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第七十六章
房間的門忽然又被人輕輕地打開來,這一次,她還聽到佑嘉在叫媽媽。他叫“媽媽”一直不如叫“爸爸”來得清楚,可是那樣稚嫩的，軟軟地,含糊的聲音一響起,淩小小的心裏立即就軟得像水一樣。
她睜開了眼睛，坐了起來,同時打開了床頭燈。門邊,簡喬南正抱著孩子看著她。
她其實已經猜到是他抱孩子過來的,也知道他到底在打什麽主意,隻是現在,她什麽都不想去想。忍耐了這麽久,她終於可以確認簡喬南對她的感情,終於做出了現階段能做的最有效的一擊,然後整個人好像一下子懈怠下來,什麽都不想去想,什麽都不想去做。
如果不是有佑嘉,她連活都懶得再活。
有什麽好活的？除了佑嘉，她曾經是一無所有，連最後一點尊嚴也被那兩個人踩到腳底下，碾到塵土裏。隻是因為還有一個孩子，她不得不苟活於人世，要不然早就下去和她爸爸媽媽一家團聚了。那才是真的幸福。
至於她所謂的報複，那更不過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其實何止是八百，根本是兩千。
隻是她根本不在乎，就算是三千，五千，八千，她也不在乎。一個連死的權利都沒有的人，活在世上，總得找點什麽事來打發一下時間。
還好，她現在有了這個孩子。
“佑嘉，過來。”她微笑著向孩子招了招手，“到媽媽這裏來。”
簡佑嘉於是立即在自己爸爸懷裏扭動著小身子，簡喬南忙蹲下來，將他放到地毯上。
他剛學會走路沒多久，地毯又很厚，他的小腳踩在上麵，走起路來小屁股一扭一扭的，笨拙的像一個剛從蛋殼裏孵出來的小鴨子。
可是他還是跑到她身邊，仰著小臉看著她。
淩小小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小臉蛋，“你吃過晚飯沒有？乖不乖，有沒有惹婆婆生氣呀？”
他聽不懂，隻知道對著她笑，幾顆小奶牙全暴露出來了。
他的笑容是最溫暖的陽光，是最和煦的風，淩小小冰冷的心裏一點點的暖了起來，連最陰暗的那些皺褶也被風吹得一點點攤開來，暴露在陽光下。
她將他抱上來，放在被子上，幫著他脫掉印著一個小熊的軟底毛毛鞋，然後麵對麵放在自己的腿上。
“嗯，讓媽媽看看，我的佑嘉長了幾顆小牙齒了。”孩子這時偏偏就是不肯張開小嘴，於是她拿手在他的小肚子上輕輕地撓了撓，孩子咯咯笑了起來。
“他剛剛吃過飯。”簡喬南已經走到了床邊。
淩小小忙停了撓他，改用手心一下一下輕輕地幫他揉著肚子，“對不起噢，媽媽不知道你吃過飯了。”
她笑得很溫柔，孩子看著她，也跟著開心的笑了起來，還伸手在她臉上拍了一下。
淩小小用額頭抵了下他的小額頭，“小壞蛋，連媽媽都敢打，嗯？”
“小小，你該餓了吧，要不要把飯拿上來給你？”簡喬南在一邊問。
淩小小隻是盯著孩子的小臉，一直淺淺的笑著，聽到他的話也沒有變臉色，“不用了，我現在起床。你先帶佑嘉下去吧。”她捏了捏孩子的小臉蛋，“乖啦，跟爸爸下去，媽媽一會兒就來。”
“小小。”
淩小小依然沒有抬頭，“你們先下去吧，我去下洗手間。”
簡喬南的腳一直沒有動，淩小小也一直不看他，隻是盯著孩子的小臉看。簡佑嘉終於不耐煩了，又叫了聲媽媽，然後他的爸爸終於把他先抱了下去。
淩小小進了洗手間，用熱水洗了把臉，又拿熱毛巾在臉上敷了一會兒，拿開毛巾時，臉色果然好上那麽一點點。
她又梳理了頭發，穿好了外套，從鏡裏看已經和平時差不了多少時，這才出了房間往樓下走。
兩人麵對麵默默地吃了一頓飯，淩小小又陪了孩子玩了一會兒，這才上樓去休息。她差不多睡了一整天，現在完全沒有睡意，於是就站在窗邊看外麵的夜色。
