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孜爾千佛洞
克孜爾千佛洞
七日後明媚的夏日清晨,我們坐上了他那輛性能良好的馬車,朝克孜爾千佛洞出發。克孜爾千佛洞離庫車有70公裏,我們的馬車輕便,兩天就能到了。不過跟羅什同處一個狹小的空間真的不太好受。眼光所落之處,都是他的身影。淡定的羅什,淺笑的羅什,優雅從容的羅什,目光灼人的羅什,我的眼睛,像個800萬像素的照相機,不停定格他的畫麵。唉,真能有他的照片就好了,回去後還能有個念想。回去?對了,我無論如何還是得回去,所以,徒費感情毫無意義。趕緊眼觀鼻,鼻觀心,收起所有不該有的念頭,堅決抵製帥哥的魅力,做好我的本職工作。
所以,馬車停下休息時我無視他伸出要扶我的手,自己跳上跳下。吃東西喝水時堅決自己給自己服務,不要啥都從他手上拿。在吃完饢後嘴角留有碎末時自己摸摸嘴擦幹淨,留下他執著帕子的手尷尬地縮回去。馬車裏實在無法躲避時幹脆閉上眼休養生息,犯困了也堅決不倒頭大睡,免得醒來發現拿他的手臂當枕頭。
是我的錯覺麽?有一聲幽幽的歎氣,若有若無地飄進我耳裏。心,無端地疼……
就這樣到達了克孜爾千佛洞。不禁佩服自己的定力,在這樣獨處兩天讓人意亂神迷的情況下,還能堅持自己的原則:堅決不與任何古人有感情糾葛。這是老板在我穿越前給我的諄諄教導:時刻記住你是現代人,時刻記住你要回現代,時刻記住你要是帶私人感情工作,曆史說不定就此改變了……
當我看見雀爾達格山在夕陽下發出令人炫目的胭脂光彩,石窟的洞門一字排開,有搭起的木梯和長廊通向各個石窟。我想,我可以把感情一類太費力氣的東東拋之腦後了……
我第二天一早才進石窟參觀。晚上就住在木紮特河邊的客棧裏。已經是最好的房間了,可是,衛生條件還是不太讓人放心,幸好我自帶有輕型睡袋。晚上木紮特河邊夜涼如洗,星辰漫天。沒有汙染的夜空,看起來那麽清爽。我本來想在河邊隨處走走的,卻總是被身後不緊不慢跟著的那個高瘦身影攪了企圖平靜的心。沒辦法,隻好狠著心腸快步回了房間,留下他獨自在泛著月光的河水邊躑躅。
第二天去石窟時,不出意料還是有太多人認出他來。石窟寺已經吸引了不少和尚來此修行,一個個僧房窟都是滿的。所有的人看見他時無一例外流露出驚詫,甚至,些許輕視的表情。呸呸,羅什什麽時候會被人輕視?肯定是我多心了。不管怎樣,寺主還是熱情地接待他,將他引入一間特意清空出來的僧房窟。可是,他更應該被那群僧人包圍住論佛法啊,而不是像現在隻是一人待在僧房窟裏盤腿打坐。我留意了一下,別的僧房窟裏的僧人也是足不出戶整日靜坐。我雖然有些奇怪,想想我對佛教的規章製度又不熟悉,再說現在最吸引我的是壁畫,也就把疑惑拋之腦後了。
克孜爾千佛洞共有編號236個窟,有壁畫遺存的約有80個窟。絕大多數是讓小乘僧人靜坐修行的僧房窟。我在21世紀時已經觀看過。僧房窟裏沒有壁畫,隻有冰冷的石床,而且非常窄小。在古代,手工技術下開鑿石窟,非常艱難,而且耗費頗大。克孜爾千佛洞最初的洞窟,都是龜茲王出資建的。我現在看到的,隻有兩個壁畫窟和八個僧房窟,其中一個壁畫窟還沒完工,畫工們還在忙碌地畫著。
