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從驛道轉下來,去往清涼寺的路上,積雪沒膝,馬車越發的走得慢了。

日頭偏西,紅通通地掛在天邊的太陽,像畫上去的一樣,失了應有的熱量。車夫們加緊揚鞭,要趕在日落之前到達清涼寺,否則路上結起冰,天黑又看不清道,十分危險。

清涼寺正是在京郊的一座高山上,蜿蜒曲折的上山道路,因著京城的達官貴人經常要來燒香,修的極堅固平坦。此時年關將至,人們忙著在家過年,來寺進香的香客幾乎絕跡,積雪覆蓋白茫茫的山道上,隻有楊柳他們的馬車,孤獨地緩緩地行駛著。

最後一絲霞光在天邊隱沒,馬車將將行至寺中。木根飛快地跳下馬車,掀開楊柳他們那輛馬車的門簾,眼前的景象頓時讓他有些不敢相信。

每年來去清涼寺的路上,對楊柳都是極大的折磨。近兩個時辰的顛簸,次次都顛得他精疲力竭,奄奄一息。躺上好幾日都補不回精神,這也是於大夫不讚成他來這裏的原因之一。

可是這次,公子竟然安然地躺在別人的懷裏,睡得正香,連馬車停下的動靜都沒有驚醒他,這在一向淺眠的楊柳是極少有的事情。

粉腮紅潤,櫻唇輕抿,濃密的眼睫黑羽一般輕輕地覆著秀美的眼臉,如同一片帶著芬芳的花瓣一樣,靜靜地躺在沐桐懷裏。 更新第十一章

手伸到暖榻邊,木根像以往一樣,要抱楊柳下車,胳膊卻突然被人握住。木根掙了掙,抓他的手似鐵鉗一般,令他不能稍稍動彈。木根驚訝中帶著些許敬佩,他順著抓著他的手向上,看見了手主人的眼睛,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

“我來!”

山寺的鍾聲,回聲悠長。

楊柳睜開眼睛,晨光斜斜地照進來,淡淡的梅香在鼻間縈繞,靜謐又溫馨。他緩緩地翻個身,對上小憐靦腆含羞的笑顏,嘴角也不覺微揚,綻開一個絕美的笑容。

“公子歇息的可好?”小憐擰了一條熱手巾,在楊柳臉上手上輕輕地擦拭著。

“嗯!”楊柳微微點頭道:“我想沐浴。”

“都準備好了。公子先用些點心再洗浴,不然又要頭昏了。”

楊柳點點頭,屋內的檀香令人心安又舒適。

沐桐習慣早起,楊柳醒來時,他早就練了趟拳,看過了山中的日出,又到寺院附近山上去轉了一圈。

站在高處往下俯瞰清涼寺,皚皚的白雪之下,玉樹瓊花之間,飛簷陡壁,雕欄玉砌,氣勢宏偉。走進寺中,寶刹清幽靜謐,古木參天,積雪潔淨,冰淩晶瑩。放眼望去,幾座錯落排列的雄偉大殿,紅牆碧瓦,金碧輝煌,在這個冰雪世界,越發顯得氣象森嚴。舉步走入正殿,香霧繚繞中,金身佛像高大莊嚴,沐桐頓生肅然之感。 更新第十一章

踩著掃開積雪的小道往回走的時候,路過一間禪房的時候,看見裏頭一個中年和尚正在獨自在棋盤上擺著黑白棋子,沐桐不禁有些心癢,他推門進去道:“一人下棋有甚趣味,我來陪你殺一場。”

和尚笑著望了沐桐一眼,也不言語,隻把棋盤上的棋子推散收拾了,自己拈了一粒白子,率先放入棋盤一角。

沐桐一笑,盤膝坐下,拈起盒裏的黑子加入戰團。

兩人你來我往,攻守爭奪,殺得難分難解。和尚沉穩,深思,慎慮,不貪不怯,穩紮穩打,沐桐則是巧妙,通脫,機警,算路精到,常常出奇製勝。

紋枰天地,星羅棋布,烽煙四起;刀光劍影,你死我活,黑白雲子,激戰正酣,直殺得天昏地暗。

“你下盤這塊再不救,與中盤的連係就全被斬斷了。”

