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5

第十四章 (5)

跟上海和香港比起來,巴爾的摩實在是一個小地方,城市麵積不大,人也少,隻有不多的幾個可以去遊覽的地方,港口,集市,水族館,愛倫坡故居,幾天就可以轉個遍。

那個秋天,天氣總是很好。工作日的中午,林薇總是走到碼頭,在那裏找個有露天位子的餐廳吃飯,下了班又去內港閑逛,看夕陽變成濃鬱的粉色,再漸漸暗下去,這才提著一大堆東西回去,早早的上床睡覺。

後來,她總是覺得自己那段日子大概是過的太平靜了,而後又被許多紛雜的事情擾亂了視線,以至於那場媒體大戰究竟是什麽打起來的,她都後知後覺。

事情先是從香港一家報社的報道開始的,那間報社號稱抽檢了幾種在售的粗加工中藥材,得出的結果是硫磺嚴重超標,長期服食會導致肝腎損傷,甚至致死。這篇報道幾乎涉及所有中藥品牌,既有香港本地的老字號,也有大陸和東南亞的牌子。雖然華善堂從很早之前開始已經不再售賣粗加工的中藥原料,隻經營附加值更高的西藥和中成藥,但其門店和招牌卻也被作為報道配圖,頻頻出現在報紙雜誌上。

公關部致電聯係報社,編輯給出的理由有些牽強,卻又很難反駁——既然硫磺在中藥原料加工中被普遍的濫用,那麽中成藥也不可能獨善其身,因其成分在生產過程中被數次提純濃縮,如果原料有毒,那麽中成藥可能更毒。

華善堂隻能對此作出反應,在幾家大報上登了律師信,聲明旗下並沒有粗加工藥材出售,全部中成藥符合《中華藥典》的規定。

但一般情況下,這種聲明總是相對勢弱的,更何況很快又被人捉到了把柄,香港藥品檢驗規範中並沒關於硫磺上限規定,但汞卻是有的,而且還比大陸《中華藥典》的規定更加嚴格。如果華善堂的藥物真的都按照《中華藥典》的規範執行,汞含量很可能真的是超標的。

於是,爭議又轉到汞含量上。汞與硫磺不同,不少中藥配方都含有朱砂,或多或少而以,而朱砂的主要成分就是硫化汞,其中還有少量砷和鉛之類的物質。從中醫的角度說,朱砂有鎮靜催眠的作用,但從西醫角度講,這些功效都是未經論證的,其成分卻都是毫無疑問對人體有害的,即使隻是微量,經年累月服用也會導致慢性中毒。

就是這樣,又一輪關於中藥質量、安全、療效,甚至於中醫存廢的爭論開始了。從香港到內地,基本上所有經營中藥的企業都受到了影響,華善堂也不例外,當年的半年報出來,顯示主營業務收入下降,而FDA認證計劃又正好處在最燒錢的臨床試驗階段,錢掙得少的、難了,花出去卻十分容易,兩項加總,數字自然是十分難看。

這本來隻是一段時間內的非正常狀態,卻有幾個不大不小的股東跳出來,要求召開臨時股東大會,理由是集團業績下滑,又遭遇公關危機,是現任管理層工作不力造成的,建議重組董事局,撤換高管隊伍。

這一炮一炮的攻擊看似目標廣泛,但具體到每一條罪狀卻都是針對陳效去的。弄到後來,甚至連陳康峪當年的舊賬也被翻出來——參與走私,不事主營業務,沉湎於高風險的資金運作——撇開經營上的策略不提,陳效在為人處事方麵與陳康峪多少有些相似的地方,他們都是決絕而孤勇的人,好的時候一群人如眾星拱月般簇擁在身後,壞起來卻也是最容易遭人冷箭的。而陳效大約更招人恨一點,因為他爬的更高,而且又有一個FDA認證計劃吊在那裏,巨額的投入,漫長的時間線,看不到預期希望的結果,最終的成敗又是未知的。

現如今,大股東中除去幾個態度特別激進的,其餘大多保持中庸,看似和事佬,其實就是牆頭草一根,更有些不想招惹麻煩的幹脆就避出去休假了,賴至成就是其中之一。在這種情況下,正反兩方麵似乎都沒有絕對贏麵,關鍵是看哪方能爭取到更多股東的支持,

林薇看清楚那幫人孩兒般的麵孔,她打電話給陳效,對他說:“要不我暫時回香港一段時間吧?”

