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收了個徒弟

我又收了個徒弟

耆婆和羅什在家僅住了三天,就搬到王新寺去了。這是王家的寺廟,就在王宮西側,離國師府走路一刻鍾左右。羅什離開家前已經為我做好了安排:我做為他的漢語老師,繼續住在他家,羅什每天下了晚課就到我這裏學習。

至於去中原漢地的事情,因為已經入冬,下雪阻路,商隊早已停止繼續向前。我要走,也得等明年開春。我倒也不急著離開,剛到龜茲,我還沒開始考察工作,吐火羅語也隻是學了個半瓶醋,有人願意供我吃住,我也樂得接受這份教職了。

一家之長鳩摩羅炎非常慈祥,對我總是彬彬有禮,像個儒雅的大學教授。要是我們學校有像他一樣的教授,估計全校女生都會選他的課,連走廊也坐不下。我常忍不住想,如果讓他教梵文,那季老就可以不用犯愁沒人願意學梵文了。他對我極為放心,從不過問我的教學方式,而且在羅什誇獎我教導有方後又給了我一個學生。

粗粗在龜茲王城——延城走過幾次。這個綠洲古國有三重城郭,城防甚嚴。位於中心的王宮恢弘壯麗,煥若神居。整個延城的麵積比我曾經考察過的溫宿城大了五六倍不止,城裏佛教氣氛濃烈,到處可見大大小小的佛塔寺廟。

龜茲北依天山,在西域各國中算得上水資源豐富,所以田種畜牧發達。天山山脈中有豐富的黃金銅鐵鉛錫,礦產供應全西域。加上地處絲綢之路的十字路口,商業興盛也帶來了手工業的繁榮。龜茲的富裕,在整個西域排第一。

每日連綿的絲綢馱馬擠滿官道,潮水般的各國商客雲集市場。走在龜茲城裏,簡直就是古代人種博覽會:月氏、烏孫、匈奴、高車、突厥、鮮卑、柔然、蒙古、波斯、大食、天竺,甚至希臘羅馬等現代歐洲人種,當然還有為數不少的漢人。每每走在街上,都能讓我停住腳步,對著服飾膚色各異的行人發呆,直到被在一旁領著我的新學生嚴重鄙視,才戀戀不舍地繼續挪步。

說起我的新學生,唉,眼下,正讓我無比的頭大。

一個長得超級可愛皮膚細白的小家夥正拿著我的素描本,用鉛筆在上麵亂塗鴉,然後用橡皮擦掉重畫。他把我這個可以反複利用的書寫工具當成最新的玩具,畫得不亦樂乎。

我在一旁心疼地念叨:“小少爺,小祖宗,小魔頭。你以為我家開文具店呐?橡皮被你擦掉半支,鉛筆被你畫得隻剩半支,紙也被你寫壞三張。你知不知道這都是不可再生的資源,被你耗掉了,這時代你到哪兒去買給我?”

其實我包裏還有,不過誰知道我要在這古代待多久,省著點用總是沒錯。

他不理睬我,還在繼續畫。反正他也聽不懂,我是用漢語說的。在畫壞了第四張紙時我終於忍無可忍了,用吐火羅語大吼一聲:“別畫啦!”

我的河東獅吼對這個小鬼一點起不了作用。他抬頭,兩隻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對著我拚命放電,他的眼睛也跟羅什一樣,繼承自父親,是淺灰色的,卷卷的紅褐色頭發卻是承自母親。他淺灰色的眼珠轉了兩轉,丟了鉛筆,爬下凳子,硬擠進我懷裏:“那你唱歌給我聽!”

又來了!自從有一天鳩摩羅炎去姑墨辦事,幾個晚上不回來,小家夥就天天晚上鑽到我房裏硬要跟我睡。我為了讓他少點折騰,唱了個兒歌給他聽,他就開始天天要我唱歌,還得不重樣的。我的現代歌曲,全變成了催眠曲,唉,真是糟蹋啊。

我歎氣,把凳子讓出半邊,讓小家夥坐著靠在我懷中,唱起周華健的《親親我的寶貝》,一邊輕輕拍他的背。小家夥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映襯著高高的鼻梁,還真是可愛。