我立刻被吸引了,這是個多好的課題。無論是顏料,構圖,上色,畫工的組成,畫的佛教故事,任選一個主題,都可以成為一篇高質量的學術論文。我在西藏阿裏地區的古格王朝遺址(今西藏阿裏劄達縣內),一個八百多年前的古廟裏碰到過一群聯合國的慈善組織,專門為世界遺產免費做壁畫修複工作。仰頭跟蹲在架子上的一個瑞士女孩聊,她給我看修壁畫的用具,大大小小的筆,鏟子,鑷子,多而複雜。看她工作,真叫繡花不為過。而經過修複的壁畫,即刻恢複栩栩如生,如同剛畫出來一般,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現在身臨其境實地觀察古代畫工在簡陋的用鬆脂照明條件下如何一點點地描出這些壁畫,更是讓我廢寢忘食地投身進研究工作。我跟畫工們交流,打成一片,學習他們的畫技,臨摹已經完工的畫,忙得不亦樂乎。
他們用湛藍的青金石粉打底,用金粉和金箔塗在佛陀的袈裟部位,一眼望去,籃色菱格圖形裏的佛陀一個個金光閃閃,精美異常。當壁畫上的紅色曆經風塵變為黑色,其他的顏料難以辨認本來麵目的時候,用青金石畫成的藍,卻永不褪色,絢麗如初。青金石,原產於距離龜茲有1500公裏之遙的阿富汗,它具有誘人的深藍色調,又具有閃爍金光的黃鐵礦星點,當古代的商人們將它們運到龜茲時,青金石的價格已經比同等重量的黃金翻出了好幾倍。洞中,丹青交織,金光閃爍,這一幅幅令人炫目的景象,是一筆巨大的開支。這些畫,後世龜茲回鶻化了,憎恨偶像崇拜,將克孜爾石窟裏的佛陀,一個個地擦去金粉,露出裏麵泥灰的顏色到現代。隻有那一片湛藍,留給21世紀的學者幾多唏噓。
佛教在公元前六世紀末興起後,數百年間本來是沒有佛像的,而是以腳印、寶座、菩提樹、佛塔等做為象徵。我在印度的阿旃陀(AJANTA)石窟幾個一二世紀開鑿的早期石窟裏就看不到佛像,隻有佛塔、腳印、佛座。公元一世紀後,隨著大乘佛教的流行,偶像崇拜漸成風氣,遂有佛像的創作。在犍陀羅地區(南亞次大陸西北地區,今巴基斯坦北部及阿富汗東北邊境一帶),因為亞曆山大大帝曾經征戰到此,將希臘藝術帶進來,佛像的製作較多地吸收了希臘式雕像和浮雕的風格。犍陀羅藝術成為了佛像藝術的一個重要流派。
克孜爾石窟深受犍陀羅藝術,甚至希臘藝術影響。後世毀壞得一個不剩的佛像,就是犍陀羅佛像的典型代表。橢圓形麵容,眉目端莊,鼻梁高長,頭發呈波浪形並有頂髻,身披袒肩大褂,還雕有胡須。而壁畫裏的佛、菩薩、飛天等,很多是半裸,甚至□□,體態優美,身上的衣著、飾品、綢帶無一不描繪得入木三分。
我正在臨摹一幅宮女誘惑圖。這幅圖表現的是佛還是太子時因看到現實生活中的種種苦惱而決定出家。其父淨飯王為留他繼續繼承王位,便有意在其周圍營造一個紙醉金迷的環境,使他對世俗產生留戀。我正全身心地描著,突然感覺身後有些異樣。回頭,看到羅什正站在我身後,眼光盯著我的素描本,臉色異樣地紅。我看了看自己的圖,突然明白過來。我正在摹的是最靠近太子的一個□□宮女,一手托著豐滿的□□,另一手撐在豐腴的大腿上,上身前傾逼近太子,兩腿叉開,一副緋糜的模樣。這幅圖在整個石窟壁畫中隻是幾千個人物像裏不起眼的一個,如果不是我拿出來放大的話,恐怕沒人能看得那麽仔細。而宮女的這個姿勢,實在是太有誘惑力了,□□的意味彌漫在整章畫紙上。
