事吧?”

宇文燁華輕輕將她扶了起來。

夏以沫垂眸,望了望沾了些浮塵的衣衫,除此之外,身上倒沒覺得有什麽不妥之處。腦海裏忽而閃過,從馬車上摔下,滾落地麵之時,那個撲下來救她的男人,緊緊的用他的身子護住她時的情景……

他是特意那樣做的嗎?

隻是想到這一種可能,夏以沫就覺得一顆心,重重一跳。

“陛下,你受傷了……”

一旁的上官翎雪,卻忽而低呼出聲。

夏以沫心頭一跳,下意識的就向他們望去。

但見宇文熠城微微挽起的衣袖下,露出的一小截手臂上,有一道道的擦傷,正些些滲出觸目驚心的血漬來。

夏以沫但覺心一緊。

他是為著她才受傷的嗎?

這突然閃過的念頭,讓夏以沫一時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像是察覺到她的視線一般,宇文熠城抬眸,意欲不明的瞥了她一眼。

夏以沫一顆心,瞬時提了起來。

上官翎雪卻已心疼般的掏出錦帕,小心翼翼的替男人包紮起來。

“沒事,隻是小傷而已……”

宇文熠城柔聲安撫道。

“方才若不是皇兄你及時出手相救,隻怕如今受傷的就是沫兒了……”

宇文燁華溫聲笑道,如同說的隻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實而已。

上官翎雪正在包紮的手勢,卻是微不可察的一頓。

“沫兒,你應該好好謝謝皇兄才是……”

男人悠悠的提醒道。

夏以沫望了一眼男人受傷的手臂,雖然情知他的確是為著救自己所傷,但真要向他道謝,卻還是有些莫名的別扭,隻低聲說了一句,“多謝……”

“不必……”

說這話的宇文熠城,語聲清清冷冷,疏離而寡淡。

聽著倒像是已然後悔救了她一般。

夏以沫原本對他抱有的絲絲感激,刹時之間,煙消雲散。

剛想開口,卻聽對麵的男人,薄唇微掀,淡聲將先前未說完的後半句話,吐了出來,“夏以沫,記得你這一次欠了孤……”

好吧,連僅有的一點“施恩莫望報”的品德,都沒有了。

“我又沒有要你救我……”

夏以沫低聲囁喏了一句。好吧,雖然對男人這種施恩望報的行徑,十分不滿,但無論怎樣,他救了她,確是事實,她也不是那種全然不知好歹的人。

宇文熠城似也察覺了她反常的乖巧,一雙濯黑的瞳仁,眸色深了深。

“這才顯得皇兄更加難能可貴,不是嗎?”

瞥了一眼對麵的上官翎雪,宇文燁華漫不經心的調笑道。

“陛下……”

女子柔聲喚道,“你身上有傷,不如咱們回宮吧,讓太醫好好檢查一下……”

“好不容易出宮一趟……”

宇文燁華突然道,“就這樣回去,儷妃娘娘不覺得有些可惜嗎?如果本王沒有記錯的話,儷妃娘娘你雖然入宮已近一年,卻還從來沒有機會領略過離國的風土人情呢……難得今日是十五,長安街上的花燈會,正是一年之中最為璀璨多姿的時候,此次若錯過的話,又得多等一年了……”

語聲一頓,“難道儷妃娘娘就不想看一下,咱們離國的花燈會,與南涼國有什麽不同嗎?”

問出這番話的男子,語聲閑適,仿若再尋常不過的閑話家常。

上官翎雪精致臉容,卻是麵色微微一白。

宇文燁華仿若沒有察覺,隻言笑晏晏的轉向對麵的男人,“皇兄,你說呢?”

宇文熠城掃了他一眼,然後道,“既然出來了,就等會兒再回宮吧……”

“可是,陛下,你的傷勢……”

上官翎雪似乎隻一心掛住男人身上的傷,有些遲疑。

“不礙事的……”

宇文熠城淡淡的,一張俊顏,瞧不出什麽情緒。倒是一雙幽深的墨眸,卻仿若不經意般的瞥了對麵的女子一眼。

夏以沫心裏瞬時揪了揪。這個男人,他嘴裏說著“不礙事”,眼睛卻瞟向她,分明是故意在提醒她,他這是為著她,才弄成這副樣子的嘛……他就是見不得她舒心,是不是?

夏以沫不覺有些憤憤的,“不礙事是嗎?好啊,那趕快啟程吧……省得去的晚了,人家花燈會都結束了……”

一邊說著,一邊自顧自的向著馬車走去。

宇文燁華笑了笑,“皇兄請……”

宇文熠城沒有說什麽,先行了一步。

上官翎雪卻是明眸似水,沉沉望了對麵的男子一眼,抿了抿唇,隨後緩步跟上了宇文熠城。

四個人重又坐回了馬車裏。

經過方才的意外,車夫顯然心有餘悸,隻敢小心翼翼的慢行著。

沒有人說話。

寬敞的馬車,不知何時,竟變得仿佛有些擠迫一般。

沉默如水。

在這一片靜謐當中,四個人各懷心事。

惟有馬車奔行,帶來的滾滾車輪聲,響徹在空蕩的長路上。

天色將晚。長安街已是燈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