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到龜茲了
不負如來不負卿 終於到龜茲了
我們終於啟程去龜茲了。歡送活動還是很熱鬧,幾乎全城人都出來夾道送行,溫宿王還騎馬送了幾十裏地。跟著國王旅行果然待遇不一樣,吃穿用度都比跟著羅什母子提高了一個檔次。羅什還是每天做完晚課到我帳裏學習,我有了書,講解得更精辟了,經常舉一反三,用具體的曆史事件,融入做人的大道理,羅什對我的敬佩之情溢於言表。
龜茲王白純曾經來視察過,他的漢語居然十分流利。看我正在講解《子罕第九》,就隨便抽出一句考我,是“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這句話本意已經很好理解了,我想一想,說:“孔子感歎時人薄於德而厚於色,然喜好美色乃人之本性,好色出於誠。色之感目,有電相吸,告子有雲:‘食,色,性也。’而德行,非自然之性,人之好德,確不如好色之誠也。古固如此,今亦然。”
我頓一頓,見白純沒言語,可是老覺得他看我的眼光不是太友善。唉,我這個實誠的孩子,幹嗎那麽老老實實地說好色乃天性,皇帝不都是需要喊點口號妝點門麵麽?
所以我趕緊補充:“‘色’非指女色,乃一切美好之物。德,亦為美好事物之一,好德有如好色者,乃君子也。故孔子周遊列國,惶惶然如喪家之犬,實乃因為未遇好德如好色之君也。孔子若生於此時,吾王英武好德,孔子斷無此感歎也。”
白純的臉上還是看不出有什麽表情,不知道馬屁拍上了沒有。皇帝難伺候,我算是有體會了。這還隻是個西域番國的國王,要是秦皇漢武,那還得了?一個不高興就是掉腦袋的事。我背上冷嗖嗖的,偷眼看衣著華麗的白純。他根本不理我,用吐火羅語跟羅什叮囑幾句,看都不看我一眼,出去了。
結果第二天他當著我的麵居然對耆婆和羅什說:“此女年紀太輕態度輕佻,沒有為人師表的樣子。”
我差點背過氣去。當我不懂吐火羅語啊,還是他根本不在乎是否被我聽到。肯定是那個傻笑鬧的,也說明我昨天的馬屁拍到馬腿上去了。唉,都不知道是哪句話得罪他的。他說到了龜茲就給羅什另找賢師,龜茲漢人大儒有的是。小羅什卻婉言謝絕了,說我是他見過的最好的老師,博古聞今,循循善誘。哈,果然沒讓我失望。白純又轉向耆婆,耆婆卻說隨羅什之意。
耆婆真開明,難怪小羅什對她那麽尊重。白純臉色當然不太好,我見狀趕緊低下頭,假裝啥也沒聽懂。
繼續走過拜城,眼前不再是戈壁沙漠了。一列列峽穀,形態各異,沒有植被,在太陽照耀下呈褐紅色,景色壯觀如美國的科羅拉多大峽穀。我們已經行進在天山山脈之中。羅什告訴我,穿過這片峽穀,再走二十裏的戈壁,就到龜茲境內了。
一片峽穀中出現了一條季節河,中間積出一潭湖水。有水就有綠洲,兩岸山形陡峭,是絲綢之路的要道,有幾戶農家和客棧。羅什告訴我這條河叫木紮特河,山是雀兒達格山。我又覺得這名字很熟悉了,這裏離龜茲還有幾十裏,有什麽能讓我覺得熟悉的呢?我再次看向這山環水繞,清泉綠洲,兩旁陡峭的懸崖峭壁,一個名字蹦了出來:“克孜爾千佛洞”!
“羅什,克孜爾千佛洞是不是在這裏?帶我去看看好不好?”
我無比興奮。克孜爾千佛洞是中國開鑿時間最早、地理位置最西的大型石窟群。以壁畫最為珍貴,可與敦煌壁畫媲美,而且比敦煌還早兩個多世紀。藝術上堪稱上乘,很有龜茲特色,是研究龜茲的珍貴資料。可惜在回鶻人信奉伊斯蘭教後毀壞了很多,又在十九世紀被德國人勒科克揭去很多珍品。如果能在這個時候親眼看一看,臨摹下來,將會有多大價值啊。
“什麽是克孜爾千佛洞?”他一臉茫然。可能“克孜爾”是維語,在這個時候還不叫克孜爾千佛洞。
“就是在山中開鑿的石窟寺,裏麵有大量壁畫,一排排鑿開的石窟,綿延數千裏,列在雀兒達格山山壁上。”
我兩眼放光,激動地描繪著,卻看見他還是一臉茫然。他環視了一下這裏的環境,眼睛落在對麵山上:“艾晴,此處並無你所說的石窟。”
啊?難道現在的克孜爾千佛洞還沒開始開鑿?史料記載大約開鑿於公元三到四世紀,公元八到九世紀逐漸停建。所以開建年代應該就是我所處的這段時間了吧?