我也有點臉紅起來,趕緊合上素描本,問他有什麽事。他是來叫我吃午飯的。這十天來,我都拒絕跟他同進同出,吃午飯我也寧願跟著畫工一起。現在他來叫了,才突然注意到我畫得太入神,周圍人已經走得一個不剩。我無法再拒絕,隻好跟著他一起去吃飯。
這些天他經常跟寺主跑進跑出,還拿著圖紙跟寺主對著周圍的崖壁指指點點。我好奇地問過他,他說打算用雀離大寺近年來從王家得來的布施在此開鑿一個大型佛陀立像。我看了圖紙,居然有十五米高,在佛的頭光和背光光環中,還有一圈圈的小立佛。這種形式的佛像塑像,與小乘佛教隻重涅槃像不同,倒像是後期犍陀羅藝術或“印度-阿富汗流派”。
犍陀羅藝術朝著絲綢之路一路東進,先是在三世紀後向貴霜統治下的阿富汗東部發展,被塔利班炸掉的巴米揚大佛就是這種藝術流派的典型代表。羅什少年時跟母親到過克什米爾的罽(音JI)賓,就是犍陀羅的中心地區,肯定看到過這種巨型造像。難怪克孜爾千佛洞也有大佛窟,這麽巨大的工程沒有他這樣的高僧倡導是很難完成的。
羅什無法知道的是,他把這種印度石窟建築和犍陀羅巨型造像結合起來創立石窟佛像的方式引入了克孜爾石窟,不光影響了龜茲一地,連對後世的敦煌莫高窟﹑雲岡石窟,龍門石窟,都產生了重大影響。
心裏不禁對他又敬仰幾分。可是在看他忙碌的同時,卻注意到了那些一天到晚窩在僧房窟裏的僧人們。他們吃飯時也不出來,有小沙彌端著飯盒一間間地送進去。這些舉動真的太奇怪了,肯定在舉行某種儀式。吃飯時問羅什,他隻淡淡說那些僧人都在打坐,沒什麽好奇怪的。我知道他不想說的話再問也沒用,隻好在下午跟著畫工一起工作時,向他們詢問。
“那是法師們在夏坐。”
夏坐?聽上去很耳熟。想起《法顯傳》裏提到過法顯西行過程中好幾次停頓三個月時間,就是為了夏坐。
“法師們每年夏天都要淨心修道,呆在屋子裏不出來。”
“對呀,他們可不能出來,必須出來的話,還要跟寺主請假呢。”
“是啊是啊,就這樣坐一個月時間。道行高的法師,要坐三個月呢。”
七嘴八舌的討論聽不進耳裏了。我的鼻子又開始泛酸。佛弟子在雨季中集合棲止於一處,淨心修道。因為這是萬物生長的時期,不外出便避免了無意殺生的可能。難怪那些僧人看他的眼神有點鄙夷。應該乖乖呆在寺裏的時候他公然帶著個女子出行。雖然他來這裏是為了建大佛之事,但他何必一定要夏坐時期來?他將清規戒律至於何處?他是為了我麽?
晚上我坐在木紮特河邊發呆,他就在離我不遠處靜靜地望著我。我向他招手,他怔一下,緩步踱到我身邊。我拍拍一旁的石頭,他有些猶豫地坐了下來。
“羅什,你不該夏坐時跑出來的……”
他身子微微一顫,眼光移向粼粼河水,語氣仍是淡淡:“來此是為建造大佛,更是對佛陀的尊敬,有何不可?”
“那就不能多等一個月麽?”
