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第六十六章

雨一直沒有停的跡象,還沒有到那個機械廠,天差不多就黑了。

有一輛車和簡喬南的車迎麵碰上,對方的車燈刺得他忍不住眯起了眼。

這個時候,這個地方,這輛車……

他差不多已經猜出這是那些人想要逃走,應該是鍾以晴通知了他們。

可是已經晚了,他們逃不了了,他的車後麵也是一大片刺眼的燈光,那是宋叔的人,還有他家在警局的朋友。

那輛車被逼停在路邊,簡喬南衝進雨裏,撲到那輛車麵前,裏麵燈光昏暗,但已經足可以讓他看清--沒有淩小小。

他們沒有把淩小小帶出來,所以她現在,還在那裏。

他忽然覺得害怕,整顆心都飄在空中,身體也跟著浮在半空,曾經做過的那個夢出現在腦中,淩小小一身是血地躺在地上。

“你們不要跟過來!”雨水劈頭蓋臉地澆下來,他的聲音湮沒在嘩嘩地雨聲裏,宋叔往他身邊走了幾步,很大聲地問他,“小小呢?”

簡喬南也不知道,可是他不能讓他們看到她受辱的樣子。

“你們不要跟過來!”他衝他們大聲地吼叫著,雨水進到眼裏,一片*辣的疼。他揮舞著雙臂,做出阻擋的姿式,宋叔終於在原地停了下來。

簡喬南在那裏愣了那麽幾秒鍾,全身冷得發抖,牙關都咬不住,然後好像忽然清醒過來,飛奔到車裏,在所有人的目瞪口呆裏,刺眼的燈光劈開了雨簾,很快那輛車就消失在一片濃重的黑暗裏。

宋叔並不明白他為什麽不要他們跟上去,但是他伸手攔住了想要追上去的人。

整個世界一片黑暗,雨仍然嘩啦嘩啦地下著,機械廠破舊的大門半敞著,車燈照過去,像野獸大張著嘴。

不知道為什麽,簡喬南在這一刻有種很強烈的感覺,淩小小就在裏麵。

這個場景,太像他曾經的夢了。

他剛剛心急如焚,恨不得一步就飛到她身邊,可是現在,卻忽然害怕起來。

明亮的車燈為裏麵照出一片雪白的道路,空曠的大廠房裏,隻有他帶著雨水的鞋子踏上地麵帶來的回音。

他並沒有往前走多久,就看到最裏麵的一角有一些光雜亂的交錯著。是那種強力照明燈發出的光,大概是那些人走得太慌張,那些燈胡亂地散在地上,卻奇異地將所有的光交匯到了一處。

在最明亮的那一點上,他看到有個人靜靜地躺在那裏。

簡喬南想到了曾經陪著某一任女朋友看過的一個舞台劇,最後女主角就是這樣倒在一片最強勁的光亮裏,她的四周,也是這樣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黑。

他一步步走近,終於可以看清楚她了。

淩小小躺在那裏,身下是一片詭異的紅色,紅得發黑。她的臉在燈光下卻白得嚇人。她的眼睛被黑色的布遮住了,顯得她的臉更小了幾分,縮成那麽一團,簡直像一個孩子一樣。

她並沒有他原先想像的那樣衣不蔽體,但是簡喬南想,那大概是因為她的胸口插著那樣一大片鐵塊的緣故吧。

她的大衣和開衫都被亂糟糟地丟到了一邊,襯衣也被扯掉了上麵三粒扣子,露出裏麵的內衣和一大片胸脯,那上麵也全是血。

她整個人倒在血泊裏的樣子,讓簡喬南想起小時候被他們用針釘住的蝴蝶--殘忍的美麗。

他又走了兩步,雙膝跪到她的麵前,離得近了他才發現,她的嘴角也是血。

他也不知怎麽回事,第一個動作竟然是去解她眼睛上的眼罩。說不定她眼睛一露出來,就會睜開來看他,然後像以前一樣笑著叫他“簡哥”。

他的手冰涼,還發著抖,不時的碰到她的臉上,也是一片冰涼。他頭上臉上的水滴到她的臉上,滑進她的嘴角裏,濕潤了已經幹掉的血跡,變成血水從她嘴角滑了下來。

她的整張臉終於露出來了,小小的臉,小小的嘴,小巧的蒜頭鼻,可是眼睛卻是閉著的。

她纖細的脖頸就在他麵前,可是他的手僵在半空,卻就是不敢按上去--如果不再跳動了呢?

他欠她那麽多,連補償的機會都沒有了?

四周是一片寂靜,隻聽到一片嘩嘩地雨聲,還有夾雜在雨聲裏的一點微弱地聲音。

“簡……哥……你……來了。”

簡喬南的眼淚洶湧而出,捧著她的臉在她的嘴角上吻了一下,“是,小小……不要怕……我在這裏。”

他想脫下外套將她裹起來,才發現自己全身都是水,她的大衣就在不遠處,他忙拿過來,避開她胸口的傷,小心地將她包好。

“小小,你不會有事的。”他抱著她站起來。

她那麽小,那麽輕,乖乖地靠在他懷裏像一個孩子。

她從小就是這麽乖的。

身後的光被他們甩開,車燈明亮的光就在他們眼前,淩小小忽然輕輕地動了一下。

簡喬南一下子停了下來。

“簡哥。”他聽到她說,“你看到……星星了嗎……還有……螢火蟲……”

簡喬南怔了怔,慢慢地低下頭去看她。

淩小小靠在他懷裏,嘴角微微地翹起,聲音很輕很輕,“天黑了……我,我好害怕……可是……簡哥……一定不會……丟下我。”

有什麽東西從他腦中閃過,可是他抓不住,“小小?”