“不用。”他回答,沒有解釋。

她並不意外他會這麽說,反倒有點明白他為什麽要她走。就像多年前的上海一樣,這一次輪到香港變成戰場,而在這場紛爭中,被推到台前的還會是那個人——何齊。

她並不相信何齊自己有想法插手進來,他有他自己的事業,慈善基金,無國界醫生,他一向是安靜而出世的人。但他確實是許多人眼裏正統的何氏傳人,在誰都不買誰帳的情況下,他勢必是兩方麵都要爭取的關鍵。他會如何選擇?實在是一個問題。現任的董事長是他母親的堂兄,他大約還會顧及幾分,但鑒於陳效和他之間由來已久的矛盾,他很有可能會為了把陳效弄下去,而選擇站在發動政變的那群人一邊。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情況進一步惡化。美國這邊也有媒體跟進,做了一檔談話節目,討論一些非主流的醫藥手段,節目中翻出一樁案子,加州一名亞裔女子服食中藥保健品身亡,節目還請了一位有名的醫學專家出來講話,說是疑似汞中毒。

那樁案子其實說舊不舊,說新也不太新了,偏在這個時候翻出來,不能不讓人覺得有些別有用心的味道。而且,跟香港那邊的情形也十分相似——華善堂有中藥保健品在幾個州售賣,正試圖打開市場,銷售勢必受到影響,但矛頭卻又不是直接指向華善堂的,似乎隻是想拖著FDA認證計劃的進展,並不想動其根本。

難道是華善堂內部的人,為了將陳效一軍,才自導自演出這一幕又一幕?

林薇不禁這樣猜想,她到美國不過半年,經常走動的還是FDA和華府當地的一些媒體,其他地方人頭也不熟,隻能自己動手搜索了事發前後的資料來看。剛開始,她並沒有想到結果竟會這樣明白的擺在她麵前——那檔談話節目請來的專家是巴爾的摩一間醫學院的教授亞瑟.貝林,何齊曾在那間學校學醫,而且就在一年多前,兩個人還因為一篇論文合作過。

她第一次有了本不該有的猜想——何齊早就做出了選擇,甚至於早在這場公關危機開始之前就已經選好了。她曾以為自己已經經曆過了最艱難的時刻——和陳效在一起,同時還要為慈善基金工作,不斷聽到何齊的消息,時不時看到他的照片,那種狀態曾使她一度陷入深深的抑鬱。直到現在,她才知道,對她來說最艱難的事情甚至都還來得及拉開序幕:如果陳效和何齊再一次對峙而立,她應該怎麽做?

無論如何,如果何齊就是這場公關危機的始作俑者,林薇坐在這個位子上是不能不管的。按照宋繽之前所說的,何齊這個時候應該還在洪都拉斯參加無國界醫生的援助項目,而林薇最最不想做的就是與他直接對質,她去找宋繽,可惜打了幾次電話卻都轉接到了語音信箱,每次的留言都是一樣的:“我是宋繽,暫時離開美國,請留口信,我會盡快回複。”

於是,林薇隻好又去找無國界醫生的公關經理,得到的答案卻更加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何齊沒有做完那個項目就離開洪都拉斯了,這是他加入MSF以來從未有過的事情。

“知道他去哪兒了嗎?”林薇又問,隻是最後的嚐試。

公關經理已與她很熟,並沒有什麽隱瞞:“隻知道他回紐約了,走的時候說是因為家裏的事情,他在MSF這麽多年,這是第一次,已經很不容易……”

電話那頭還在繼續說下去,林薇腦子裏想的卻是完全不同的事情——宋繽不在,何齊也不見了,他們究竟去哪兒了?

她隻好又去紐約的那間醫院找人,恰好還有一個慈善手術項目尚未完全結束,手術已經做完,病人還沒出院回國。那是一個從來做心髒手術的年輕女人,林薇去找她攀談,她並沒有什麽戒心,告訴林薇:何醫生是去上海了。

上海?聽到這個答案,林薇愣了一愣。她本以為何齊會去香港,回到那個權力的中心,去拿回屬於自己的一份。可為什麽是上海呢?她白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