突然加入的聲音,讓早已沉溺其中,物我兩望的兩人陡然驚醒,不覺間,時間已經過午了。

沐桐看那自己不曾留意的一角,果然如楊柳所說,已經到了十萬火急的時刻,趕緊拈子補救。

和尚費勁心思精心算計的一步妙棋,竟被楊柳輕易說破,他怫然不悅道:“觀其不語真君子。”

楊柳“嗤”笑一聲,飛快地針鋒相對道:“見死不救非丈夫。”

和尚一頓,隨即撫須哈哈大笑:“禍害禍害!難怪於老頑固叫你禍害!”

楊柳一身清清爽爽幹幹淨淨地跪坐在席上,臉上的笑容愉悅而輕鬆,還帶著些許的頑皮嬌憨,方才的話倒像是一個晚輩在向一個長輩撒嬌。沐桐對他們的關係不禁有些好奇。

“這次見你,精神倒是不錯。”和尚說話時滿含笑意意味深長地瞟了沐桐一眼。

楊柳故意不理會和尚眼神的意味,他笑道:“我這次來,發現你這破廟又重新修飾過,連地龍都修起來了,你這老和尚又騙了哪個虔誠貴婦的香火銀子了。”

“小沒良心的,不是你去年睡火炕流鼻血麽。那還是我為迎接你特照著關外修的,沒用一年就扒了,換了如今的地龍,費了和尚我多少銀子。那個於老頑固再不能說我虐待你了吧。你說一年四季多少好天氣,你單挑這種天寒地凍的時日來我這幹嘛。”

“自然是香客絕跡,怕你老和尚孤寒寂寞。我特為你來,對我好些難道不應該。”

“淨甜言蜜語哄我老和尚,你還不是想我燒的菜了。”

沐桐無語,他如今才知道原來外界傳頌的德高望重的了然大師與譽滿京師的楊柳公子是這般模樣啊。尋著一個合適的時候,他便好奇地問起楊柳與了然的關係。楊柳那時剛好美美地睡過午覺,手中拿著一本書,坐著閑閑地翻著。他聞言頭也未抬,淡淡地道:“他出家前,與先父先母有些淵源。”

沐桐明顯地感到,楊柳不喜歡談論他自己的過去,那其中可能蘊含無數不堪回首的心酸血淚,沐桐想到他曾經受過的苦,滿心滿肺的都是心疼憐惜。他輕輕地靠過去坐下,溫言問道:“看得什麽書?”

“不過是些閑書。”楊柳仍舊不抬頭,眼睛隻盯著書本看。沐桐有些好奇,便頭挨著頭與楊柳一起看起來。

這一頭看下去,此書文辭之華麗、故事之曲折、文筆之細膩、人物之傳神,竟有倒食甘蔗,漸入佳境的意味。

小憐托著一盤茶水點心進來,便見兩人頭挨著頭,肩並著肩地坐著,正同看楊柳手中的一本書,兩人神情都極其專注,她不敢打擾,輕輕放下東西悄悄出去了。等她再進來添茶水的時候,書已經在沐公子手上了,而她家公子,早舒服地靠在了人家沐公子的懷裏。小憐抿嘴一笑,正要出去,就聽沐公子道:“這段寫得真真好,落紅成陣,風飄萬點正愁人,池塘夢曉,闌檻辭春;蝶粉輕沾飛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塵;係春心情短柳絲長,隔花陰人遠天涯近。香消了六朝金粉,清減了三楚精神。

“唱起來更好。落紅成陣…”

小憐不覺呆了,她在嘯月堂也大半年了,在前堂偷聽過不少小唱唱的曲子,卻從沒聽過這麽好聽的。她不禁有些遺憾,木根哥要不是下山采買去了,便也能聽見公子唱曲了。再看那讀書的兩個人,自然親密地偎依在一起,竟比畫都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