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不速之客4

第4章 不速之客 (4)

最初招生的時候,長江大學打的是江北商學院的旗號,說是江北商學院分院,等到了學校,才知道這是一所民辦大學。按說讀民辦大學也不錯,對山溝溝裏的窮孩子來說,能到省城讀書就很不錯了,哪還能挑三揀四?誰讓他們高考沒能上線!理是這個理,事卻不是這個事。讀了還沒一學期,長江大學就陷入違規辦學、虛假招生的糾紛中,此後,學子們的求學路跟這所大學一樣,開始七扭八歪,找不到方向了。先是租來辦學的校舍被有關部門查封,學生們不得不轉入一家企業廢棄的倉庫上學。接著,他們又被告知,他們一次**給校方的高價學費被合夥辦學者騙走,學校連最基本的教學都維持不下去了。這還不算,讓學子們最揪心的是,招生時承諾的100%就業成了空頭支票,第一屆走出校門的學生目前就業率還不到7%。一大半學生拿著長江大學的畢業證到用人單位應聘,卻被告知,這文憑是假的,國家不承認。

學子們憤怒了,跟著憤怒的,是家長!

張興旺是第一個站出來找學校理論的人,他的三個兒子,除了大兒子目前有份工作外,老二待在家中,整日門也不出,聲稱自己白花了爹娘的錢,對不起爹娘。老三整天為能不能讀完四年大學揪心,年紀輕輕,頭發已掉了不少,都是讓學校給害的。去年四月,老三跟同班同學合計,要求學校無條件退錢,並賠償三年來的損失。說說容易做起來難,想要學校賠償,笑話!

張興旺先找學校,學校不理,他又接著找政府。一村28個大學生,到現在畢業了一大半,就業的,除了自己家老大,卻再沒一個,這不是欺騙是什麽?張興旺拿著一張狀子,狀子上清楚地寫著每一位孩子在大學的花費,累計下來,望天村28個大學生,這些年花掉的錢,竟高達二百多萬。二百多萬啊,望天村兩千口人的家產全部加起來,也不超過20萬,為了孩子,他們竟然花了二百多萬!

結果呢?打了水漂!

“這麽多的錢,丟水裏還有個響聲,結果……”這是張興旺跟黎江北說的原話,這個曾因兒子考上大學興奮得三天三夜睡不著覺的農民,如今隻要一提“大學”兩個字,雙眼都冒火。

是不是讓大學騙了?半年前跟張興旺認識後,這個問題就一直盤旋在黎江北腦子裏。這些年,圍繞高校和高考製度的改革,黎江北作過不下十項調研,每一次調研,都帶給他更大的困惑,中國教育,特別是高等教育,到底怎麽了?

這個20世紀60年代北大的高才生、英國劍橋大學教育學博士、內地知名教育專家,麵對蓬勃發展的中國高等教育,一次次發出與眾不同的聲音。去年召開的江北省“兩會”上,他就以《停止擴招,理順渠道,以職業教育取代民辦高校》的提案在委員界掀起巨大波瀾。 這還不算,為了證明自己的觀點是對的,他還主動辭去江北大學教育學院院長一職,帶著自己的幾個研究生,深入民間,廣泛取證,打算為數萬名擴招進來卻找不到工作的大學生和他們的父母討個說法。

瘋子!按現任江北省政協主席馮培明的話說,他是個瘋子,不折不扣的瘋子!

黎江北是昨天中午接到舒伯楊電話的,當時他剛從望天村回到江龍縣城。舒伯楊說:“江北,你馬上回來,全國政協調研組很快就要到了,你要事先做點準備。”

“不是不讓我參加嗎?”黎江北問。

“是沒有你的名字,但我們可以爭取啊。”舒伯楊聽上去很興奮。

舒伯楊的聲音難得這麽激動,他是一個沉穩得一竿子插進去不起半絲波紋的人。在黎江北眼裏,政府官員幾乎各個如此,他們似乎沒有人世間的喜怒哀樂,凡事在他們眼裏,都隻有兩個字:正常。所以他們的生活缺少激情,說話做事更是透著一股老氣橫秋相。“他們什麽時候也能激動一下子呢?”有時候,黎江北腦子裏會冒出這麽一個怪誕的想法,他想,要是政府官員也跟自己一樣善於激動,敢於激動,這個世界,會是什麽樣呢?

