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第四章(1)

洋人沒有做月子的習慣,莎莉的小弟弟出生不過幾周,韋伯家便開了個派對慶祝,林林總總請了許多人。

派對從下午就開始了,來的人大多是莎莉父親的同事或者下屬。韋伯似乎就要調任他地,新任命還未公布,但也就是幾個禮拜的事情,所以這個派對多少有點預先辭行的意思。

那時,暑假也已近尾聲,林薇準備著要開學,又經不住何齊軟磨硬泡的勸,總算把Ash的活兒給辭了,如今莎莉這裏也眼看就要散夥。兩邊的薪水都已到手,她算了一算,學費和之後幾個月的生活費都有著落,整個人總算放鬆下來,心裏卻又有些惆悵,這個暑假對她來說忙碌而美好,而以她的經驗,所有美好的東西都是長不了的。

來賓中有不少人帶了孩子一起來,現場有廚師燒烤,有小醜紮氣球,還有人畫漫畫肖像。一幫孩子熱熱鬧鬧,先是排著隊拿烤雞翅膀,等吃的到手,又去排隊拿氣球。莎莉自恃是大人,不大願意跟小屁孩兒一起混,閑閑靠在一邊看人畫畫兒,林薇也跟過去看了一眼,卻發現那個畫畫的人竟是她認識的。

“咦,許捷。”她主動打招呼。自從轉到莎莉家做事,她已經幾個月沒有看到這個學生了。雖然人家未必拿她當老師,她總還得擺出幾分為人師表的樣子來。

許捷卻還是老樣子,抬頭看看她,唔了一聲就沒再說話。林薇前前後後教了他一年,早就已經習慣了這副樣子,連他畫什麽都沒來得及細看,就訕訕的走了。

她湊到餐台邊吃東西,正吃著就聽到莎莉在門口叫:“哇你來了!……這是我的客人!”

她一抬頭,便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院子外麵走進來。跟上次見麵時不一樣,陳效穿了身深灰色的西服,通體熨帖,白襯衫解了領口一顆扣子,沒有打領帶。雖然已近九月,又是傍晚,但天氣還是挺熱的,他倒好像是從另一個時空來的,一點汗意都沒有,看得林薇也覺得莫名的一陣冷。

林薇看他,他也看到林薇,遠遠朝她點了點頭,臉上沒什麽特別的表情,點完了又低頭跟莎莉講話。林薇自覺無趣,又往餐盤裏夾了幾塊肉,正要吃,卻看到許捷又晃過來了。

“我拿到錄取通知書了。”他對她說,

“哦是嘛,”林薇聽了挺高興,又有點意外,因為許捷從來沒主動跟她講過話,“哪間學校?”

“X大美院。”

林薇無語,她在X大理學院,也就是說他們要做同學了。可接下去許捷又說,他不會去報到,因為他父親要跟著老板外派工作兩年,準備帶他一起出去,在國外升大學。

“去哪裏啊?”林薇問。

“美國。”許捷回答。

“哦,那很好啊。”她感歎。

兩個人說到這裏就沒話講了,許捷靠著桌子站著,好像不講話也不覺得尷尬,林薇沒那麽好的心理素質,隻能悶頭吃東西,一直吃到許捷覺得沒勁,啪噠啪噠的走了。

林薇繼續吃,一邊吃一邊想,她真挺羨慕許捷的,自從第一次去許捷家做家教,她就有過那樣的念頭:如果她和林凜生在那樣的家庭裏,他們倆的生活又會是怎樣?何齊的出身更好,但離她太遠,想象不了,許捷的家庭卻真實地觸手可及。

她去許捷家做家教,是外婆去世之後的事情。那時,她周末在超市做促銷員,周一到周五,放了學就趕去做家教。

家教的收入好一點,但促銷員的活多,隻要有買贈試吃之類的活動,活兒就不會斷,她也不願意放棄。這種工作其實是很簡單的,無非就是身穿各式各樣的製服,站在貨架或者臨時牌麵前,搬貨、上貨、抹貨、賣貨,簡單培訓之後,領一身製服就能上崗了。規矩隻有那幾樣:不能串崗、不能跟別的廠家促銷員閑聊、不可以把手機帶在身上、還有工作時間不可以坐下來,唯一能坐的地方大概就是廁所間的馬桶,卻又髒的叫人坐不下去。旁邊賣火腿腸的大姐提點她,領導說不可以,也不是一定不可以,別讓領導逮著就萬事大吉。但她這人比較實誠,人家給錢,她就幹活,說什麽是什麽,而且又處在掙錢的熱情中,一點都不覺得累,總是很起勁的招呼過路人過來,左腳累了換右腳,受不了了就跺跺腳。工作一天下來,像中了化骨綿掌似的,全身酥酥的,根本不想也不能動彈。

除了周末做促銷,就是做家教,她同時做著三家人家,其中有一個就是許捷,一三五,一周去三次,每次兩個小時。許捷準備報考美院,專業考試已經過了,文化課要求也不是很高。林薇是重點中學畢業,又考進重點大學,論能力是完全可以勝任的,但她這樣一個年紀輕輕容貌姣好的女孩子,第一次上門,人家家長就不大信任。學校負責勤工儉學的老師在一旁敲邊鼓,說:這種補習呢,未必要請名師,反倒是林薇這種剛剛參加完高考,有很多實戰經驗,教起來效果最好。

“倒不是說小林教不好,”許家的女主人連忙解釋,“是因為我們家許捷,他也不是小孩子了,又不聽話,小林年紀輕,怕是鎮不住。”