我其實能理解他為什麽喜歡粘我。他的母親和哥哥都侍奉佛祖去了,母親在他六歲就出國,四年多沒有音訊。跟他最親的奶媽前些年也過世了。家中雖然有丫頭保姆,卻無法給他最需要的母愛。而在他的年齡,需要有玩伴,雖然每天白天他都要進王宮跟王子們一起讀書,可是回家後沒有人能陪他玩跟他瘋,比他大三歲的哥哥早就是一副小大人樣,又有四年沒在一起,他每次看見羅什都有點戰戰兢兢。

所以我的出現,扮演了母親和玩伴的角色,讓他每天有個可以撒嬌的對象。他在我身邊所有調皮的舉動,其實都是為了能吸引我的注意,讓我對他多一份關心罷了。隻是苦了我,每天被迫既當小兵又當敵人,先跟在大將軍身後聽候調令,匯報軍情。然後又裝腔作勢地跟大將軍呼阿呼阿地對打,最後高舉白旗大叫饒命。唉,跟個精力旺盛的小孩上竄下跳,每天把我累個半死。

我滿含愛憐地唱完歌,發現他睡著了。我抱起他,放到床上。揉揉肩膀對著他小聲說:“知不知道你很沉呢,再大點我就抱不動你了。都十歲了還喜歡小孩子的玩意,唱個兒歌都能睡著。”

這幾天一直下雪,我是江南人,在全球變暖溫室效應下很少看到這樣的鵝毛大雪,剛開始時著實興奮了一把,帶著弗沙提婆一起在院子裏堆了兩個雪人。可是沒多久我就發現不好玩了。因為下雪,我又怕冷,便很少出門,我的考察工作暫時耽擱。幸好羅什帶來很多書,有漢文版的《史記》,《左傳》,《呂氏春秋》,《戰國策》,《詩經》等等我早就看過的,還有一些已經失傳的書如《石氏星經》。

他家書房還有大量梵文吐火羅文婆羅迷文佉盧文經卷和書籍,內容非常廣。聲韻學、語文學、工藝、技術、曆算之學、醫藥學、邏輯學、星象、律曆等都有涉及。我看著滿屋子的書,口水流了一地。要是能把這些書順回現代,那該多有研究價值啊。這個時代的書籍一般人根本買不起,一本書相當於普通百姓一年的開支,更不用說那些寫在絲綢之上的帛書。官府用的文牒,買賣的契約,大多寫在木板上,因為紙張比木板貴多了。

鳩摩羅炎的國師府外觀看起來很普通,陳設也一般,卻原來財富都藏在這間書房裏。所以我每天都要在這間價值無法估量的書房待上幾小時,拚命地抄那些珍貴的典籍。我不是沒想過去買,可是他的書房裏有很多拿著錢在集市上也買不到的書,有鳩摩羅炎從印度帶來的,還有各地使者送給龜茲國王的,我既然不能順,隻好抄了。所以這十幾天也不無聊。

而羅什,他每天回家,先向父親問安,再來我這裏上課,然後還要去書房看一會書。他默默地看書,我默默地抄書。他走時手裏還會拿本沒看完的書,第二天就能換本書帶走。有時他來了我還沒結束弗沙提婆的課,他便默坐一旁自己看書,往往等我給他講課了,他早已經能背誦出要講的內容。我說錯的地方還會輕聲糾正,讓我額頭一片汗。我容易麽?這上下五千年全裝在一個腦子裏,出點錯還不行麽?我氣急敗壞地敲他的光腦袋,警告他要尊師重道。

我正在一邊回想這十來天在國師府當家庭教師的經曆,一邊為弗沙提婆蓋好被子。突然覺得背後冷颼颼的,是羅什,揭開了防寒的門簾,倚在門框上看我。

“咦,今天怎麽到的特別早?”

