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二爺

006 二爺

日頭已經高升,左相府眾人出京祭拜之後又回了京城,沈思曼中途被風玄玥帶走去某個據說好玩的地方欣賞風景去了,而奶娘則留在了駱夢雪墳前,說是想要再多待一會兒。

五月的天氣已十分炎熱,尤其越是接近中午,那日頭從頭頂照射下來,便越是火辣辣的,即便旁邊就有著樹蔭的阻隔,也並不能太多的將這炎熱緩解,偶有風從遠處吹來,也是帶著融融的暖意。

駱夢雪的墳墓就在這山頂樹木環繞中,不過一個墳包,一塊墓碑,周圍以青石鋪地,兩側種了玉蘭花樹,想若以她的身份來說,未免太簡單了些,不過這倒不是沈家輕慢她這個正室大夫人,而是這本就是她生前所要求的。

她不要什麽奢華藏穴,也不要死後依然富貴榮華,而隻願薄棺一副,墓碑一塊,簡單寫上“駱夢雪之墓”五個字,就夠了。在墓碑的下方邊角,另外又寫了“沈仲文之妻”五個字,除此之外這墓碑上再沒有其他多餘字眼,沒有她的生平沒有她的子嗣名字,不知情者見著還當一位這不過是尋常人家的墳墓一座。

此刻天上太陽已接近當中,金燦燦的陽光透過枝葉在這簡單墳墓上投下一點點的耀眼光斑,本是說要留在這裏多陪夫人一會兒的奶娘,卻並沒有出現在這裏。

這山峰腳下出現了一個人,渾身都被寬大的黑色鬥篷籠罩,陽光落在他身上火辣辣的熱,尋常人怕是早已經汗濕衣衫,他卻渾然不覺,甚至連一點點汗漬都沒有在那黑色鬥篷上印出來。

他站在山峰下抬起了頭,從鬥篷中露出了一個十分精致的下巴,如刀削斧劈,似精雕細琢,再曼妙一筆,刻畫上那如花瓣美妙的唇,隻是此刻那唇緊緊抿著,幾分刻寡幾分悲憫幾分冰冷,這麽看過去,又似乎還有些熟悉。

然後他又低頭藏進了鬥篷裏麵,也沒見他有什麽特別的動作,整個人便如輕風飄拂,無聲無息的朝山峰頂飄了上去。

山頂便是駱夢雪的墳墓,他從山腳到這山峰頂上,這一路飛掠不過幾個呼吸的時間而已,悄無聲息就如同隻是輕風吹拂,然後他就直接來到那墓碑之前,停下了腳步。

他站在那兒許久沒有動彈,黑色鬥篷籠罩看不到他的麵容更看不到他此刻是怎樣的表情,衣角在微風吹拂下輕輕擺動,頭頂烈日驕陽,照拂到他那黑色鬥篷上,那炎熱似乎連他身周的這一片空氣都略微扭曲了起來,林間不知從哪裏傳來的蟬鳴,更為這天氣添加焦灼。

然他卻渾然不覺,甚至在這驕陽灼熱中緩緩的散發出了清寂冰冷的氣息,更將那空氣扭曲,恍惚中似乎還發出了“呲呲”的宛如水汽蒸發的聲響。

他忽然往前,邁出了腳步,一步一步,與剛才他上山時的輕盈極速截然相反,他那一步邁出,落地沉重,從他那站立的地方到不足兩米外的墓碑,他足足走了近乎有十秒。終於到了墓碑前,他伸手輕撫,從那粗糙青石,從那深刻大字,最後從那邊角的那一行小字撫過,動作十分緩慢而輕柔,從上往下如情人的撫摸,當指尖從最後那一行小字撫過的時候,他也已從原先的站立,到此刻蹲在了那墓碑前,手指反反複複的摩挲著邊角那一行小字。

這一刻,世界都忽然安靜,仿似這天地間隻剩下了他一人,還有他麵前那靜靜聳立的墓碑,他的手指不斷在墓碑上輕撫摩挲,鬥篷籠罩中看不到他此刻神情,隻看到他的肩膀微微顫動,然後有一點晶瑩從鬥篷內悄然掉落下來,在半空中折射出耀眼的金色陽光。

山林都似乎被震動,忽然發出細微的“悉索”聲響,蹲在墓碑前的他不由得脊背一僵,隨之霍然站起就朝著山林內飛掠了進去。

幾乎同時,有另外的人影從遠處極速掠過,竟赫然是奶娘!

