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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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心月彼時還在自己的廂房裏研究那幾份養生方子,方子雖好,但畢竟已經是好些年前的東西,而且適合年輕人的未必適合老人。
她需得研究透徹,改良房子才能獻給天子。
正冥思苦想中,外間的喧嘩惹來她的不悅,還沒提步出門一看,嘩啦一聲門就被推開了。
她抬眸欲斥責,卻看到麵無表情的鄭宣,不悅的神色陡然換成嬌媚笑顏,衝門口的護院使了個眼色,他們便乖乖的退下。
舞心月嬌嬌媚媚地蓮步輕移,盈盈一禮,“奴家見過大公子。”
她見鄭宣目不斜視地朝前走,在主位上坐下,心裏微微一咯噔,那笑顏便更嫵媚,“公子有事見奴家的話,一句吩咐就夠了,何勞公子親自前來?”
她微有些遲疑,“不知公子突然造訪,是有何要事嗎?”
鄭宣冷眸看她,在文德關上房門時,開口問道,“你為何非要至樓玉笙於死地?”
舞心月一訝,笑著說,“奴家不明白公子在說什麽。”
鄭宣冷笑一聲,笑得舞心月心裏極沒底,“你既知道本公子是誰,還有必要遮掩?”
舞心月微微一愕,像是輕歎了一聲,仍然嬌聲媚語,“公子當真這般喜歡樓姑娘,她在您心裏就那麽重要嗎?”
“這不是你有資格問的!”
舞心月淺淺一笑,“若奴家說,奴家傾心於公子,嫉妒她得公子喜愛,所以才費盡心機要除掉她呢?”
鄭宣輕蔑地哼了一聲,“那便脫了衣服證明給本公子看。”
舞心月柔媚的笑意漸漸消失,臉上的表情像是有些無奈。
她凝視著鄭宣那張清雋的容顏,那一雙溫軟的眉似是很讓人著迷,可那雙淩厲的眼卻又讓人膽戰心驚。
她臉上沒了笑意,也沒了那些媚態,她清清淡淡地站在那兒,仿佛一瞬間換了個人,換了個靈魂似的。
舞心月淡淡一笑,表情柔和到極致,確切的說,更像是一股歎息,一股悲從中來的歎息。
“公子若非要知道奴家殺她的理由,隻需知道她生父是誰便可。”
鄭宣眉眼一抬,依然冷厲。
他尚未調查過樓玉笙,並不知她非樓永申親生,且,舞心月的話也未必可信。
舞心月這些年來,別的本事未必多厲害,但論察言觀色,還真能獨領**。
自然是,隻消一個眼神,便知鄭宣的懷疑。
舞心月凝視著鄭宣好一會兒,繼而一歎,像是做了決定,用著極力壓製卻仍難掩恨意的語氣淡淡說道,“她生父是常瑞德,趙妃胞弟,想必公子是知道這個人的吧?”
雖是詢問的話,卻篤定的很。
乍一聽到這名字,鄭宣的眼神倏然變得淩厲無比,仿若根根利箭要將舞心月萬箭穿心似的。
放在案桌上的手緊緊一縮,若非極力克製,那案桌早已碎成渣。
“你到底是誰?”鄭宣厲聲問道。
若當真隻是夜來樓的老板娘,若當真隻是為廣陵王效力,她不該問他這個問題!
舞心月聽到這樣一問,好似並不意外,她凝眸看著他一晌,提了提裙擺,忽然在他麵前跪下,雙手伏地,頭磕在手背上,以虔誠而恭敬的姿態跪伏,“妾,江公孫女江瑛,拜見皇曾孫殿下。”
聲音,似乎有些許顫抖,有些許哽咽。
鄭宣忽然就怔住了。
皇曾孫殿下?
有多少年沒人這樣稱呼過他了?
大概是從他有記憶起,再也沒人這樣稱他,至此世上隻有大公子!
這些年,噩夢不斷,他知道那些死去的家人有多榮光,他也知道,自己本該是多麽耀眼的存在。
可他從來沒有記起過,原來他還是皇曾孫!
這個稱呼讓鄭宣有些恍惚,似乎過往的輝煌在眼前一一展現。
隻是那時,他尚在繈褓中,他的一個百日宴,普天同慶,卻不過須臾間,淪為階下囚。
所有輝煌尊貴,不過刹那灰飛煙滅。
他說過,沒有什麽是永恒不變的,無論繁華富貴,又或是人心情意。
怔忪的眼眸漸漸冷凝,鄭宣再次凝視眼前匍匐在地的女子。
江公孫女,江瑛。
他雖未見過,卻知江公是誰,他是當年名震天下的大儒,是天子親自請他出山作太子的先生,教導太子三十年,直到十六年前那場禍事,江公不願受辱,自縊而亡。
鄭宣冷視著舞心月,“你如何知道本公子?”
“妾幼年時見過太子殿下,殿下和太子殿下,容顏相似,妾能斷定,您就是皇曾孫殿下。”
“你接近本公子,究竟意欲何為?”