“艾晴,”他突然目光炯炯地盯著我,“你是如何知道要開這樣的石窟寺?”
我急,腦門開始冒汗。對啊,我是怎麽知道的?克孜爾千佛洞可是中國開鑿最早的石窟寺。現在,這個最早的,都還沒開出來呢。
“那個……”我哈哈笑著爭取時間,然後指著峽穀間蜿蜒的路說,“我是想到,此處乃商人必經之地。行走於絲綢之路上的商人,旅途艱險,天氣惡劣,盜賊猖獗,都有可能讓辛苦奔波血本無歸,甚至丟了性命。所以商人需要佛法上的精神寄托,為自己祈禱平安。如果在此設立寺廟,行商者路過,便可求神護佑。況且此處幽靜,也利於修行。”
看他麵露喜色,眼裏流出越來越晶亮的光芒,我偷偷噓出一口氣。季羨林就曾經說過,商人和佛教的關係密切,佛教主要的布施就是來自於商人。這也是為什麽佛教寺院大體分布在絲綢之路沿路上,佛教也是這樣沿著絲綢之路逐步傳入了中原。所以我用這個理由,這寶押對了。
我再四顧周圍高高的山壁,搖頭晃腦地說:“至於開鑿石窟麽,嗬嗬,這裏是峽穀,樹木不多,以木頭建寺要從外麵運進來,成本太高,木頭建築也不利於保存。反而是建在石壁上更因地製宜。”
他點頭讚許:“你說的這種石窟寺倒是跟天竺還有罽賓的寺廟很相象。那裏也是因為交通要道上多山,所以鑿寺於石壁上。”
沉思片刻,他又轉頭問我:“隻是,你為何叫這種石窟寺‘克孜爾’呢?”
我張大嘴,還沒過關啊?這小鬼能不能不要那麽聰明?
“克孜爾,克孜爾,”我喃喃念著,一拍腦門,“在我的家鄉,這是土話,就是石窟的意思。”還好,我可以借著他是個老外,亂掰方言。
他探究地看我,正當我越來越心虛之際,他突然微笑著點頭:“艾晴所說的,甚是有理。”
他頓住,想一想又問:“那依你看,這石窟寺如何設置更能體現佛法大觀呢?”
“這個……”我騎虎難下了。不說的話,恐怕後世的克孜爾千佛洞會變樣,猶豫了半天,還是弱弱地說了。
“就是先在山中開鑿石窟,中心留有柱子,柱前壁龕內供奉佛像,左右甬道和後室繪有佛傳和本生故事。這樣信徒們可以先在主室禮拜佛陀,然後右旋進入甬道和後室觀看佛陀涅槃之臥佛像,最後再回到主室,抬頭正好可以觀看石窟入口上方的彌勒菩薩說法圖。石窟內壁畫以菱格代表須彌山,菱格內繪佛本生和因緣故事。”
看他眼裏流出越來越多的疑惑,我心裏發毛,呲著嘴,繼續在腦中搜刮克孜爾千佛洞的資料:“哦,對了,還要設僧房窟,供僧徒居住打坐禪定,就不需要裝飾壁畫了,可以是居室加通道結構。這些僧房窟和壁畫窟組建在一起,可以組合成一個單元,哦,就是一座佛寺。”
“艾晴,你可曾去過天竺或是罽賓?”