窗玻璃上結了一層霧氣，她用手在上麵隨手畫了幾下，一個憨態可掬的小豬就出現在上麵。淩小小偏著頭看了一會兒，又默默地在旁邊畫了一隻，又盯著這兩隻小豬看了一會兒，然後輕輕地用手擦掉它們。
外麵的一切就看得清楚起來。
紀叔是個閑不住的人，院子裏道路上的雪都已經被他鏟掉了，倒是草地上那三個雪人還在。不過也不像昨天那麽完整，缺胳膊少腿的，在昏黃的燈光下怎麽看都顯得有幾分淒涼。
竟然隻是昨天的事嗎？
她看著他堆雪人，被他貼著耳朵笑著說“笨”，手拉手去看電影，然後他還給她買了糖畫和糖葫蘆。
這些，竟然隻是昨天的事。
昨天，那個孩子還在她肚子，好好的，像佑嘉以前一樣。
如果是個男孩子，可能會長得跟佑嘉一模一樣，等到稍微大一點，也會跟現在的佑嘉一樣軟軟得叫她媽媽。
如果是個女孩子，可能還是長得像他，那麽將來肯定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簡家的人都長得很好，無論男女都有著讓人羨慕的外貌。
當然，也有可能像她，那就比較可惜了，最多隻能算是眉目清秀。或許她長大了，會噘著小嘴向她撒嬌，抱怨她為什麽不把自己生得跟爸爸一樣。
可是就算是這樣，她至少是活著的，至少可以親眼看一看這個世界……至少她是活著的。
她的月事其實已經推遲了好幾天，她一直不敢確認。明明計劃了這麽久，可是真到了這一步，她開始害怕。做檢測時，有那麽一刻，她真的希望什麽都沒有，真的寧願自己的計劃落了空。
可是這個孩子，他還是來了。
他怎麽那麽傻呢，為什麽要跑進她的肚子裏？他哥哥受到的教訓還不夠嗎？
他那麽匆匆地在這個人世間來了一遭，然後被她親手殺死了。
窗玻璃裏有一個人影，穿著白色的睡衣，黑色的頭發披散在肩頭，襯得臉色雪白，像一個幽靈一樣。
就是她，殺死了這個孩子。
這個惡魔一樣的人，以後隻能下地獄的。
簡喬南一走進臥室，第一眼就看到淩小小在窗口下縮成一小團，臉埋在膝蓋裏，雙手捂著耳朵，黑發整個地披散下來，隻看到一點點額頭。
他嚇了一跳，幾步走了過去，一邊走還一邊叫著她的名字。
可是他的手剛碰到她的身上，淩小小卻像觸了電一樣，猛地抬起頭來，瞪大了眼睛尖叫起來，“你不要碰我！”
他嚇得頓住了，手還停在半空，又聽到淩小小尖叫了一聲，“把你的髒手拿開！”她一邊說，一邊將整個身體使勁往後縮，可是她的後背已經抵在窗玻璃上，根本退無可退。她好像也意識到這一點，整個人縮得更小，像一隻受了驚的小幼獸，瑟瑟得發著抖。
“你走開……你走開。”她的眼淚肆無忌憚地流著，嘴角都在微微顫抖著，“你不要碰我……我惡心……我陪了你那麽久……都快惡心吐了。”
簡喬南蹲在那裏，天花板上的燈光逼了下來，整個世界都是浮著的。淩小小就在他眼前，卻怎麽也看不清。
“好。”他說，“我不碰你。小小，你放心，你不喜歡我碰，我以後都不會讓你討厭。”
淩小小好像是聽到了，又好像沒有聽到，隻是又將臉埋進膝蓋裏，越縮越小，哭聲卻越來越大，簡直是要將受到的所有委屈都發泄出來一樣。
他就蹲在那裏，隻要一伸手就可以像以前那樣將她摟進懷裏小聲的安慰著，可是他現在，卻什麽都不能做。
他們明明離得那麽近，卻好像隔著天塹鴻溝一般不可逾越。
她一直哭，一直哭，好像永遠都不會有停下來的時候，可能哭得連她自己都麻木了，要不然怎麽連他伸手攬住她的肩她都沒有發現。
她倒在他懷裏，像以前很多次一樣，手裏緊緊地揪著他的襯衣，一邊哭，一邊啞著聲一遍遍重複著一句話。
“你把他還給我。”
他問了她一句“你要我還什麽”，淩小小卻好像完全沒聽見，隻是一遍遍地重複那句話。
