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1

第十四章 (1)

不管那條地平線多麽遙遠,你都能抵達、超越。

那場寧靜的蔚藍之旅並沒有持續很久,陳效和林薇乘坐的那架小飛機在距邁阿密海岸四十公裏處差一點失事。儀表上的海拔高度急降,即使不看那串飛速變化的數字,林薇也知道飛機在下落。她驚慌失措,不知道還能做什麽,陳效及時接回了控製杆,他們才不至於真的在海上墜機。

真正失控的時間大約隻有不到十秒鍾,但那短短的十秒確是永世難忘的,她記得自己因為恐懼緊抓著他的手臂,但卻沒有叫,一聲都沒有,就跟那一次她目睹他中槍一樣。大約真正害怕的人就是這樣的,叫喊已被遺忘的,全世界都靜了音,發不出一點聲響。

那一秒,漫長得像一生。直到陳效輕他拍她的手背,對她說:“沒事了,有我在這裏,我們沒事了……”

她睜開眼睛,驚魂未定,既想揍他,因為他竟騙她,說開飛機就跟騎自行車一樣容易,把她置身於這樣的境地,又想抱緊他,因為無論如何,他們都還活著,結果卻什麽都沒有做,他們還在天上,她不敢動他,隻是怔怔看著他對自己笑。在他的身後,透過飛機舷窗望出去,仍舊是那個廣袤的藍色世界,一點變化都無,卻又似乎更加明淨如新了。

事後,他們回航,並沒飛多久就已經到了起飛的那個機場。降落之後,林薇在機場的小黑板上看到當天的天氣預報,晴,陽光很好,但風速有五級,海上的風可能更大,所以他們才能隨處看見湧起的高浪,浪尖迸出白色的水花,宛若細致的花邊朝沙灘翻滾而去,在種天氣條件下,即使是老手,也難免把飛機開的晃晃悠悠,陳效讓她接手操控,實在是最瘋狂的舉動,而她還真聽他的這麽做了,大約也不比他正常多少。

晚上,他們還是在海濱過夜,租來的那座房子根本沒有鎖,麵對海灘的門一直敞開著,徹夜都能聽到海浪撲打沙灘的聲響,她聽著那聲音入睡,又聽著同樣的聲音醒過來。林薇以為自己會做噩夢,重演墜機的那一幕。而且,在夢裏,他們會從幾千米的高空落下,撞擊海麵,摔斷得粉身碎骨。飛機的油箱還是半滿的,大約還會起火,他們都會死,不可能幸免。

但實際上,那一夜,她睡得格外的好。許多年了,她不曾有過那樣深沉的睡眠,半夜也沒有莫名其妙的醒過來,睜開眼睛,天已經大亮了。晨風吹起白色的紗簾,外麵便是海灘,空氣中彌漫著海水的腥鹹和一種陌生的蜜糖般的花香。一切都讓她感覺很好,那是一種妥妥貼貼的寧靜的好,使她突然有了興致,趁著陳效在廚房做早餐的功夫,換了泳衣,溜出去遊泳。

海水很冷,浪也不小,她卻還是不顧一切的往前遊,遊了一陣,感覺到手腳都是飄的,才想起來自己什麽都沒吃過,肚裏空空,一點力氣都使不上。愈是深入,海愈加顯得波瀾不驚,浪的力道反倒是大得多,每一次撲向她都可能是滅頂之災。她突然就放手了,就像在天上的事後一樣。她放任自己在那裏,直到有人追上來,將她拉回去。

“你個瘋子……”陳效喘著氣罵她。

“彼此彼此。”她挑釁的笑著,罵回去。

回到海灘,她已經精疲力盡,隻是任由他抱著她。他帶她回去,扒掉她身上的比基尼,打開蓮蓬頭衝掉留在她皮膚上的海水和沙粒。大約是因為冷,她緊緊貼著他。沒事了,他在這裏,沒事了,她對自己說。兩個人的皮膚都是涼的,隱隱卻又透出那麽一點熱來,而她就是尋著那一點熱,不肯離去。

離開邁阿密之後很久,林薇還是清楚的記得飛機在自己手裏失控時的感覺,有那麽短短的一瞬,她放棄了生還的希望,也終於放開了一切,包括好的,壞的,實在的,虛無的,隻是任由引力帶著自己下落,下落,再下落。 還有,投身於高過頭頂的海浪的感覺,也是相似的。曾幾何時,她根本不能理解那些玩極限運動的人,覺得就是沒事兒作死,直到這一天才算是有點明白了。但她到底還是個市儈的人,這種瘋發過一次兩次的,也就過去了。