林薇這個老師跟學生差不多一樣大,這是硬傷,老師也沒話講。場麵冷了片刻,許阿姨欠了欠身,那意思就是要送客了。

林薇想到自己兜裏剩下的錢,實在舍不得這個機會,忍不住開口道:“我有個弟弟,也是十幾歲,從小就是我帶的,對付男孩子算是有經驗,阿姨您就讓我試一下吧。”

不知是因為她說的話,還是講話的態度,許阿姨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同意先上幾節課試一下。事實證明,林薇沒有誇口,她知識點講得很細,也不像別的補習老師那樣用題海戰術,而是很用心的找各種類型的最典型的題目給許捷做,做過之後再講透了,幾次下來,也沒覺得許捷不聽話,反倒是很服氣她,成績也進步明顯。這個結果是許家家長沒有想到的,一個多學期下來,林薇跟那家人處的不錯,許阿姨從一開始叫她小林,到後來叫她小林老師。許捷隻比她小一歲多一點,大約是臉皮薄,從來沒叫過她,就連補習的時候都不怎麽看她,總是低著頭。

許捷家條件不錯,住一個很不錯小區,綠意盈盈的花園,幹淨的門廳樓道,維護的很好的電梯,每天晚上,林薇騎車過去,感覺就像是進了另一番天地。房子也大,許捷一個人一間房,電腦什麽的應有盡有,這一次要是再落榜,就打算送出國了,每次聽到,林薇總是想,這大概就是同人不同命吧,出國留學這種事,是她想都不敢想的。

許捷的爸爸在外企做到管理層位子,工作比較忙,每次過去都是許阿姨招待她,寒暄之間也問起過她的家人。林薇不願意多談自己家裏的情況,但單看她的穿著,也知道一個大概了。她是本地人,不是什麽貧困山區過來的,過得這麽窘迫,許多人都不知道為什麽,各種各樣的猜測都有。許家的兩個大人也算是知識分子,把她當作出身貧寒自強不息的榜樣來教育自己的兒子。林薇有些反感,卻也沒說過什麽。從小到大,人們異樣的眼光,她早已經習慣了。

那時已經是冬天,天氣特別冷,林薇隻有兩件絨線衫,全都穿在身上了,袖子下麵磨得起了球,外麵罩的羽絨服還是她外婆的,前後穿了總有十幾年,倒是沒有破,洗得也很幹淨,隻是那樣子實在古老,跟她十八、九歲的年紀格格不入。過年的時候,許阿姨給她紅包,還送了一件大衣給她,收據放在口袋裏,說是尺寸不合適可以去換。那件大衣她後來果然拿去換了,隻是換的是另外一款男孩子也能穿的式樣,拿回家去給了林凜。林凜正是竄個子的時候,那一年長了六公分,比她還要缺衣服。

春節之後,她還是穿著那件舊羽絨服去給許捷補課,進了許家門,她還有些不好意思,像是拂了人家的好意,幸好許捷家空調開得很足,進門就脫了外套,似乎也沒有人注意她穿什麽。過了幾天再去,她早早換了春天的單罩衫。偏那個月份還是冷,她又是騎車去的,一路上被凍得不行。

就這樣一直到六月份,高考結束,許捷的媽媽打電話向她道謝,說許捷考完了,自我感覺不錯。林薇自然為他高興,覺得自己也算是功德圓滿了,可心裏又有些矛盾,暑假就要開始,少了這份收入,她又得另外找活兒了。

“小林老師,”許阿姨又開口道,“你放假有沒有時間?”

“有啊,什麽事?”林薇預感有好事。

“我先生的老板也要找家教,是個女孩子,九歲還是十歲這個樣子,美國人,會講中文,蠻皮的,也不拘教些什麽,就是看一下,盯著她看看課外書,你看行不行?”

……

韋伯家的活兒就是這麽來的。

林薇站在那兒想心事,直到察覺身後有人,她以為自己擋了人家的道,往邊上讓了讓,那人的手卻扶在她胳膊上。她回頭,才發現是陳效。他的手倒還還是暖的,不像他這身打扮那樣冷。自從上次泳池那一麵之後,莎莉又拖她去過幾次,但都沒碰到他,大約是忙,幾日不見,他好像變了一個樣子,不光是打扮,她也說不清是哪裏不一樣。就好像此時,她不知道他要做什麽,卻是沒來由的一陣緊張。

結果,他隻是低頭湊在她耳朵邊上說了這麽一句:“那孩子喜歡你。”

“誰?哪個孩子?”林薇一時沒反應過來。

“剛才在這兒跟你說話的那個。”陳效解釋。

“他是我學生,”林薇不屑,“我在他家做過一學年家教。”

“也是,他跟你不合適。”

聽他這麽說,林薇倒不服氣了,反問: “為什麽啊?”

“他是好環境裏長大的,你說什麽,做什麽,他都不會懂。”

林薇一楞,隨即就笑:“你怎麽知道我成長的環境很壞,說不定我給人帶孩子隻是賺零花錢,說不定我跟莎莉是親姐妹。”

他大笑出聲,待靜下來才道:“我出社會早,混了這麽多年,總看得懂一些事情。”

“比如什麽?”林薇追問,一多半是挑釁。

“有段時間,我總喜歡穿暖和的衣服,大概是因為從前冷怕了,總是吃得太快太飽,生怕不知道什麽時候又突然餓起來,”他緩緩道,“我認得出和我一樣的人。”

林薇一楞,低頭就看見陳效腳上鞋,精致的黑色薄底皮鞋,踩一腳就全毀了的那種精致,她不懂穿這樣一雙鞋子的人怎麽會說出那樣的話,最後卻還是說笑話混過去,問他:“喂,你是不是嫌我吃得太多啊?”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