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4

第二章 (4)

這一夜,何齊總算如願送林薇回家,而且一直送到她家樓下。

可問她要電話號碼,她卻說沒有。

他不知真假,隻得退一步,說:“那我明天到這裏找你。”

“我白天還有另外一個活兒,”她回答,“九點到六點,八點鍾再去Ash開工。”

他沒想到她竟過的這樣辛苦,正失望,她如小叮當從包裏翻出紙筆,說:“把你的號碼寫給我,我明天到Ash打給你。”

他又高興起來,把手機和酒店的電話都寫了。

兩人別過,林薇躡手躡腳的上樓,摸黑進屋拿了睡衣,又去公共浴室洗漱,再進屋爬上閣樓,沒開燈也沒弄出什麽聲音就躺下了。

可林凜還是醒了,問她:“姐,你今天怎麽這麽晚回來?”

“店裏生意好,加班。”她回答。

林凜卻不是這麽好騙的,又道:“我剛聽到你在樓下跟一個男的說話,那人是誰?”

林薇好像被抓了現行,拍樓板發威:“什麽誰,你半夜三更的不睡,聽起壁腳來了。”

“你當我願意聽啊?”林凜聲音也響起來,“還不是怕你在外麵**朋友吃虧,那個人是不是很高啊?”

“你倒管起我來了,高不高跟你有什麽關係?”

“要是矮一點,出了什麽事,我還能幫你擺平,現在怎麽辦?”

“你小子腦子到底在想什麽啊?”林薇終於笑出來,笑完了突然又想到一件事,板起麵孔來問,“我說你剛才是不是一直扒著窗口偷看啊?”

林凜囁嚅,半天才說:“你平常都沒這麽晚,我總要擔心的吧。”

十三歲的男孩子,似懂未懂,話說出來倒像個大人一樣,林薇覺得好笑,心裏又有些感動,慶幸剛才沒什麽出格的舉動,轉念又想,她跟何齊會有什麽出格的舉動嗎?她也不知道。

隨後的一整天,何齊與林薇過得都十分痛苦。林薇是因為前一夜睡的比平時更少,實在困得不行。何齊卻是等電話等的,他把號碼給了林薇,林薇究竟會不會打過來?什麽時候打?全都不在他的掌握,他一向眾星拱月,自然不會喜歡這種感覺。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他趴在床上看著江對岸,突然發現從這裏就能看到Ash的招牌,銀色的霓虹亮起來,隔著一條江,似乎也蒙上了些許水汽。他不願意再等,幹脆查了號碼打過去。

電話轉到吧台,林薇哈氣連天的來聽。

“很累嗎?”何齊問。

“怎麽不累,我每天統共四個鍾頭睡覺時間,被你浪費了一半。”她回答。

提起昨夜的事情,何齊倒有些得意:“我自己也想不到能用中文講這麽多話。”

“你說什麽了?還不都是我在講。”林薇潑他冷水。

“這麽辛苦,不如別做夜班了。”他勸她。

“不做哪裏來錢?你給我啊?”她反問。

何齊想說,行啊,我給你。

話還沒說出來,林薇已經在那裏自問自答:“得了吧,下次見麵,我是不是要把你當恩客了?”

恩客二字脫口而出,她就覺得不大好,何齊卻還在那裏孜孜不倦的問:“你說什麽?什麽意思啊?”害她拿著聽筒,鬧了個大紅臉。

淩晨,他們又約了去吃宵夜。兩個人,兩碗餛飩。再過一天,還是這樣,隻是點心又換了一種。幾天功夫,他們已經變成那條街上的熟客,跟好幾個排檔的老板都認識了。

兩人對坐著,除了吃東西就是說話。何齊中文還是不好,能說的也就那麽幾句,還不肯老老實實的說。有些事情他嫌說起來太複雜,那怎麽辦呢?他就胡說。

就比如他的自行車,那幾天,他還是騎車過來,但已經不是頭一天的那一輛了。

林薇看見,問他:“怎麽換車了?”

他回答:“街上拿的。”

非要她板起麵孔來問,他才費勁解釋:前一輛是酒店借的,現在這輛是特地去買的。

又比如他來上海的理由,林薇也曾問過他:“你小子沒事跑來上海幹嗎?”

“打官司。”他這樣回答。

她不信,嘴裏嗤的一聲,他也沒再多解釋,因為這倒真是實話,而且事情之複雜,他肯定是說不清楚的。

林薇與何齊相反,是很能聊的人,常常跟他說起她在Ash遇到的事情,白天在韋伯家做過些什麽也會瑣瑣碎碎的說出來。何齊卻不嫌她羅嗦,大半夜的坐在街邊聽她說那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似乎是許多年以來他遇到過的最有意思的事情了。

林薇時常提起莎莉,說那丫頭還是不肯讀書,成天拖著她去外麵玩,把附近能去的、不能去的地方都轉了一遍。暑假眼看過掉一半,書單上的書一本都沒看完。

最後還是何齊教了她一個辦法,照著書單上的名目,替她找來改編電影的影碟,而且還是VCD,分上下兩半,隻帶上半部分去給莎莉看,至於剩下的——就沒有了。林薇將信將疑,如法炮製,沒想到這個辦法在莎莉身上還真管用了,好好的故事看到一半沒有了,莎莉好奇的萬箭穿心,一時半會兒又找不到後一半,隻能翻開書來找後話,半天工夫就把後半本《海蒂》磕磕巴巴的讀完了。而後,又是《海底兩萬裏》和《格列佛遊記》。閱讀這件事本來就是開頭最難,一旦讀過兩三本書,辨出其中樂趣,想停也難。可就在林薇以為大功告成的時候,莎莉已經開始專揀愛情小說看了。

