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夜深人靜，燭光飄搖。沐桐手上翻著《中庸》，心思卻已經越過了書，不知道飄往何處。突然一陣疾風，推開了窗戶，迎麵吹來的冷風，陡然驚回了沐桐的神思。燭火明滅，沐桐起身，隻見外麵夜空濃黑如墨，點點寒星閃爍不定。一月似鉤，冷冷地掛在天際。寒風陣陣，搖動窗外滿院的梅花，聲浪起伏，暗香浮動。
望著天上銀鉤似的月，沐桐不禁遐想，不知隔壁的他在幹嘛？是否在和他一樣在望月品梅？
清冷的月鉤，迎風半開的窗戶，搖曳的花影，情思綿綿的自己，沐桐驀然失笑，自己可不就成了待月西廂的張生麽？隻是自己期待的玉人又在哪裏呢。
目光緊緊地盯著那麵牆，仿佛想在牆上燒出一個洞來。
“吱呀”一聲，牆上真的開了個洞，一團白色的影子一閃而過，在沐桐麵前劃過一道芬芳。
“關門！關窗！啊！爛木頭，被窩怎麽這麽涼啊。”
沐桐擦了一次眼睛，又擦了一次眼睛…，突然，他快如閃電地關了門，關了窗，疾步走往床邊的腳步卻又突然頓住，有些不敢置信地望著床上的人。
“你…你想站在那等天亮麽？”說話人斜睨沐桐一眼，冷得牙齒都咯咯作響。
沐桐再不猶豫，飛速鑽進被窩。
“哪有那麽冷？”沐桐一壁說著話，一壁抱住了冷得抖抖索索的身子，伸手抵住他的後背，片刻間，被窩就如四五月的天氣暖融融的。
趴在他身上的身子沒有鬆開，反而貼得更緊了。
“沐桐！”
身上才湧起的一陣無名燥熱，便被這一聲喊給吹涼了。聲音中濃濃的淒涼悲切之意，讓沐桐的心也不禁沉重起來，他把懷中的人抱得更緊了些。
楊柳每年來清涼寺，便是為了給死去的父母親人上一炷香。今年他們過世已經十二年了，他早就打算為他們做一場超度道場。
是日，長空萬裏彤雲作，迤邐祥光遍齋閣。
大雄寶殿裏，法螺鳴，鼓聲揚，眾僧莊嚴聚，誦經聲琅琅響起，悠揚清越。
透過嫋嫋香煙，沐桐能感覺到楊柳眼中濃重的悲意，似寺外的冰雪，化也化不開，而他唯一能做的，隻是至始至終緊握著他的手。
“你知不知道，全家的人都死了，活生生地死在你的麵前，從此這個世界就隻剩下你，那是種什麽樣的感覺…”
“他們都死了，為什麽我還要活著…”
楊柳前一晚眼淚縱橫的哭訴，沐桐想起心就疼。他的玉人，曾經受過怎樣的苦。
他心疼的同時，也從楊柳那晚失態的哭訴中，發現了些蛛絲馬跡，再聯係到他們第一次見麵是時楊柳的震驚，楊柳隨口叫出了他小時候“木頭”的小名，以及這幾天陪著他了解的種種，一個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你是雪兒。”
“你才是雪兒。”楊柳淡淡地嗔他一眼，前幾日為他父母親人傷感的悲意因為沐桐這幾天極力的開解安慰，化開了許多，他嘴角輕輕地勾起，打趣道：“誰是雪兒，你在建康相好的姑娘？”
沐桐哭笑不得。
大年三十那天，鵝毛般的大雪飛飛揚揚，鋪天蓋地。
了然和尚親自下廚，做了一桌豐盛的晚宴。雖然是全素宴，菜肴之精美，器具之雅致，味道之鮮香，連也出身豪門大戶的沐桐都極罕見。楊柳大快朵頤，連連稱為了這頓年夜宴，明年也還得來。說得了然和尚眉開眼笑，捋須頻頻。