淩小小仍然微微地笑著,“我很乖……沒有出來……簡哥……我聽你的話。”她頓了頓,嘴角慢慢下垂,眼角卻有一點點水光,“好想……回到……小時候。”

這已經是她第二次說這句話了。

一刹那間,沉睡的記憶在他的腦中蘇醒過來。

墨色的夜空中有漫天的星子,螢火蟲在他們身邊飛舞,不知名的蟲子在草叢裏吟唱,他背著剛剛被他從假山洞裏“解救”出來的她一步步往家的方向走去。

她就是有這麽傻,他說不準出來,她就真的不敢出來,就算他差不多已經忘記自己說過的話,跑回家了,她卻一直記著。

這些年,他騙過她那麽多次,隻有她這才會這麽傻,還能一次次相信他。

“小小。”他的淚滴到她的臉上,“我帶你回家。”

鍾以晴很快被捕,警局的人給他遞話,說她想見他一麵,被簡喬南給拒絕了。

哪怕這真的是小小設的一個局,可是她綁架小小的事卻是事實。而且當初他給她那筆錢時,就有提過要求她離開,結果鍾以晴錢收了,事也照做了。

就算是做生意,這樣不守信用的人也不會受歡迎。

這麽多年,他的記憶裏一直有一個人,青春靈動,朝氣逼人。高興時會笑得眉宇飛揚,傷心時會低頭垂淚。會大笑著說他傻,可是卻也會紅著眼圈拉著他的手說我知道你是真心對我好。

可是那一切隻是記憶中的,是過去的那個鍾以晴,是他們都回不去的青春時代,根本與現在這個人無半點關係。

是他自己混淆了過去和現在,做事衝動,不經過大腦。如果當初他碰到鍾以晴以後,能夠像他小姑姑說的那樣想清楚一點,或是像陳慕雲說的那樣,真的做到了問心無愧,大概就不會有今天的悲劇發生了。

是他害了這麽多人。

鍾母因為受了這麽大的驚嚇,又加上鍾以晴被抓,一下子進了醫院,雖然當時是搶救過來,但差不多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了。

鍾母和淩小小都被送進了康寧,負責她的那位醫生見她一直在那裏不停地求他,隻得過來找簡喬南,告訴他鍾母想見他一麵。

簡喬南已經完全沒有了以前的神采飛揚,他在淩小小這裏守了兩天三夜,神色憔悴地讓這人懷疑淩小小還沒醒,他就可能會倒下。

可是他還是緊緊盯著還陷在昏睡中的淩小小,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對他說,“等小小醒了,我就去見她……你們盡力救救她。”

淩小小胸前的那片鐵塊因為卡在肋骨中,沒有真正刺到心髒,因此很幸運地沒有生命危險,但她出了很多血,又受了驚嚇,一直發高燒,人到現在都沒醒過來。

那人點頭稱是,然後退了出去。

簡喬南坐在那裏,他的麵前,淩小小一臉蒼白地睡在那裏,讓他想起了她過世的媽媽。

他那時候,因為愧疚,根本沒敢多看淩母,可是隻是那一眼,就已經深深記著她的樣子了。

她們母女長得真像。

他猜得出鍾母想見他的用意,可是見了又能怎麽樣?

如果放過鍾以晴,他怎麽對得起小小?每個人做錯事都應該付出代價,他是,鍾以晴也一樣。

可是鍾母的確是無辜的,他也不想悲劇再發生一次,讓鍾母也跟小小媽媽一樣,去得不安心。

一步錯,步步錯,以前實在做錯過太多,他現在,也不知道該怎麽做才是最對的。

床上的淩小小忽然動了起來,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樣,雙手在空中亂抓,尖叫著“不要碰我,走開!”

簡喬南撲上去,按住她的雙手,用半個身體壓住她,不斷地親吻她,在她耳邊叫她的名字。

“小小……小小……小小……”

淩小小終於慢慢安靜下來,然後簡喬南忽然聽到她說了一句話。

“簡哥……我做不到……我還是不喜歡……別的男人碰我……”

她這話太莫名其妙了,簡喬南完全呆在那裏。

簡喬南的呼吸聲就在她耳邊,他的臉碰到她的臉,讓她臉上一陣刺癢。他肯定沒刮胡子。

她這幾天總是半睡半醒,昏昏沉沉中,能感覺得出他一直在自己身邊。

可是那又怎麽樣呢?

從她被他們逼得懷著孩子還不得不以一死來博一線生機的時候,淩小小就已經死了。

現在這一個,不過是從地獄爬出來複仇的厲鬼而已。

淩小小閉著眼睛躺在那裏,假裝還在沉睡中。

剛才那位醫生和簡喬南的話她有聽到,所以現在是……果然如她所料,鍾以晴的媽媽真的快不行了?

很好!

她要讓鍾以晴這一輩子比她還痛苦,還遺憾,還後悔。

至於簡喬南……

一個一無所有的人,就算再失去,也不會有多麽痛苦。所以要真正傷害到一個人,就要先把她捧得高高的,很高很高,高到讓她以為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然後再輕輕一鬆手……

這是簡喬南給她的教訓,她一直銘記於心,而且以後一定會悉數奉還給他。

她所嚐過的,經曆過的,承受過的,她要讓簡喬南和鍾以晴一點點全部嚐遍。

心髒的位置隱隱地痛著,淩小小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她現在就是一個坐到了賭桌前的賭徒,已經下了重注,如果不想血本無歸,就必須一直跟下去。直到被人看了底牌,或是失去最後一個籌碼。

不過她媽媽一定在天上看著她呢,所以這一次,她又活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