舞心月緩緩起身,目中尤有淚光,她凝視著鄭宣,堅定地說,“屬下願為殿下效犬馬之勞,助殿下登位!”
鄭宣哧的一笑,“前幾日你還說廣陵王要將我納入麾下,事成之後,封侯拜相隨我,才不過兩天功夫,就變了。”
舞心月麵色坦然,“隻要能大仇得報,忍辱偷生又何妨?”
鄭宣淡道,“樓玉笙的生父,你如何知道?”
“屬下幼年時隨爺爺進宮,不但拜見過太子殿下,也曾見過趙妃,趙妃與常瑞德是孿生兄妹,而樓玉笙與趙妃肖似,不僅如此,樓玉笙的母親樓芝蘭和常瑞德本有婚約,若非常瑞德突然死亡,早已是夫妻,而且,樓玉笙生於征和五年二月十八,常瑞德死於征和四年四月二十,常瑞德死了一個月之後,樓芝蘭發現已有身孕,匆匆嫁給茶商樓永申。於情於理,樓玉笙必是常瑞德之女無疑。”
鄭宣麵色平靜,麵無表情,唯有他手下的案桌,已有碎屑掉在地上。
他忽然很想笑,這算是因果輪回嗎?
十六年前突如其來的災禍,他從雲端跌落,趙妃擔心他會跟六皇子搶太子之位,假借天子之怒刺殺,一計不成,再生一計,在他身上下了那般陰狠的毒。
可誰會想到,十六年後,他竟要靠仇敵之女來解毒?
嗬——
真是可笑!可笑至極!
可笑他竟屢屢將樓玉笙當成妹妹而放過,而她竟是一手策劃十六年前那場禍事的元凶之女!
可笑他以為樓玉笙是他十幾年來唯一的光亮,可笑他以為樓玉笙會是他的救贖,她卻原來是將他推入深淵的惡靈!
究竟是怎麽了?
老天還嫌他不夠可憐可悲,還要來玩弄他嗎?
哈——哈哈——
可悲的是,為了活下去,他還得依靠樓玉笙。
舞心月被鄭宣的眼神給震住了,那樣悲涼的厭世,明明很想放棄,卻又不得不活下去。
她以為,鄭宣的心裏應該隻有恨意,和她一樣滔天的恨意,哪怕毀滅一切也要複仇,可她怎麽也沒想到,他這麽厭世,這麽厭惡活著。
可是,她無法理解他眼底的自嘲,甚至是痛苦糾葛。
難道樓玉笙對他那麽重要嗎?他便那麽喜歡她麽?
不,不能!
樓玉笙是他們仇人的女兒,她決不能讓她活著!
舞心月眼中殺氣剛起,倏然見鄭宣盯著她,仿佛要看透她心底所有般的研判審視,而後,冷冷道,“樓玉笙的事,到此為止,你不許動她!”
“為什麽?你忘了你的父母,忘了你的爺爺奶奶了嗎?”舞心月難以相信地看著他,聲音因憤怒悲傷而變得尖利。
忘?如何能忘?
日日夜夜的噩夢折磨,他如何忘得了!
可是,他得活下去!
哪怕他已經沒有多少日子可活了,可至少在活著的時候,他都要爭分奪秒的活下去。
“沒有為什麽!你既要效忠於我,就得聽我的命令!你若再敢動她,休怪本公子鏟平你冷月宮!”
舞心月臉色一下蒼白,想說什麽,唇角卻哆嗦的厲害,張不了口。
她在鄭宣嚴苛冷漠的眼神下,再次拜倒在地上,嗓子啞的幾乎不成聲,“求殿下給我一個不殺她的理由!”
不殺她的理由?
因為她是他的解藥!
半晌無言,鄭宣起身離開,在舞心月身畔駐足,漠然道,“在我眼裏,你依然是舞心月,莫要以為本公子不知道你和廣陵王世子的感情糾葛,莫要以為本公子會信你的忠心!”
舞心月苦笑,她抬頭,臉上盡是淚痕,“殿下既不信我,就不怕我將你的身份供出去嗎?”
鄭宣居高臨下的俯視著她,即使如今不過一介布衣,他的尊貴與傲然也不是他人膽敢直視的。
他語氣冷淡,卻像是昭告天下的霸氣,“我既決定現身雲州,就是要告訴這天下,我楚宣,回來了!”
是的,皇曾孫楚宣,回來了!
——
可是,鄭宣雖想的透徹,知道樓玉笙對他的重要性,可還是忍不住憤怒怨恨,悲從中來。
他甚至想,當時樓玉笙激怒他時,他便不要不忍,直接掐死她了該多好,便不再有現在的恨,不再有現在的悲,不再有現在的無奈,甚至不再有現在的不舍。
若是沒有一開始的相識,他不知她是他的解藥,今日再知她的身份,他也能立刻結果了她。
可偏偏,他們相識了,以那樣的方式相識了,以那樣的方式,她走近了他的心。
他從沒想過,有朝一日,他竟會愛上仇人之女!
那樣的血海深仇,叫他如何能不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