宴畢，三人圍坐在禪房的火炕上一起品茶清談。
禪房內，融融暖暖，茶香清幽。簌簌的雪落聲，不絕於耳，三人的話題，自然地轉到謝安與兒女雪日論雪，沐桐接道：“以柳絮比雪花，果然貼切，比出了雪花的輕盈飄逸。黃魯直有一詞，名《踏莎行》：堆積瓊花，鋪陳柳絮，曉來已沒行人路。長空猶未綻彤雲，飄颻尚逐回風舞。對景銜杯，迎風索句，回頭卻笑無言語。為何終日未成吟？前山尚有青青處。”
“對於沐公子而言，如今不管是柳絮還是楊花，隻要與柳有關的都是好的吧。”了然和尚撚須而笑，原本平和的眼中，也忽閃著戲虐的光芒。沐桐被那目光盯得微赧，臉上湧現一層淡淡的紅暈，手卻悄悄地從炕桌底下伸過去，緊緊地抓住了楊柳的手。軟滑細嫩的手，溫順地任由他握著，沐桐便如握住了世上最珍貴的寶物，頓感欣喜而滿足。
“要我說還是鹽好。”楊柳親昵地瞥了沐桐一眼，身子微不可察地往他那邊挪了挪，他自動忽略了然和尚的話，搶著說道：“雪花與鹽一樣，都晶瑩潔淨。輕盈飄逸不過是雪花的形，晶瑩潔淨才是雪花的神。蘇東坡先生有一詞，名《江神子》，就是以鹽喻雪：黃昏猶自雨纖纖，曉開簾，玉平簷。江闊天低，無處認青簾。獨坐閑吟誰伴我？嗬凍手，撚衰髯。使君留客醉懨懨，水晶鹽，為誰甜？手把梅花，東望憶陶潛。雪似古人人似雪，雖可愛，有人嫌。”
了然把他們的眉來眼去都看在眼底，他樂得嗬嗬地笑，又慈祥又和藹，他說道：“我看還是比梨花吧。雖說詩人雲雪卻輸梅一段香，到但靜心去感覺，雪自有它自己的清香，那是什麽花香都不可比的。李易安夫人曾道：‘行人舞袖拂梨花。’晁叔用有一詞，名《臨江仙》，也以梨花喻雪：萬裏彤雲密布，長空瓊色交加。飛如柳絮落泥沙。前村歸去路，舞袖拂梨花。此際堪描何處景？江湖小艇漁家。旋斟香醞過年華。披簑乘遠興，頂笠過溪沙。”
三人品著香茗，談詩論詞，不覺將要午夜。了然自有事去忙，起身走了。沐桐手上微微用力，把身旁的人扯進了懷裏。
“累不累？”
問話間，對上了他黝黑的眼睛，如一汪清泉般的晶瑩潔淨，似鹽似雪，忽閃著，又似天上最美最亮的星辰。沐桐的唇，像一片雲，輕輕柔柔地，拂過他的星辰，拂過星空下如雪峰一樣高挺的鼻尖。在雪峰下，他欣喜地找到了一片三月的桃林，滿枝的桃花含苞怒放，似漫天的火燒雲。朵朵桃花嬌豔撫媚，嫣然含笑，誘人采擷。情不自禁地含一瓣在口，甘甜芬芳，令人心醉神迷。深入其中，又有另一番天地，清淺的溪水中，一條小魚兒靈活頑皮，沐桐忍不住與他嬉戲纏mian…
禪房內的溫度越來越高，冰雪融化，春暖花開。一室旖ni春guang中，午夜的鍾聲響起，新的一年來到。
沐桐輕輕地把一塊玉佩掛上懷中人的脖子。
“此次春試，我會盡力考中，我去求個邊遠溫暖的小縣，我們一起去赴任，我和你。我再不會讓你隻有一個人，我會一直陪著你，一直一直。
你不必馬上回答我，你隻要答應你會好好考慮就行。楊柳，我想和你在一起，永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