他僵硬地摟著她，完全不知道該用哪種動作才不會惹她厭惡，連話也少了幾分底氣，“小小，你要我還什麽……隻要你說，我都還……就算是我的命……你想要……”他吻了下她的頭發，“我也可以給你。”
這些年他欺負她那麽多次，給過她那麽多的痛苦，甚至讓她差點死掉，如果她真的覺得看到他死才能解恨的話，他願意成全她。
反正簡家已經有了佑嘉。
淩小小的哭聲停了，慢慢地抬起頭來看著他。她的眼睛哭腫了，鼻頭也紅紅的，他這樣讓步，卻也沒讓她有半分喜悅之情。
她那樣愣愣地看著他，然後忽然用力推了他一把，又一次大聲哭了起來。
“我要你的命……做什麽？”她用力往後縮，“我從來……沒想過……要你死。”
簡喬南心中升起一點點說不清的喜悅，壯著膽子將她往懷裏拉，淩小小使勁的掙著，可是力氣相差太多，他最終還是將她緊緊地抱進了懷裏。
她最終在他懷裏哭著睡了過去。
簡喬南將她抱上床時，她的手還緊緊地揪著他的襯衣，他一動，她就皺起了眉頭。那樣子，倒是很像他們小時候，他在打雷的雨夜去保護她時，故意說要走，她就會這樣緊緊地揪著他的衣服，一點都不肯鬆手。
他心裏軟得一塌糊塗，就算知道留下來隻是惹她討厭，也不舍得在這個時候丟下她。他和衣躺到她身邊，小心的將她摟到懷裏，一動不動地，直到她沉沉睡了過去。
後麵幾天淩小小一直病懨懨的，一天中睡著的時間比醒著長，飯也吃得很少，就連陪簡佑嘉玩的時間也縮短了不少。阿姨問她，她也隻是說身體不太舒服，沒有大事。阿姨放心不下，轉頭又去問簡喬南，對方更是含糊其辭，隻說已經陪她看過醫生，不用擔心。恰好簡太太因為簡喬琪今年不肯回來過年的事，正生著悶氣，加上想念孩子，又想要淩小小過去解悶，於是打了電話過來。
阿姨接的電話，聽簡太太要淩小小帶孩子過去吃晚飯，於是忙說小小身體不舒服，這都好幾天了，連飯都沒怎麽吃，也不知是怎麽了。
簡太太忙問看過醫生沒有，阿姨說大少爺帶她去看了，也沒說是怎麽了，就是沒精神，一直睡著。
簡太太“啊”了一聲，略帶著幾分遲疑，卻又有一種壓抑不住的驚喜，“小小她……該不會是有了吧？”
阿姨如醍醐灌頂，噢噢了兩聲，“太太您這樣說，還真的有點像啊……前幾天……大概有十天左右吧，我看到小小吐過。”
“那八成是啦。”簡太太很開心的在那邊笑，“以前她懷佑嘉時，反應就很大……哎喲，說不定又是個男孩子呢。”
阿姨這幾天一直蒙在心頭的蔭翳也一掃而空，心中是抑不住的歡喜。她怎麽就沒想到這一茬呢？
正開心著，聽到簡太太在那邊說，“那你讓她先休息著，我現在過來看看她。”
簡太太急急地叫了司機備車，還未下完門前的台階，到底忍不住先給簡喬南打了個電話。
小小這一次沒有第一時間告訴她，應該是先知會了喬南，阿姨不是說兩人一起去看過醫生嗎？這兩個孩子，這樣的喜事，怎麽還瞞著她和他們爸爸呢？她轉念一想，或許是想留到過年時才告訴他們，給他們一個驚喜吧。這樣一想又覺得很有道理。反正不管了，總之這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電話響了幾聲才接通，簡太太立即迫不及待地問，“阿姨說小小不太舒服，都好幾天了。看反應，倒和上次懷佑嘉時差不多……你老實告訴媽，她是不是又有了？”
簡喬南並沒有立即回“是”或者“不是”，隻是在那頭重重地喘著氣，然後忽然在那邊吼道，“生什麽生？佑嘉才多大，你是想要小小的命是吧？”說完一下子掐斷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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