絕不會麻木!黎江北這麽想。

黎江北搞不清楚舒伯楊采用了什麽高招,讓他這個很不討好的委員進了隻有三個人的名單。據他了解,政協也好,省委也好,為這三個名額,可是煞費苦心。

調研組終於要下來了,黎江北臉上露出一絲輕鬆。高校問題,高校問題算不算國計民生?算不算當今社會的熱點、難點?黎江北亂想著,往艙內去的步子忽然停下,莫名其妙地又掉轉身子,回到了甲板上。

“世紀號”客輪是中午11點42分停泊在金江碼頭的,黎江北已換上一件米色襯衫,手提旅行包,跟在助手小蘇後麵下了船。雨早已停了,碼頭上人來人往,空氣格外的清新。金江碼頭自從擴建以後,客流量和貨流量較以前都有大幅增長,目前已成為長江中下遊地區最大的碼頭之一。雨後的金江市把它美麗的身影完全呈現了出來,近處的船舶,遠處的金江大橋,聳立在金江廣場的國際大廈,還有更遠處隱隱約約的金江工業區。望著這生機勃勃的現代化都市,黎江北的心再次沸騰起來。

離開碼頭往停車場去的途中,一群學生的身影吸引了黎江北的目光。隻見來來往往的人流中,四十多名身著長江大學校服的青年學生手拿傳單,不時地攔住路人,跟他們耳語著什麽。

“怎麽回事?”黎江北警惕地問助手小蘇。最近一個時期,他聽說長江大學又在鼓動學生四處上訪,向政府施加壓力,要求教育部門撤銷對長江大學的幾條封殺令,承認其學校的合法性。同時要求政府將已經出讓給外資企業的原長江大學校址歸還學校。

“是長江大學的學生,他們在向市民散發傳單。”小蘇說。

“胡鬧,他們不知道這是違法的?”黎江北說著,就要往那邊去,小蘇趕忙攔住他:“教授,你去不得,他們要是認出你,今天又被纏住了。”

“怎麽,他們會拿我當人質?”

“人質不敢,他們一定會向你請願的。”小蘇解釋道。

“亂彈琴!”話音剛落,他的手機響了,是舒伯楊打來的,問他下船沒有。黎江北說自己在碼頭外麵的小吃廣場,舒伯楊告訴他,車停在二號停車場,自己在車裏等他。

一聽秘書長親自來接,黎江北隻好打消上前阻止學生的念頭,不過他的目光還是久久地盯著學生們望了半天。這一刻,黎江北的心情是沉重的,長江大學是江北省首家民辦高校,一度是江北高校界的一麵改革旗幟。然而,短短幾年間,長江大學就淪落到如此地步,沒有固定校舍,沒有穩定的教師隊伍,甚至連辦學資格也受到質疑。眼下幾千名學生借宿在廢棄的倉庫,過著今天不知明天的日子……

黎江北凝視了好久,才極不甘心地收回目光,緩緩轉身。過了小吃廣場,就看到停車場的入口。

黎江北正要往停車場去,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黎教授,請等等。”

黎江北轉過身,就見一個眉目清秀的女孩子正笑吟吟望著他。

“你是—”

“對不起,黎教授,打擾您了。”女孩甜甜笑了一下,自我介紹道,“我是長江大學英語係三年級學生陸玉,我們有份請願書,想送給您。”

“請願書,請什麽願?”黎江北下意識地繃起臉,心中多了份警惕。

“我們隻是想完成自己的學業,沒別的意圖。”女孩子倒是口齒伶俐,人也大方,並不因為對方是教育界名人就嚇得不敢講話。

黎江北哦了一聲,同時心裏責怪自己,怎麽現在見了誰都懷疑?他禮貌地說了聲謝謝,示意小蘇接過請願書。

這時舒伯楊已走出停車場,在向他招手了。黎江北再次打量了一眼女孩,問:“你認識一個叫張朝陽的同學嗎?”

女孩熱情地說:“當然認識,他是我們新當選的學生會主席,瞧,他在那邊。”

順著女孩指的方向,黎江北看到一個身穿白襯衫的青年,個子高高的,理著小平頭,正在指揮著學生們有條不紊地向路人散發請願書。

黎江北眼前閃過張興旺那張臉。

“黎教授,不打擾您了,您請走好。”女孩說完,邁著嫋嫋的步子遠去了。黎江北有種恍惚,感覺女孩走路的姿勢很熟悉,似在哪裏見過。那背影也很眼熟,隻是一時記不起來了。再轉身時,他就記住了女孩的名字:陸玉。

