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3
第二章 (3)
也就是從這一天開始,何齊脫離了那個小團體,開始獨自行動。
那段日子,他一個人住在江對岸的酒店裏。睡到下午,照樣有人打電話過來找他出去。
先是羅曉光,說要教他打麻將。
他想也沒想就給推了,隨口找了個理由,說自己闖了禍,總要收斂兩天。其實也不全是假話,前一天夜裏,他的確被聯防隊員當流氓抓了,林薇發慈悲把他撈出去之前,他還傻乎乎的打了那個電話。
羅曉光自然不肯就這樣罷休,糾纏一番又問他:“現在還有誰管你?”
聽到這句話,何齊靜了一靜,羅曉光也意識到不合適,又胡扯了幾句,就把電話掛了。
然後是胡凱,拐彎抹角的問,晚上有沒有什麽事要做?胡凱跟著他們活動是由誰授意,何齊心裏早就有數,回複便也更含糊。
最後來找他的是蔣瑤,發了條短信過來問:何齊,你死了嗎?
他本來想回“暫時沒有”,可就連這幾個字都懶得打,隻是仰麵躺在床上反複想著前一天夜裏發生的事情。他檢討自己的行為,仔細分析林薇的反應,最後得出結論——一定是他姿態放得太低,導致對方太不拿他當回事兒,所以才被耍了這麽一場。
下一次,可不能再犯同樣的錯誤了。
重新製定了戰略戰術之後,何齊離開酒店,開車去Ash。他沒有上樓,直接在樓下等著。
淩晨兩點鍾之後,林薇還是從那個門出來,去街邊拿她的自行車。她今天換了身連衣裙,簡簡單單一條布裙子,穿在她身上還挺好看的。
何齊很滿意的看著她,甚至有點得意,覺得這裙子肯定是為他換的。她肯定以為自己今晚還會來Ash,結果,他沒出現,這時候看到他,一定挺高興。
他沒下車,按了按喇叭。
林薇聽到聲音,果然就抬頭朝他這邊看。
他舉手跟她打招呼,特地繃著臉沒笑。
她也舉起手,停了一停,對他豎起中指,然後轉身跨上車騎走了。
何齊傻在那裏,不得不承認自己這回真是遇上個軟硬不吃的主兒。他本來很有信心,一是因為她耍了他,心裏總會有點歉疚吧,至於第二,他猜她多少還是有點喜歡他的,卻沒想到仍舊出師不利。
他發動車子趕上去,她又像上次一樣在路口加速,想趁綠燈變紅燈的時候甩掉他。這次他知道她是存心要甩掉他,眼見著一輛小貨車與她擦身而過,刹車片發出尖銳的聲音在夜裏傳的老遠,司機破口大罵:不想活了!找死啊!她卻隻是車身側歪了一下,繼續往前蹬。何齊驚的一身冷汗,斷不敢再繼續跟著了。
到了第三天,何齊對自己賭咒發誓:不要再去Ash!再去你就不配姓何!
林薇也在想:那個笨蛋今天肯定不會再來了。
夜裏兩點鍾,她卸了妝,換了衣服,跟江丹丹一起下樓。走出Ash所在的那棟大廈,外麵還是熟悉的街景,月亮淡如水印,霓虹還閃著,卻早已失了華燈初上時熱鬧的勁頭,街角除了幾輛候客的出租車,什麽都沒有。
“你的追求者沒有來。”丹丹說笑道。
“謝天謝地。”她附和,臉上沒什麽特別的表情,心裏卻是五味雜陳的,失望亦或是解脫,她自己也說不清。
兩人道了別,林薇跨上車往西麵去,一路都在想正經事,比如:韋伯家的工資什麽時候發?酒吧這邊又能拿到多少獎金?她的“正經事”無一例外都跟錢有關,所謂“鑽到錢眼裏”大概也隻能是這樣了。
許久,她才意識到身後有人,是另一輛自行車的聲音。
本來早應該聽到了,隻是那條路上有幾個大排檔,雖說淩晨生意淡了,但也不算很安靜,再加上她的車很舊,除了鈴不響,哪裏都響,把那輛車的聲音蓋住了。
她回頭看了看,不看則已一看嚇了一跳,不就是何齊騎著輛自行車正跟上來。
“林薇。”何齊對她笑,叫她的名字。
林薇卻覺得煩的很,索性跳下來,一手扶車,一手叉腰,站路邊瞧著他問:“怎麽又是你啊?!”