“啊?”我是去過印度。但是克什米爾的白沙瓦地區,也就是他口中的罽賓,因為21世紀那裏不太平,我沒有去過。這個著名的位於南亞和中亞交接通道上的古城,由貴霜王朝犍陀羅的迦膩色伽王設為國都,是佛教犍陀羅藝術的發源地,也是我極其向往的聖地。
可眼下的情形是,我怎麽自圓其謊呢?毫無疑問,我說的這些建製,別說在中原,甚至在西域,都沒有先例。可我要是說去過,肯定會馬上被揭穿。他的父親是印度人,他自己又在罽賓待過好幾年。
“我是,嗯,因為……我碰到過一個天竺僧人,他告訴過我……”
“哦?艾晴什麽時候懂梵語了?”他打斷我,敏銳的眼光看得我無處遁形。
“我——”難怪有人說,撒一個謊容易,可是為了一個謊就得編一堆的謊,一個個循環下去,遲早被揭穿。
“艾晴,你還真是不會說謊啊。”
“我——”果真被揭穿了。剛剛怎麽這麽犯混呢,居然不假思索就溜出口了。
“你到底是何人?”又一個問題劈頭蓋下,打得我頭暈眼花。
“我——”居然忘了,這家夥可是打敗了論遍西域無敵手的論師。他再問下去,要把我的底給掀了,也不是難事吧。
“好了,別急。”看我臉憋得通紅,他忽然笑了,眼裏閃著若有所思的神情,“你既然不願意說,羅什自然不勉強。”
“羅什回到龜茲,會勸服王舅在此開鑿石窟寺,就叫克孜爾千佛洞。便以你所說的形製設僧房窟和禮佛窟。”
他看向我,目光灼人,輕輕搖頭微笑:“艾晴,你可知道,你剛剛的傻樣子,真是很好玩。不論你從哪裏來,你都是羅什見過的最靈秀的女子。”
臉刷一下紅了,下巴差點掉下。克孜爾千佛洞原來是這樣開鑿出來的。暗暗拍自己的嘴,以後再也不可以亂說話了。擾亂曆史,我怎麽擔得起這個罪名。
回頭卻發現自拍嘴巴的動作居然又被他看到了,叫苦連天。他倒也沒再說什麽,可是,看我的眼神卻總帶著幾分探究與思索。那一天,我提心吊膽地不敢多說話。
我們終於到龜茲了。遠遠地就看到歡迎隊伍,這次比溫宿更盛大,還沒走到音樂聲就不絕於耳。城門口排列的帳篷有幾百米長,帳篷前都有看上去級別很高的僧人衝我們禮拜。羅什和耆婆下了馬,恭敬地向那些僧人回禮。我則仔細觀察帳篷內精美的佛像,想著要是能保留到現代多好。
歡迎隊伍前麵是一個中年女子,體態有些臃腫,穿得雍容華貴,半袖金線衣,花團錦繡袍,肯定是王後了。她身後跟著的那堆衣著華麗的女人孩子,肯定是妃子和王子公主。再後麵應該是文武大臣,幾百號人齊刷刷向龜茲王白純敬禮,氣勢宏大。一下子將龜茲王室貴族見個遍,恨不得手中有個相機,能見證這一曆史盛況。
王後一把摟住耆婆和羅什,激動得痛哭起來。母子倆也眼睛紅紅的,細敘著四年的想念之情。我注意到王後身後人群中有個人,長相與所有龜茲人不同,非常顯眼。
那是個中年男人,巧克力色皮膚,個子很高,削瘦的身板挺得筆直。他的臉輪廓狹長,大眼睛深陷在清臒的臉上,淺灰色眼珠流轉,睿智悲憫。不像龜茲人留發及肩,而是留現代人一樣的短發,有些花白。就算是穿著龜茲服飾,也能看出來他是印度人。到了他這個年齡,單用“帥”字形容太貶低他了,更難拷貝的是那份脫俗的氣質,那種即便站在數百人中也能讓人一眼盯著然後很難轉移視線的氣質。
他牽著一個小孩,大概十歲左右,臉有些圓,細白的膚色接近龜茲人,跟羅什長得很像,但更可愛。與羅什同樣的淺灰眼眸骨碌碌轉悠,看見我時有些吃驚,仔細地盯著我看了半天。我衝他笑,又偷偷扮了個鬼臉。小家夥一愣,趕緊別過臉。
毫無疑問,這個印度人就是那將嗣相位卻辭避出家,東渡蔥嶺被龜茲王聘為國師的鳩摩羅炎,鳩摩羅什的父親,當年耆婆費盡心思要嫁的人。連羅什的祖父鳩摩羅達多,也有“倜儻不群名重於國”的記載留於世。而那酷似羅什的小孩,就是他的弟弟,我忘記他弟弟叫什麽名字了。慧皎在《高僧傳》裏僅記載了一個名字,他在曆史發展中,隻作為鳩摩羅什的弟弟存在而已。
王後終於停止哭泣,將羅什和耆婆帶到鳩摩羅炎身邊。耆婆對她曾經的丈夫也行雙手合十禮,鳩摩羅炎眼裏流露出濃濃的眷戀與思念。他應該更想摟她入懷的,定定地盯著她好幾秒,還是回以合十禮。小家夥可沒管三七二十一,一頭紮進母親懷裏嚎啕大哭,耆婆也擁住小家夥,淚流滿麵。羅什用跪禮見父親,被鳩摩羅炎趕緊扶起,父子倆都情緒激動,用梵文交談了起來。
歡迎儀式進行了有一個多小時,鳩摩羅炎向白純提出讓母子倆回家去住,耆婆沒有反對,看來也是念子心切。於是我跟著一起住進了國師府。
我問清楚了羅什弟弟叫Pusysdeva,是梵文,按古漢文翻譯原理,應該翻成“弗沙提婆”,又是個拗口的名字。