他一頭直往山林裏鑽進去,那模樣竟像是在逃跑,奶娘緊跟在他的身後,眼看他輕功絕頂,臉上不由露出些許焦急之色,隨後又有猶豫遲疑一閃而過,並在下一秒朝著那逃離的背影開口喊道:“二爺!”

這一聲,蒼茫而淒然,仿似早已在胸腹中撚轉徘徊等待了無數歲月,從絕望到希冀再到驚疑到不敢置信,以至於這一聲喊出口就人不同尋常的平靜沉穩。

他聽到這一聲,這兩個字,飛掠的身子不禁在半空一頓,差點便直接栽落了下去。

而就是這一頓,讓奶娘一下子就追上了他,伸手便抓住了那將他嚴嚴實實包裹的鬥篷,神色中不由得因此而一喜,更多的卻是那遮掩不住的悲滄以及一點點遲疑,還有眼眸之中的淚光點點。

“二爺,您……”

手中抓住的鬥篷忽然如流水般從她手中流淌而過掙脫了出去,也打斷了她才剛開頭的話語,她不由一怔,抬頭就看到他如一抹黑雲朝遠處飛去。

她想追,怕是也追不上那速度,然她卻連想都不想一下,忽然朝著那邊“噗”一聲重重的跪倒了下去,神情扭曲又猙獰,手中白光一閃便見一把寒光涔涔的匕首出鞘,直直對準了她自己的咽喉,霍然刺了下去。

風過,陰影籠罩,一隻膚色白皙指節修長的手已穩穩抓住她,阻止了她這一自伐的舉動。

匕首已經有部分刺入到了她的咽喉,殷紅的鮮血順著那傷口往外流出,頃刻間就染紅了白色衣襟,她卻似根本感覺不到疼痛,反而神色略微緩和,抬頭往上看去。

他的鬥篷將他遮掩得太結實,她這麽抬頭看去竟也沒能看到他的麵容,隻看到一個精致下巴,以及那緊抿著的嘴唇,然隻是看到這些,奶娘都不禁渾身震了震,眼淚忽然間便“嘩”的落了下來,順著臉頰往下,滴落衣襟與那新鮮流淌出來的鮮血混跡到了一起,胸前被血跡浸染的範圍於是也越發的大了。

手中匕首忽然落地,落在這滿地的枯葉上,發出一陣細碎聲響,輕彈了一下便回歸安靜,她則忽然反手一把抓住了他,死死的抓著不敢放鬆絲毫。

“二爺,真的是您?您……您還……”

他站著不動,身不動手不動那唯一露出在外能被她所看見的下頜嘴唇也不動,頭略微低垂似在看她,半餉那緊抿的嘴唇微啟,歎息了一聲。

這一聲歎息輕緩悠長,仿似遠在天邊讓人聽不分明,伸手亦抓之不著,又似就在耳邊回響,綿綿繞繞撓得人神思恍惚,分不清這究竟是真還是假。

他手一抖,抖出了一塊雪白絲巾,輕輕覆蓋在了她脖子傷口,輕聲說道:“你這又是何苦?若是萬一我趕不及阻止,你今日豈不就真要死在這裏了?”

這一開口,他的聲音又是十分輕柔的,男聲中帶著一絲女子般的綿軟,就像那輕風帶著羽毛從麵上、從心尖淺淺掃過,讓人的心也跟著軟了些,渾身的緊繃也因此而放鬆了些。

奶娘微微放鬆,又忽然激動,用力仰著頭看他,淚水不絕從眼角滑落,流入到了兩鬢發髻之中,哪裏有心思去理會脖子上的刺痛?

“二爺,您還活著,您真的還活著!”她淚水止不住的流,手還抓著他不放鬆,說著,“您活著,卻為何這麽多年來都沒有任何消息?您為何……為何都不回來看看夫人?您可知夫人她有多想您多思念您,便是臨去前的那一刻,想的都是您!”

他整個人都忽然晃了晃,好似站立不穩,那唇再一次的抿緊,緊得露出了嘴角附近那兩汪梨渦,下頜緊繃著,隱有青筋浮現。

奶娘跪著,以膝蓋往前挪動了兩步,神情十分之激動,又說著:“二爺,您怎麽忍心?您怎麽忍心這麽多年都不來看夫人一眼?夫人那般思念著您,這些年來若非有小姐,她怕是早已經撐不住,即便如此……即便如此,她也沒能撐到現在,三年前她去的時候,還說,終於可以去與您團聚。二爺,您還活著,為何不來找夫人?這是為什麽,為什麽呀?”