林薇把這事當笑話講,何齊卻又想起從前的事情。

這一招並不是他的,是他父親想出來的,讓他讀完了人生第一本書——《男孩彭德羅的煩惱》。那時的何齊未滿十歲,隻要父親在家,就使盡渾身解數纏著他,像樹熊那樣賴在他身上,表演新學的本領給他看,無時無刻不在叫“爸爸爸爸”。

十歲以後,一切就都變了。外祖父重病,他們搬去英國住,表麵上的理由是因為那裏有最好醫生和最好的中學教育,實際卻是家裏百多年的醫藥生意,恨不得每一個長輩都是人瑞,生了病就要避出去,裝作無疾而終,而且,他的父母也已經形同分居。

每年,父親來英國兩次,一次新年,一次是他生日。他總是像盼著過節一樣盼那些日子,可每一次都慘淡收場。

他一直不懂父親為什麽不喜歡他,對他如此苛責嚴厲,就好像他是彭德羅,是“全城最壞的男孩”,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罪過。

直到有一天,他聽到母親在跟父親說他的言行,但他並沒有做過那些事,講過那些話。他花了很久才弄清楚其中的邏輯,那是一種病態的邏輯——母親不得不這樣做,除了這些,他們之間已經沒有其他聯係了,他是他們唯一的“共同的敵人”。

又過了幾年,他升學去了美國,母親終於去心理醫生那裏就醫,經過幾次昂貴漫長的治療,效果了了,閑時仍舊在他們父子之間挑事情。何齊也恨過她,覺得是她把自己與父親的關係弄到如此地步。但每當母親酒醉,總是緊抱著他,說:小齊,我隻有你。他又心軟了。

在婚前,母親也是風頭正勁的人物,最出色的美人。後來,他出生,所有人都說他酷似母親,其實他們最相似的並非容貌,而是脾氣。他們都愛一個人,母親的愛之深甚至到了病態的地步,而他雖然不表現出來,卻也是愛著的。可世事總是這樣諷刺,直到他這一次來到上海,才算真正知道,他與母親兩個人都被辜負了。

不過,人已經去世,身後的事情法院也已經判了,他決定不再去想這些,畢竟眼下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考慮,比如,林薇。

一連幾天,何齊都在分手之前這樣想:今天,一定要吻她。結果卻都無功而返,倒不是被她拒絕,而是他怕她會拒絕,沒有動作。那個年紀的何齊也是急性子的,這種粘不啦嘰的做法完全不是他的作風,但麵對林薇,他就是這麽無可救藥的變得粘不啦嘰的了,原因似乎很簡單——他完全摸不清她的脾氣,也拿不準她會是什麽反應。

為這件事,何齊糾結了幾天,結果那個吻卻是毫無準備的來了。

那一夜,他還是送林薇回家,直到她家巷口,兩人還在說笑話。

林薇又在問他:“何齊,你官司打完沒有?”

“完了。”他回答。

“贏了?”

“輸了。”

“打完了還不走?”

“可能明天就走了。”他突然嚴肅起來。

“去哪兒?”她明顯僵了一下。

“離開上海,回家。”

她沉默,足足一秒鍾,然後才說了一句:“那是不是就不回來了?”

“有可能。”他回答,細細看她的反應。她低著頭騎車,還是滿不在乎的語氣,可是臉上的表情讓他很滿意。

於是,他憋住笑,繃著臉一本正經的把話說完:“也可能不走,一直留在這裏。”

她轉過頭看看他,慢慢辨出味道,臉色就變了,伸手狠狠推了他一把。他沒想到她會來這一招,差一點摔到地上去。她卻一點罷手的意思也沒有,也不說話。

“林薇,就許你耍我,我開個玩笑,你就沒完沒了了啊。”他叫屈。

她見他不服,幹脆就從車上下來了,站大街上就指著他罵:“何齊,我警告你,你要走就走,我林薇不稀罕你!你他媽說什麽都行,別給我拿這種事情開玩笑!”

他看她暴怒,也好像生氣了,把車往旁邊一摔,就過去抱住她吻在嘴上。她一開始嚇了一跳,又用手推他,但後來就好了,以至於他細細的吻了她很久,直到離開她的嘴唇,她的兩隻手還抓著他胸前的衣服不放。他完全沒想到她會這樣順從,就好像在他吻她的時候,她完全變了一個人,讓他很怕自己的一點點舉動都會傷害到她。

“對不起。”他這樣說。

“別跟我說對不起,我不會原諒你。”她回答。

“那你揪著我衣服幹嘛?”他存心逗她。

“你占我便宜還能讓你隨便跑了啊?”她嘴上還是不讓。

“你覺得是我占你便宜幹嘛還讓我親你?”他也繼續。

“還不就是看你年輕,長的還不錯嘛。”她哈哈大笑。

他讓她贏了,開始有點懂她,她這個人,就是狠一張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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