他的晚課在四點到五點,通常都要六點以後才會到我這裏。今天居然五點半就到了。我是怎麽知道具體時間呢?因為我的時間穿越表上本來就有時間功能,還有對應的十二時辰,陽曆和陰曆的日期,很是方便。自從穿越功能喪失,這個表也就隻剩下計時功能了,所以我還是天天帶在手上,別人看著也就是一個長相奇特的手鐲而已。

還要說明一點的是,新疆時間與北京時間有兩個小時的差異,在新疆旅遊時,我就把手表調成了新疆時間。否則早上十點起來,中飯兩三點才吃,晚上九點天還是亮堂著,每天一點多睡,這個時間太怪異了。反正一千六百五十年前沒有時差概念,所以我的時間穿越表上就用了現代的新疆時間。(為了行文方便,以後本文提到的時間,皆為新疆時間,而不是北京時間。)

“在宮裏與王舅談話,便直接過來了。”

他走進屋,淡定地看一眼床上的弗沙提婆,突然用吐火羅語說:“別裝了。”

弗沙提婆馬上睜開眼,一骨碌從床上翻身下地,小臉紅紅地叫一聲:“大哥。”

我瞪圓眼睛,這死小孩,居然裝睡,騙我抱他上床。羅什仍然淡淡地,讓弗沙提婆自己回房去睡。弗沙提婆見大哥比見老爸還怕,趕緊竄出去了。

“他還是孩子,別對他那麽嚴。”我的母性泛濫,總是舍不得對弗沙提婆硬起心腸。

“剛才的歌很好聽。”他卻顧左右而言它。

“隻是一些漢地的兒歌罷了,龜茲的歌肯定更好聽。”龜茲“管弦伎樂特善諸國”可是經過玄奘認可的。

“我不曾聽過。”他頓一頓,一絲悵然浮出眉間,“父母親從未像你一般唱歌哄我睡。”

想像一下鳩摩羅炎和耆婆對著嬰兒羅什唱兒歌,我噗哧笑了出來,估計念經催眠還差不多。

他有些疑惑地看著我笑,我趕緊說:“那你想聽麽?”

他有些猶豫,沒有答我,卻在低頭沉思。然後像是下了個大決心似的,堅定地朝我點點頭。我有點奇怪,聽個歌而已,還要想那麽多幹嗎?我又唱了一遍《親親我的寶貝》。一時興起,想起《浪漫滿屋》裏宋惠喬唱兒歌的橋段,就根據歌詞配上了些臨時編的舞蹈動作,當然沒有美感可言,但喜劇效果特別好,瞧眼前風清雲淡的小帥和尚笑得那叫燦爛。那毫無顧忌的笑,才是一個十三歲的少年應該有的。

唱完了,看他還在笑,他的笑真的很好看。我定定地看他,想把這個笑在腦中定格下來。這幾天一直在畫他,想把他的畫像帶回現代,讓二十一世紀的人也能看到一千六百五十年前那個絕世高僧的真麵目。可是,我畢竟不是學畫畫出身,畫個平麵立麵圖還行,要畫人物實在水平有限。畫了好幾次,都不滿意。不說沒他那神韻,連三分形似都達不到。這會兒,真恨自己沒有神來之筆,不然,眼前的笑容,如能入畫,瞬間凝為永恒,有多好啊!

他的臉又開始漸漸泛紅,眼睛飄到別處。我回過神,剛剛那樣盯他肯定讓他不自在了,趕緊沒話找話:“呃,那啥,王找你何事?”

南北朝時期僧人慧皎著《高僧傳》記載鳩摩羅什的身世:“鳩摩羅什,此雲童壽,天竺人也。家世國相。什祖父達多。倜儻不群名重於國。父鳩摩炎。聰明有懿節。將嗣相位。乃辭避出家。東度蔥嶺。龜茲王聞其棄榮甚敬慕之。自出郊迎請為國師。

王有妹,年始二十,識悟明敏,過目必能,一聞則誦。且體有赤黶,法生智子,諸國娉之,並不肯行。及見摩炎,心欲當之,乃逼以妻焉,既而懷什。什在胎時,其母自覺神悟超解,有倍常日。聞雀梨大寺名德既多,又有得道之僧,即與王族貴女,德行諸尼,彌日設供,請齋聽法。什母忽自通天竺語,難問之辭,必窮淵致,眾鹹歎之。有羅漢達摩瞿沙曰:此必懷智子。為說舍利弗在胎之證。及什生之後,還忘前言。頃之,什母樂欲出家,夫未之許,遂更產一男,名弗沙提婆。後因出城遊觀,見塚間枯骨異處縱橫,於是深惟苦本,定誓出家,若不落發,不咽飲食。至六日夜,氣力綿乏,疑不達旦,夫乃懼而許焉。以未剃發故,猶不嚐進。即敕人除發,乃下飲食。次旦受戒,仍樂禪法。專精匪懈,學得初果。什年七歲,亦俱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