假期結束,兩個人又回到香港,許多本來沒有過的庶務落到了陳效的身上。雖然麻煩,卻也是個好兆頭。

多年前的那場遺產官司讓陳效手握著一小部分的股份,進入華善堂之後,又在董事會有了一個席位。如今,他擔任集團CEO也有幾年,業績是有目共睹的。現任董事會主席已年近六十,又不是急進功利的人,早就有風聲傳出來說是準備退休。夠資格接任主席位子的人選有幾個,但大多對這位子沒有什麽興趣,比如何齊,何思睿,或者賴至成,不管是無奈還是自願,一看便知是與世無爭的人。於是,這些人當中最熱門的人選還得數是陳效。正如林薇所說,看這架勢,他是又要高升了,但真要到那一步,卻也不光是會掙錢就可以的。

就好像新年之前的那場慈善舞會,若是在過去,陳效既無時間,也不喜歡去做那些表麵功夫。他隻用掙錢,現如今卻不得不開始給自己掙些名聲了。可不知為什麽,陳效對這件事表現的還是不那麽積極的。

香港本地的八卦新聞業十分發達,也總有那麽些有錢人家願意拋頭露麵,什麽都可以娛樂化,豪門恩怨是最受歡迎的戲碼。陳效與何齊的身世已經不是秘密,從陳康峪去世,兩兄弟打遺產官司開始,一路故事講下來。說起何齊,人們總是回想到無國界醫生、慈善基金、治病救人,陳效的名字卻是跟搶遺產、走私、販毒連在一起的。何齊若是真善美,他便是假惡醜。

所謂i輿論大概就是這樣,一個名聲極壞的人即使做了許多好事也會被抹殺,甚至很普通的一個舉動也可能被誤解。

曾有男士生活雜誌撰文,例舉了幾種時髦的運動,每種運動都采訪了一兩個熱衷者,其中既有演員歌手,也有本城名流。那些運動之一就是固定機翼飛機飛行,專題編輯采訪了陳效,事後寫到了文章裏。雖然所占的篇幅隻有短短的一段,不久之後,卻也被別家報社拿去另做文章,還是拿他跟何齊相比,說他不做慈善,寧願去玩燒錢的極限運動,甚至追溯到一年多以前,說他那個時侯已經在飛了,時至今日飛行裏程已經累計到了一個不小的數字。

看到那則報道,陳效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可林薇坐鎮公關部的位子,卻不能坐視不理。

她建議他抽出時間去參加一兩個活動,環保或者慈善都可以。此類活動,香港本地就有很多,再遠一點,廣州附近也有不少,比如去城市自來水水源地監測一下水質,或者爬爬樓,騎騎自行車,承諾每周有一天不使用電梯和汽車之類的。過後她可以找媒體寫篇報道,還能寫進年報當中企業社會責任那一章,投入不多,收獲卻不少,既實惠又方便。

陳效沒有立刻提出異議,她趕緊把所有近期的活動找出來,匯總在一起,發給他過目。活動林林總總的有不少,推薦的排在前麵,不推薦的在後麵。陳效對著電腦,將她推薦的那些項目草草看了一遍,最後反倒從她不推薦參加的那一堆裏選出一個來。

他指指顯示屏說:“這個不錯,可以去一去。”

“哪個?”她站起來,探身過去看。

“Water Aid(水援助組織)穿越撒哈拉。”他把顯示屏轉到她這一邊。

她看了看,答道:“這個要徒步穿越沙漠的,就算一切順利,按計劃走完就得十五天。而且,我跟組織方談過,所有參加的人出發前至少得花幾個月時間做身體上的準備,否則根本沒可能堅持下來。”

換句話說,這個活動一點也不方便,更談不上不實惠。 至少在那個時侯,她以為他隻是說著玩的,並不是當真要去撒哈拉沙漠走上一遭。他是個壞人,或者說他們都是壞人,壞人是不會浪費時間去做那些不實惠的事情的。

可陳效卻看著她的眼睛,對她說:“真的,我想試一試。”

她也對著他,不明白這是為什麽。如果說是為了名聲,這絕對不是一個最好的選擇。這個活動簡單的說起來,就是徒步穿越撒哈拉,再幫助摩洛哥的一個村子修建蓄水井,既費時又費力,發生的地點又離此地太過遙遠,對目標受眾而言,缺少直接的衝擊力。而且做起來又不是那麽容易的,長征將從摩洛哥的阿特拉斯山脈以西出發,一直走到距離紅海沿岸四千八百公裏處,相比地圖上那一大片廣袤的黃色,這隻是一指寬的小線段,可按照水援助組織的說法,往年參加的人裏麵,有不少連第一天都沒走完就退出了,如果半途而廢,弊甚至大於利。

但如果不是為了名聲,又是為了什麽呢?

何齊。她隻能想到這個原因。他一直說自己是壞人,但於內心深處,可能還是介意的,他想做一些高尚的事情。

她沒有把這一層猜想說出來。何齊的名字,對於他們來說,依舊是一個禁區,或許不管到了什麽時侯都會是這樣的。唯一能做的隻是做好功課,確保這一程不出什麽簍子,也讓他這一回作死,作的容易那麽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