何齊沒料到她突然這麽大反應,一下不知道怎麽回答,本來想好的開場也忘了。
林薇看他張口結舌,轉身推車朝前走,在一個燒烤攤前麵停下,對老板說:“兩聽啤酒,十串肉。”
何齊拿不準她要幹嘛,跟上去才要掏錢,她已經搶先把錢付了,找了張桌子坐下,抬抬下巴,示意他坐她對麵。何齊不敢造次,乖乖坐下了,心想別的女孩子一舉一動都傳達著這麽一個信息:我是女的,你得對我好點,她的一顰一笑卻像是在說:放馬過來吧,姐什麽陣仗沒見過。他本以為自己絕不會喜歡這一型的,事到如今才知道是想錯了。
“何齊,我叫何齊。”他結結巴巴的自我介紹。
“我知道你叫什麽。”林薇抬眼看看他,“我問過胡凱,他告訴我的。”
聽她這麽說,何齊挺意外的,又覺得很高興,她居然也著意去打聽過他。
正說著酒和肉串兒就都送上來了,林薇分了一半給他,道:“何齊,這頓宵夜我請你,就算跟你說聲對不起。”
“為什麽呀?”何齊明知故問,心想八成是為了拿他當流氓抓的那件事情。
“我那天不該胡說八道招惹你,”林薇啟開啤酒,喝了一口又解釋,“比如說你身材好什麽的……”
何齊聽了有點糊塗,心裏說其實他一點兒不介意這個,非但不介意,還挺樂意的。
“吃完了這一頓,我們就青山白水,後會無期。”林薇繼續說下去。
“啊?!”何齊傻眼了,不確定她是不是真就那個意思。
林薇卻沒再說什麽,悶頭吃她的那一半肉串兒。何齊不知道這是什麽肉,隻喝啤酒,巴巴的看著她吃,等她給個解釋。這一晚,她身上穿的還是裙子,昨天是藍條子的,今天換了一件白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腿長,她的裙子穿在身上都顯得有點短,他總覺得這裙子是為他穿的,否則,這大晚上的,她還要騎車,穿什麽裙子啊。後來,他也曾把這個念頭告訴林薇,林薇笑罵:“你看你們這種人吧,總覺得世上萬事都跟你們有關,所有人都圍著你們轉是不是?”
何齊最聽不得她說什麽“你們”“我們”,好像非把彼此劃到兩個陣營裏不可。林薇跟他保證過不說,但有時候還是會漏出來。
回到此時此地,林薇見他打量自己,倒也沒生氣,索性伸出一條腿來給他看。她的腿確實是長,骨肉纖勻,擔得起“大長腿”的諢名,但她要他看的卻不是這個。
“這裏,看見沒有?”她指著膝蓋上一道白色的疤,“小學兩年級的時候摔的,那次我抱著我弟走了
兩個多鍾頭的路,腳沒力氣了,從一個台階摔下來,他沒什麽事,我磕到地上一個鐵片,腿上拉了個口子,沒去醫院縫針,也沒打過破傷風,後來化膿了,還發高燒,還好沒死,過了很久才好的。”
“還有這個,”她又伸另一條腿,指著脛骨上一塊小小的凹進去的地方,“大一晚上去給人補習,騎車回宿舍的時候被一輛助動車撞了,人家賠了錢,我覺得還能走就沒去醫院,現在老覺得裏麵有一塊碎骨頭,用手推一推還會動。這兩處傷算是大的,剩下的那些印子都是蚊子包,我從小就沒住過夏天沒蚊子的地方。”
何齊無語,不懂她為什麽突然說起這些,還沒等他整明白,她又開始扯別的:“我去Ash上班不久,就聽胡凱在吧台上吹牛,說他光看一個女孩子的腿,就能猜到她是從哪兒來的。一樣都是二八年華,臉蛋沒有不漂亮的,身材沒有不好的,但腿就不一樣了,腿上沒疤沒蚊子塊的,家境肯定錯不了,”說到這裏,她又伸出兩條腿來展覽,看著何齊道,“至於我這樣的,你自己想吧。”
何齊愣在那裏,他不是傻子,總算會意了。林薇卻寧可當他傻子,非要把那言下之意說出來:“何齊,我跟你不一樣,你在我身上費這工夫沒意義。”
說完這句話,林薇繼續吃肉串兒,吃完了自己的,又去拿何齊麵前那一半。何齊什麽都沒吃,隻把啤酒都喝了。周圍好像突然變的安靜,一陣風吹過來,隱約能聽見極遠處傳來的鍾聲。
東西吃完,林薇抹了抹嘴,問何齊:“我剛才說的你都聽明白沒有?”