他突然看向我,群星閃爍的夜空下,他眼中波瀾翻湧,卻瞬間隱入沉沉的眸子中。
酸楚湧入喉中,不敢看他的眼:“羅什,我已經畫得差不多了,明天就可以離開。”
他不言語,又轉回頭盯著河麵,臉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我咬著嘴唇,狠了狠心:“羅什,我不屬於這裏。”
“我知道。”他猛然站起身,腰挺得筆直,胸膛有些起伏。他真的長太高了,仰著頭看他,脖子累得撐不住頭。我的頭,真的太沉了……沉得不停往下墜……
“明日我們便離開。”
苦苦撐起沉重的頭,看到褐紅色的僧衣迅速朝客棧方向前行。不一會,轉個彎角,便消失不見、
那夜,從客棧房間的窗口望出去,泛著銀光的河邊,月光拉出個長長的身影。風吹過,寬大單薄的僧衣迭迭,越發顯得孤獨寂寥。我怔怔地盯著那個瘦長的身影,半晌覺得前襟有片涼。胡**了摸臉,衝出房間。夜色孤清,水聲潺潺,河邊卻已不見人影。那夜,我幾乎睜眼到了天明。
回去時我們幾乎不言語。他的眼圈發青,堆在深陷的大眼窩下,格外明顯。我呢?照過銅鏡,也好不到哪兒去。他眼望外麵,我也一樣。我們都是成年人了,不可能的事情,何苦多做無謂掙紮?趁現在,好歹還能收手。回到21世紀,我自有我的日子要過,也許找個人談個戀愛。比我高一屆的師兄一直對我有那麽點意思,可以考慮再往深發展。就算師兄長得不如他帥氣,不如他聰明,不如他溫和,不如他……我當然知道,師兄什麽都不如他,可是,師兄是個真正現實中的人。而他,對我來說,不過是個研究資料,故紙堆裏的幾個字而已……
我們就這樣沉默著回到了蘇巴什故城他的小院裏。他回寺裏前盯著我看了好一會,眼神複雜,終於還是歎氣:“商隊我會去安排。這幾日要夏坐,晚上就不來了。”
我垂著眼,點點頭。
半晌,他還是沒走。腳步在門口盤旋,始終沒挪出去。
“再過十日就是蘇幕遮了。你說過想看蘇幕遮,不如……”他猶豫著:“結束後再走吧……”
我抬頭,跌進兩汪深不見底的潭澤,仿佛有磁力,將渾身無力的我吸進。平時伶俐的嘴此時笨拙地隻剩一個字:“好……”
他的嘴角往上掛了掛。這麽多天了,第一次看見他笑。可是,我不是為了你多留這幾天的,我實在是因為想看東方式的狂歡盛典——蘇幕遮。我是個好學生,好學者,好勞模,可我不是一個……好戀人……
作者有話要說:夏坐:就是結夏安居,日期為每年農曆四月十五日,解居則於農曆七月十五日。另有冬安居,是於每年十月十五日至隔年一月十五日解居。是佛弟子在雨季中集合棲止於一處,淨心修道的生活行事。結夏安居的時間不一定三個月,最虔誠的是三個月。地點不定,小屋、樹下、山林、石窟、床上、聚落皆可。《五分律》規定,不可在沒有救護的地方安居(恐毒蛇、虎豹之類的侵襲)。安居,又可分夏安居、冬安居,安居期間若要離開,必須請假,得到允許,始可離去。叢林中,律寺很注重安居生活。安居又稱為坐夏(坐家中不出)。安居中,如遇起火燃燒、毒蛇騷擾、水淹、國土不準處、盜賊、眷屬騷擾處、有女難處等情形,則可遷移,否則犯戒。
去克孜爾石窟的路上,居然看到有個龐大的車隊,清一色都是蘋果綠的甲克蟲,車身上刷滿了很可愛的圖片,是法文,背後還貼著地圖。開車的都是上了年紀的老外,每一輛車裏看上去都是夫妻。後來跟他們中間的幾個老頭聊天,是法國和比利時人,都是汽車俱樂部組織的,從法國出發,到西班牙過直布羅陀海峽,橫穿北非大陸上,經過摩洛哥,埃及,過蘇伊士運河到中東。然後在中亞過了一堆的斯坦,由哈薩克斯坦經霍爾果斯口岸進新疆,然後西安,北京,內蒙,從滿洲裏到俄羅斯,跨越西伯利亞,到莫斯科,然後一圈的前蘇聯小國,最後由德國回法國。全程自駕車,要曆時一年。聽得我口水直流。希望我年老了後,也有這樣豐富多彩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