他站著的身子又是搖晃了兩下,似被這些話語給擊打得站不直站不穩,那被奶娘死死抓著的手更是止不住的顫抖了起來,踉蹌著往後退了一步。

“我有去找她。”他終於又開口,聲音忽然就沒有了方才的那點輕柔,而是極度的沙啞幾乎不能成言,以及還有那遮掩不住的顫抖,說著,“她是沈家最尊貴的夫人,無人敢欺敢輕慢,又有……有可愛的女兒在身邊,我見她過得好就已經滿足,何必還要再出現去打攪?”

“您哪隻眼睛看到的她過得好?”奶娘忽然站了起來,神情激動聲音尖利,這般模樣即便是他也似被嚇了一跳,而她此刻渾然不顧,隻激動的幾乎是嘶喊著,“她日日思念著您,一刻都不曾將您忘記,因此而心中鬱結難除,身子越發的不好,您怎麽可以……怎麽可以說,見她過得好?”

他微微抬頭,似乎是在看她,隻是鬥篷寬大,將他的臉都籠罩在陰影中,縱然外麵陽光明媚也照不清那鬥篷內的陰影,隻覺得他的臉色似乎有些蒼白,身子微有些搖晃,然後又低下了頭呢喃著似自言自語,“能在暗中看她一眼已是奢侈,我隻願她在沒有我的地方也能過得好,看到她依然尊貴依然清華還有了女兒相伴,我唯有在她身後看著,我已經很滿足,很滿足。”

奶娘搖著頭,似對他的這些話不敢置信,又似撲捉到了什麽,目光逐漸灼亮和震顫,在他又後退了兩步的時候忽然上前,緊緊盯著他說道:“您……您莫不是以為,以為小姐是夫人和……和左相的女兒?”

他一怔,好像正在消化著這一句話的究竟意思,緩慢的,一點一點的,腦海中卻有太多的東西正在飛速的旋轉,將他的所有思緒皆都攪合成了一團亂麻,然後他霍然,猛的抬起了頭。

他抬起頭的這個動作太快太大太劇烈,似要脖子都給扭斷,罩在頭上的鬥篷也因此而承受不住這般掀力隨之往後滑落了下去。

“你……你說什麽?”

奶娘忽然又一下跪了下去,說道:“二爺,小姐是夫人和您的女兒啊!夫人當日出嫁前便已身懷有孕,小姐並非早產而是足月出生的,隻是因為夫人身子太弱才會使得小姐雖帶足了月卻依然比早產兩月出生的大小姐還要纖弱得多。二爺,您怎麽可以認為小姐不是您的女兒?您怎麽可以以為夫人她會與別的男子親近,還……”

耳朵嗡鳴著,全是她的那一句句話那一句句質問,他站在那兒靜靜的無法動彈,陽光穿透枝葉照拂下來在他臉上映出一個個的耀眼光斑,越發讓人看不清他的麵容,隻覺得此刻近乎透明的蒼白。

有兩點光芒格外閃耀,如琉璃水晶折射出陽光璀璨,然後顫巍巍的從他臉上滑落了下來,“啪”一聲掉落在滿地的枯枝落葉上,飛濺起滿目的晶瑩剔透。

“你說,沈思曼,她是我的女兒?”

“是!小姐是您的女兒,千真萬確!這些年來,若非為了小姐,不願讓任何人言論詆毀,夫人早已離開沈家。二爺,這麽多年了,您究竟為何始終沒有出現在夫人眼前?當年,當年您為何會突然失蹤?究竟是發生了什麽事啊?”

提起當年,他驀然散發出滿身的冰冷殺氣,微挑的眼角飛揚出漫天的淩然鋒芒。

然而他卻什麽都沒有說,隻對她說道:“你先回去,別打攪我和雪兒相聚。”

“二爺……”

“我讓你馬上離開!”他忽然間又像是換了個人,森冷凶煞如煉獄幽魂,手一揮,寬大的鬥篷在空中劃出一道黑色波浪,直接卷起她將她朝遠處甩飛了出去,一步從林子裏邁出,所過之處竟是連驕陽的灼熱都為他而退避。

“回去照顧好小姐,這種事情,半點都不要讓她知道,她永遠都是沈家最尊貴的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