何齊點點頭。
“那明天別來了,好不好?”
這一次,何齊卻不出聲。他靜了一靜,在心裏仔細造好句子,才開口道:“林薇,要是我說我們沒你想象的那麽不同,你相不相信?”
“我不信,請舉例說明。”林薇答得很幹脆。
“比如……你幾歲?”
“十九。”
“很好,我剛滿二十一,我們倆差不多。”
“這算什麽?十九、二十的人多了去了,我說的又不是這個……”林薇反駁。
何齊無視她,繼續問:“胡凱說你在讀大學,念的什麽專業?”
“化學,”林薇冷笑,“你可別告訴我,你也念化學,太假了,知道嘛?”
“還真是巧,”何齊也跟著笑,“我去年選過一門課叫化學與物理生物學,瞧,裏麵也有化學兩個字……”
林薇見他狡辯,越聽越惱,敢情方才這一番口舌全白費了,這人還是沒明白。
“共同點你都找了,那好,我現在來告訴你我們哪裏不一樣,”她一拍桌子,搶在他前麵,繼續做他
的思想工作,“你要是到我從前住的那一片去,在路邊隨便找幾位阿姨打聽林薇和她弟弟,沒有不認識我們的,阿姨們會跟你好好說說我們這倆孩子是怎麽來的,會告訴你從前這裏曾經有這麽個女人,她懷孕不是為了逃避勞教,就是為了從戒毒所出來,前腳還在喝□□,後腳就生了,運氣倒實在好,兩個小孩,一男一女,都好手好腳,腦子也沒問題,可生了又不管,當生小孩像拉屎一樣!”
說著說著,林薇就激動起來,恨不得抽自己一個巴掌,叫自己住嘴。何齊聽她這麽說,也很震動,心裏想,林薇你還真別不信,我和你,沒你想象的那麽不同。
他等她平靜,輕聲道:“我母親正在戒酒,強製的那種,已經是我記事以來的第四次。醫生說,如果她繼續這樣喝下去,很快就會死。”
林薇一時語塞,卻還是冷笑,口不擇言起來:“至少你還有個好爸爸,還是個有錢的好爸爸,我爸十年前就不知道跑哪兒去了,一樣是慘,坐在豪宅裏哭,總好過在貧民窟裏哭……”
“他死了。”何齊打斷她道。
“誰死了?”林薇一時不知道他在說誰。
“我爸死了。”他回答,話剛出口還在笑,好像總算找到了一個殺手鐧,林薇沒辦法再跟他比,但很快就笑不下去了。
他突然想起他們最後一次見麵的情形,那差不多是一年前的事情了,他記得自己表現的無所謂,其實心裏特別高興,最後卻又鬧得不歡而散,這幾乎已經成了他們之間的套路了。
離葬禮結束已有一個月,這是他第一次這樣難過。
林薇看到他臉上的表情,唯一能想的合適的回答好像就是“我很難過”,她記得莎麗也對她這麽說過,聽起來那麽疏遠無力。她不願意這樣,便伸手攬過他的肩拍了一拍。何齊是那麽高大的一個人,她勉強才能夠到。
“好了,何齊,你這麽大個子,千萬別哭出來啊,要不然人家還以為我怎麽你了。”許久,她才開口安慰他。
“我哪有要哭?!”何齊喊冤。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沒哭,”她又伸手拍他的肩膀,好像盡量順著他說話,可說著說著又變味兒了,“喝多了的都說我沒醉,神經病都說我沒病,牢裏人人都說我是無辜的。”
何齊又氣又笑,像是破了功,方才的氛圍就這麽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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