江北大學,五樓會議室。一場特別會議在這裏召開。

參加會議的,除了江大中層以上領導和各係教師代表外,還有學生會的幾位幹部。新當選的學生會主席夏可可沒能到會,據學生會的常務副主席周健行說,夏可可病了,正在住院。

會議由校黨委書記楚玉良主持,副省長周正群、省政協主席馮培明到會,參加會議的還有省委組織部、教育廳、共青團江北省委、江北省學生聯合會等單位的領導,莊緒東也坐在主席台上。

周正群先是代表省委、省政府宣布了一項決定,由於孔慶雲因故不能繼續主持江北大學的日常工作,省委決定,江北大學的工作暫由黨委書記楚玉良主持。對孔慶雲被秘密帶走的事,周正群解釋得很謹慎,用詞也頗為斟酌,他隻說孔慶雲是接受組織調查,至於為什麽要接受調查,是不是外界傳的“雙規”,周正群一個字也沒講。他隻強調道:“眼下正逢江北大學新校址搬遷,工作繁重,任務艱巨,希望校黨委一班人能精誠團結,同舟共濟,一如既往地搞好江大的各項工作。”

“一如既往”四個字刺痛了好幾個人的耳膜,坐在台下的周健行發現,父親講出這個字的時候,坐在邊上的馮培明吃驚地抬了下頭,另一邊坐著的楚玉良也驚愕地揚起了目光。可是父親沒理會,他簡短有力的講話隻占用了四分鍾時間,然後就將話筒交給了教育廳廳長李希民。

李希民從江大的重要性和在全省全國高校界的重要地位講起,一共講了八點,總體來說就是一句話:江大不能亂!

接著是楚玉良作表態發言,楚玉良慷慨激昂,信心十足,大有演講家之風采。

會議開了兩個半小時,期間周正群離開過會場,莊緒東也出去了一次。周健行發現,今天來的領導,除了父親跟莊緒東外,其他人臉上都有一股掩飾不住的喜色,雖然他們一個個表情沉重。

周健行盡管隻有24歲,但觀察起這些來卻十分在行。也許是生長在這樣一個家庭,自小耳濡目染的原因吧。這一天他的目光跟台上的父親有過幾次對視,父親到現在還不肯把孔校長出事的原因還有事態進展講給他跟母親,他和母親心裏都很焦急,尤其是他,不為別的,隻因孔慶雲是他崇拜的對象,是他心目中景仰的知識分子,更是夏可可的父親。

父親幾次都率先把目光移開,周健行發現,父親是不希望他參加今天這個會議的。

會議開到一半時,也就是教育廳廳長李希民長篇大論作論述時,他偷偷給夏可可發了條短信,就幾個字:情況不明,待查。發完他就關了手機。他知道夏可可不可能給他回短信,但他更知道,夏可可正焦急地等著會上的消息。

會議剛一結束,主席台上的領導還沒走,周健行便急匆匆地離開會場,朝學校食堂後麵的一家小咖啡屋奔去。

夏可可就等在咖啡屋,這家名叫“廊橋遺夢”的咖啡屋是江大學生會勤工儉學辦起來的,啟動資金由學生會幾名幹部集體入股,夏可可也參與了股份。咖啡屋的收入用於學生會的日常開支,剩餘部分用來資助家境貧困的大學生。課餘的時候,學生會的幹部輪流到這兒服務,這裏成了他們日常交流的一個好地方。

周健行進來的時候,夏可可正身著工裝,為兩名外籍留學生服務。江北大學有三百多名外籍留學生,按周健行的話說,他們是財源,是學生會的銀行。夏可可臉上染著一層淡淡的笑,樣子溫和可愛,看不出她的生活中正經曆著不幸。周健行暗自感歎,她真能撐得住啊,神奇的女孩!

周健行咳嗽了一聲,衝夏可可連使幾個眼色,她才走過來。

“會開完了。”周健行說。

夏可可像是沒聽見,捧著盤子往操作間去。

“我說會開完了。”周健行在她身後又說了一聲。夏可可似乎有些猶豫,想停下來,但她還是進了操作間。

周健行臉上掠過一層悵然。自從那晚之後,夏可可對他的態度一下子冷了下來,這些日子,夏可可幾乎不跟他說話。

站了一會兒,見夏可可出了操作間,周健行趕忙跟過去,小心翼翼地說:“會上沒什麽有價值的消息,還是老話,具體原因他們不講。”

夏可可沒答理他,樣子仍舊冷冷的,對他的話充耳不聞,她從櫃子裏拿出一張招貼畫,想找個地方掛起來。周健行忙說:“我來。”說著搶過招貼畫,四下環視了一眼:“貼這兒怎麽樣?”

夏可可丟下他,進包廂去了。周健行提著招貼畫跟了進來:“我的大小姐,你倒是應個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